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三个前妻一台戏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5-04-16 15:16:20 字数:3890
大家的谈兴虽已略显阑珊,但很多人想继续把话题进行下去。离男们的声音低沉下来,是小声的,不再像之前那样颇有些演讲的气氛,现在,他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喁喁私语,散漫却温馨。
梦独发现,有个离男在跟身边人叙说什么时,说着说着竟然流下泪来。他估摸着,此离男的哭泣跟陈世美有关。
叶晓晨悄声对梦独说道:“我很欣慰,也可以说是很幸运,司灵蕊从来没有说我是陈世美。我想,她应当是听说过这出戏剧的。”
梦独说:“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很少有人没听说过陈世美。”
“你说,她嘴上不说,心里会不会把我看成陈世美呢?”
“不会的,司灵蕊不是那种人,再说了,你根本就不是陈世美,你的所作所为跟陈世美压根儿不沾边儿。”
“谢谢你这么看我。”
不知怎么的,离男们早就将话说得差不多了,再说下去不过是重复之前说过的观点,可他们就是不愿意离去,特别是那些被骂作陈世美的人,似乎在这里找到了推翻骂名的切实依据,还似乎依据不够,需要在这里继续寻找。
不知不觉,已是第二天的四点多钟。
终于,有人打起了哈欠。打哈欠也是会传染的,紧接着,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打起了表示疲累和困倦的哈欠。
离男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身来,向肖沉和樊主编告辞,他们知道肖沉和樊主编的特殊关系,也看出樊主编没有起身离坐之意。
叶晓晨和梦独是最后离席的人,为了表示尊重和谢意,他们特意走到了肖沉的面前,拱了拱手,说着感谢的话。肖沉和樊主编也朝他们拱了拱手,并不虚留。梦独和叶晓晨本是坐是桌尾的,离肖沉有些远,而今走到近前,梦独注意到,肖沉左侧的墙上是贴了好几张戏剧人物脸谱的,他一眼便看见了这些人物中的黑面包公,虽然黑面包公的脸谱,是倒着悬挂的,但梦独还是一眼看出这个脸谱跟瞿冒圣房间里的包公脸谱几乎一模一样。他的身体稍微颤抖了一下,但马上镇定下来。他想,被人称作大师的肖沉为什么要将黑脸包公的脸谱倒着悬挂呢?是故意讽刺还是憎恶?
梦独和叶晓晨离开肖沉的住处,回到家时,离天亮不远了。两人一时间没有睡意,端一杯泡好的绿茶对桌而坐。梦独的心里堵塞着许多东西,但却并不倒出,与以往一样。叶晓晨呢,喟叹几声,又念叨起了他的司灵蕊,说:“幸好我跟司灵蕊之间虽然离了婚,但并不是由于我攀高枝,也不是发生在我奋斗成功之后,否则,我岂不也得被人毫不讲理地骂成陈世美?”
梦独说:“老离男肖沉对戏剧《秦香莲》或者《铡美案》情有独衷,却惟独不谈他自己。”
叶晓晨说:“也许,他是想从现实中吸取什么灵感,对那出戏进行再创作?”
