第九章 人分九等 六、死不瞑目
不怪赵光义疏忽大意了,也难怪,这三个人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了,李皇后是太子和废太子的亲生母亲;王继恩是帮他登上皇位坐稳皇位的功臣和贴身宦官;胡旦是须臾不离皇上左右,为皇上起草诏令的亲信大臣。
赵光义尽管知道了,一场惊天阴谋将要在自己身边发生,但是干着急,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做不了。他此时除了等死,再也不能干别的什么了。
王继恩懂他的心思,知道他想问什么,便细声细气地说:“皇上,看样子您是都听到了,那也就不瞒您啦。您肯定是想问我,朕待你不薄呀,你怎么敢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他盯着赵光义的眼睛,继续说:“是吧?是不是想听这个?明白跟您说吧,我真没想过背叛您,这可不是蓄谋已久的,只是临时起意,也就是昨晚和今早的事。您听我说啊,我是在接到您的诏书后,日夜兼程地往回赶,您对我的好,我不会忘,我是抱着感恩的心要见上您一面啊,昨晚才刚刚到的东京。”
看到赵光义紧盯着他的那双眼睛,王继恩知道皇上还没糊涂,接着说:“刚进家门,我连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胡旦就找上门来了,他来了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见面就讲了一个‘掘地见母’的小故事,讲完二话不说掉头就走,连坐都没坐下。”
他看看紧闭双眼的赵光义,只见他松弛的眼皮不停地在颤动,便说:“您一定猜他是来鼓动我造反的,其实也不是,我也没那个心,更没那个胆。胡旦更甭说了,满朝文武没一个能说上话的,早就都让他得罪光了。他是个狂士,自恃文才高,连宰相都看不上眼,我这个不全之人更不在他眼里了。”
王继恩停住说话,担心地观察着一动不动的皇上,因为有些话他还没有说完,他要让皇上死不瞑目。
赵光义的眼皮动了几下,眼睛勉强睁开了一道缝,王继恩高兴了,赶紧说:“胡旦为什么来,我也摸不着头脑,我与他素无往来。但是临出门时他又补了一句,我才明白过来,他说,李皇后喜欢大公子,而非小公子呀。噢,他原来是这么个心思,他想另立新君建扶龙之功,那就有资格当上宰相,实现他的平生夙愿了。您那位皇后不用说了,您也知道,她偏爱您的大儿子元佐,就像您的母亲杜太后偏爱您一样,虽说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到底还有个肉厚肉薄的区别呀。就是这么简单,我们三个一拍即合,刚才您也都听见了。不过嘛,您也别太往心里去,反正都是您的儿子,江山还姓赵。”
这场突然的变故固然让赵光义震惊得想坐起来,但他也只能无奈地在心里劝慰自己,王继恩最后这句话多少还令他安心,儿孙自有儿孙福,谁有福气谁就做这个皇上吧,反正都是我的儿子。
他勉强扭动头部,依稀听到李皇后的说话声,他悲哀地想,管不了那么多了,由她去吧,心里骂着,“你这个傻娘儿们呀,朕一直把你当花瓶供着,就因为你为朕生了两个儿子。你这么不懂得宫廷险恶,到头来,你的这两个亲生儿子都得毁在你的手里。”
他又想起死得很惨很憋屈的二儿子,要是二儿子还活着,哪会发生今天这样的悲剧呀,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下来。
王继恩冷冷地看着他,在他的耳边悄声说:“这会儿知道难受啦?晚啦!您以为您稳坐江山二十几年,就能心安理得、心无挂碍,甚至心情舒畅地闭上眼了,哪儿能呀。您可挺住了,先别咽这口气,听我把话说完,保证您听了死不瞑目。”
病榻上的赵光义脸上冷汗直流,更虚弱了,临了临了,还能有比这事更恐怖的事儿吗?
王继恩帮他擦擦脸,告诉他:“等您一闭眼,我立马去通知李继隆进宫,李皇后要向他通报刚才定下的大事。这样一来就里外呼应,像您当年坐镇开封府时一样,谁也别想奓翅。”
李继隆是李皇后的哥哥,掌管整个京城的护卫职责,没有他的话,谁也进不了皇宫。
赵光义真后悔呀,本来召王继恩回京有托孤之意,哪里想到他竟成了叛逆。但是真正让他恐惧到骨髓的,是他下面听到的话,尤其是最后那几句话,摧毁了他苦心孤诣经营半生的自信心,让他再也不能平心静气地离开人世。
王继恩拿捏着嗓子冷冷地说:“别找啦,太子没在,已经通知他今天不用来宫里探视了,这会儿可能正和您不待见的那个刘姑娘卿卿我我、如胶似漆呢。这会儿,殿里连上您就四个人,比当年太祖皇帝驾崩那晚多了两个人,我们那时都被您轰出去了,站在雪地里冻着。现在,殿里的其他人也都被李皇后轰出去了。”
他说的是真的,殿内除了他们四个,再没有一个人。
只是王继恩不知道,他也看不见,就在他的身后飘动着两个鬼影,他们呲牙咧嘴、面目狰狞,跃跃欲试地晃动着手里的勾魂铁牌,那是地狱里来的勾魂鬼,来向龙榻上躺着的赵光义索命的。赵光义在迷离中看到了,他大声地喊着,快把我带走!快把我带走!但是也许是大限还没到,也许是勾魂鬼还想看热闹,不单没有带走他,还在昏暗的殿堂里隐去了身影。
王继恩又说:“您是皇上,临终关怀您都能收到意外惊喜,我给您带来的临终关怀,您还满意吧?您一定还会问我,她们的动机能理解,可是你一个宦官,都已经是宣政使了,官已经做到最大了,你图的什么啊?您想得有道理,是呀,谁当皇上关我什么事啊,我怎么想的?这个我得告诉您,别让您死得不明不白,我图的是,立个疯皇子为皇帝,将来容易找到藉口废了他。我要找机会把皇位传给太祖的后代,再来个‘兄终弟及’!”