“不,这说明他也是陈世美,或者是被别人骂作陈世美。”
“这种事儿,不好强问人家。不过,你慢慢等着吧,说不定哪天他会说出来的。在咱们这个沙龙里,很多人待上一大段时间,都会竹筒倒豆子,聊出自己的伤心事,毕竟说出来,心里就会好受些了,还有,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都是离男,还是有一份共情的。”
梦独早就发现了,不少离男在沙龙里待得久了,会憋不住在某个时机,说出自己的故事。梦独总是很认真地倾听讲述者的讲述,但他总是觉得,那些第一人称的讲述很片面,还很自私,好在敏感的梦独能够捕捉到讲述里的漏洞,且已从生活的伤痛中学会了去伪存真的本领,于是一个个离男的故事便在他的头脑里有了清晰的脉落。继而,梦独有了一个令他惊心的体悟,这便是,在一众被骂作陈世美的离男中,有人的确冤枉,有人的确窝囊,有人的确难辨黑白,但也有人的确活该,甚至罪加一等也不为过。
晨曦从窗外透了进来。
天亮了,叶晓晨却有了困意。梦独说:“你睡吧,待会儿我煮碗面条吃过后到推拿店去。”
叶晓晨没有进寝室,而是就近躺到了沙发上,闭上眼睛,只是片刻功夫,就打起了轻轻的、均匀的、香甜的鼾声。
梦独发现,虽然离异多年,但是躺在沙发上进入睡眠状态的叶晓晨的睡态里依然布满着平静与祥和,从未在睡眠中被恶梦惊醒过来,可见他的心湖里并没有漾起冲天的浪涌,在爱里出生和长大的他依然不缺乏爱,依然有那么多人悄悄爱着他,也许他心里感觉得到那么多人悄悄地爱着他。
梦独起身,蹑手蹑脚到屋里拿出一条毛巾被,极轻地盖在了叶晓晨的身上。看着叶晓晨的睡相,他心里充满了羡慕。是的,他一直羡慕叶晓晨的睡觉功夫,说睡就能睡,倒头就能睡,而他呢?一躺到床上越是想快快入睡时,那些简直能致病致命的往事啊,就合力来围剿他,逼他辗转反侧,逼他失眠,哪怕他终于磕磕绊绊逃进了睡眠当中,那些简直能致病致命的往事也会化作恶梦来纠缠他,来惊吓他,还要将他从睡眠中生生拖出,令他满眼含泪、痛不欲生。
为了不影响叶晓晨休息,梦独到了自己的寝室里,简单记录了一夜的所闻所见。见时辰不早了,为不发出声响,他没有在家煮面条,而是轻轻关上门,出去了,到外面早点铺子上简单吃了早餐,就到梦晓推拿店里,迎接第一位顾客的到来……
叶晓晨所言不差,果然,到下一次的沙龙聚会时,肖大师肖沉就很坦荡地把自己的婚姻故事对大家说开来:“我知道,大家伙儿对我很好奇,说白了,不就是婚姻那档子事儿吗?再说白了,就是婚姻里的男人女人的那档子事儿。为什么我让大家伙儿看小白玉霜的《秦香莲》?说真的,我就是陈世美,不不不,我就被我的三个前妻骂作陈世美。”
据肖沉自己的讲述,他曾有过三段婚姻。第一个前妻是他戏剧学院的同学,两人一起上学一起毕业还一起分到了一个剧团。巧合得不能再巧合的是,剧团排演《秦香莲》,他和妻子分别是男女主演,他演的就是剧里的负心汉陈世美,他的妻子演的就是受尽冤屈的秦香莲;还有比这更加巧合的是,他和妻子的感情出了问题——据他说,他的妻子太过强势,对他的控制欲太强,他受不了了,早就想跟她分手了,偏偏他唱戏跟戏里的扮演公主的女演员唱出了感情,两人间的感情擦出了爱的火花。这才叫弄假成真呢。他的妻子大骂他是陈世美,还一气之下硬逼着他和公主调离剧团。公主到了另一个剧团,他呢,则到了一家戏剧杂志社。可是,他跟公主的日子也不过是过了七年之痒,就过不下去了,爱情一旦进入婚姻的牢笼里就会变质甚至会死亡。这一回,不是他恋上了又一个公主,而是公主傍上了大款。七年之后,两人分了手,但公主却为了掩饰傍大款的坏名声,到处说他是陈世美。这个时候,肖沉,肖大师,对女人几乎有些惧怕了。但还是进入了下一段婚姻。那个时候,他被公主伤害得心灰意冷,整个人十分的颓废,而把他从颓废里拉出来的竟然是他们家原来的保姆。保姆一直对他那么体贴,叫做啥就做啥,听话极了,温顺极了。那个时候,他还很可悲地没有独身观念,以为正常的成年男人必得找个女人搭伙过日子。他有意,年轻的保姆也有意,于是,他们就在一起了。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女人的身份一旦从保姆晋升为妻子,性情立马大变,竟跟两位前妻一样的强势,一样的有着极强的控制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与前两任妻子不同的是,第三任妻子竟会与他发生肢体冲突,更要命的是,他虽是男性,但由于第三任妻子来自农村,手脚上都有一股蛮力,在肢体冲突当中,他竟丝毫占不了上风,还每每被女人抓得脸破血流,那女人还很会打架,很会抓男人的软勒,常常弓着腰冲向他,不是准确地一把抓住他的男根就是一把准确地握住他的睾丸,直痛得他哀叫求饶。这是一段短命的婚姻,但他却为此失却了很多,因为女人一无所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闹到了他所在的单位,说他是陈世美,最后,离是离了,但净身出户的却是他。后来,他想,第三任前妻兴许压根儿没想跟他成婚,只不过是为了讹诈他的钱财;再后来,他听说,第三任前妻在乡下竟然有个读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已经搬来与她同住。他气得几乎吐血,发誓以后再不娶妻,独身到老然后孤寂地进入另一个世界。说来也怪,他把精力全投入到了事业上,仕途倒是一帆风顺起来,还到了一个剧团当了副团长,再后来还成了省戏剧家协会的主席团委员兼理事。可是他心里的那道愤愤不平的坎儿却一直没有过去,便痴迷于研究戏剧《秦香莲》亦即《铡美案》。
离男们纷纷唉声叹气,一致地骂起女人来,这些附和的叹息和骂语,不无对老离肖沉的讨好的成分,同时也是对自己婚姻与命运的哀叹。
梦独却毫无表示。
后来,叶晓晨问他,如何看老离男肖沉的讲述时,梦独说:“我们并不了解他生活的全部,无法判断他的讲述的真伪。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说明他是生活的强者。你想想,他的婚姻那么坎坷,可是还当上了剧团的副团长,并且,他还有闲钱来咱们这座小城买房子,不是强者是什么?”
叶晓晨点点头,说:“倒也是。”
可是有一次,当叶晓晨和梦独跟樊主编单独在一起时,樊主编却告诉他们说,肖大师的讲述是真的,最起码八、九不离十。樊主编还说,肖大师不仅有工资奖金,还与他人一起创办文化公司,他是有额外经济收入的,不过来路是比较正的。
叶晓晨说:“要不他怎么会被人尊称为大师呢?”
回到家里后,叶晓晨对梦独说:“真看不出来,一头长发看上去很是潇洒的他怎么会有着那么坎坷的婚姻悲剧。”
梦独说:“悲剧归悲剧,但这却是可以说得清的悲剧。还有,他应当感到幸运的是,他说出这悲剧之后,有这么多的男人以为这是悲剧,并一致否定他是戏台上的陈世美。但有些人的悲剧兴许就不是这么幸运了。”
叶晓晨并没有听出,梦独的话结尾处是有潜台词的,他说:“对,有道理。”
梦独又说道:“戏台上的悲剧,一旦在生活中真实上演,其实,观众们的表现和态度跟戏里的人从众们毫无二致。比如鲁迅的《祝福》,如果祥林嫂出现在大家面前,大家还会像看戏似地对她一洒同情泪吗?可以断定,不会,他们会跟小说里的麻木民众的表现完全一样,他们会挖苦祥林嫂,刻薄祥林嫂,鄙视祥林嫂,声讨祥林嫂,也会成为把祥林嫂逼向死路的一员又一员干将。”
叶晓晨叹了口气,道:“唉,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生活和戏剧,完全是两码事。”
“不绝对,脱离生活的戏剧是那样,但是没有脱离生活的戏剧则不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