他仰头看着大殿的藻井,轻叹着:“但愿苍天保佑,还太祖一个公道!”
当年的凶险岁月一幕幕地从王继恩眼前掠过,他曾多少次从梦中被吓醒,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命就没了,他收收神,说:“以前想这么做也没那条件,如今不一样了。皇上知道吧?太祖还留下两子一女,都成年了,一个就是那天夜里为太祖和您烧烤兔子的那个厨娘所生,那个林美人呢,生了对双胞胎,一儿一女,我还听说,那个女儿都进了襄王府了,太子被她迷得团团转。要真的是林美人的女儿,您想想,她和您是什么关系?是您的侄女,还是您的儿媳妇?看您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您这辈子是弄不明白了,反正吧,您和太祖那真是亲上加亲啦。”
看到皇上气得直翻白眼,王继恩停止了嘲弄,赶紧说:“说正事说正事,太祖的儿子也找到了,而且还有两个,这也是我昨天夜里才得到的确切消息。您知道其中一个儿子姓什么?您心里一定会说,肯定不姓赵,他没那个胆。对了,您英明。但您一听这个姓,就明白错不了了,姓匡,太祖名讳中间的那个字。太祖名讳赵匡胤,匡扶后周社稷,扶着扶着就把后周江山夺过来了。这个姓匡的很快也要为您匡扶社稷,您趁着明白想想会是什么结果?哎,要不是有了姓匡的这个希望,凭他胡旦的几句话能打动我?既然上天这么眷顾先帝,我也要顺天而行,让皇位传回太祖一脉!”
他又用湿巾为赵光义擦擦脸,让他精神点儿,“明白了吧?您以为当年让绍钦杀了那么多人,堵住了百姓的嘴,又施恩惠笼络住了天下文人,就万事大吉了。实际上这么多年,人们都在指责你就是个弑兄篡位的小人,和五代十国的那些暴君没什么两样。市井里明里暗里的猜疑声从来就没停过,诅咒你的骂声就没断过,说你是毒酒弑兄,兄终弟及。还忘了告诉您了,外面市面上,李煜的词集成了抢手货了,照这么看,填词这道紧箍咒松了,是不是接下来,就会有人写写斧声烛影那一晚了?哎呀呀,好怕人哟!”
看着越来越恐惧的皇上,王继恩冷冰冰地说:“皇上呀,您也别怨我,您也别怪李皇后,要怪就怪您自己。趁着明白,您还是想一想,黄泉路上见到你的兄长时怎么解释吧。哎,君臣一场,要说呢,我是效忠您的,可是我更忘不了太祖的好呀,他可是一直把我当个正常人看啊!”
王继恩的这番话,揭开了宋室宫廷一段讳莫如深的历史,也让赵光义临死之时心惊肉跳、提心吊胆,他的眼里也流露出兄长倒地时的同样的眼神:恐惧、愤恨、无奈和绝望。
王继恩终于说出了他这辈子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他在赵光义的耳边仍是不停地说着,他说:“我还要最后告诉您一件事,我知道您心里这会儿一定恨死我了。其实我还是好的,最坏的那个,也是您最信任的那个人,您知道是谁了吧,是程德玄!他不单恨你,他更恨太祖皇帝,您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他是陈桥兵变汴京城里死的唯一一位后周将领韩通的门客,他潜伏在你府上,一直在你身边挑拨你们兄弟俩的关系,伺机为他的主子报仇。”
王继恩感慨地叹了口气,看着赵光义扭曲变形的脸,心里念叨着:“就差一口气了,就差一口气了,别熬着啦,你难受我们也难受。”
此时,他只需捏住赵光义的鼻子,数不上十下,一切就都结束了。可是他不敢,他不敢犯下弑君之罪,他只盼着太子这会儿千万千万别突然闯了进来。
怎么办?太子随时有可能进来,刚才那么说只是为了吓唬吓唬赵光义,也让他尝尝提心吊胆地活着有多可怕,自己这二十年净做恶梦了。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其实很简单,拿条湿布巾叠好了,放在赵光义的嘴上,自己假装转身干点别的,再回头时,事就结了。想到这里,他的眼睛看到了桌上的布巾,这下坏了,就像有线牵着似的,他的眼睛时不时地就要往那里看上一眼。
终于,他哆嗦着伸手去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