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土地流转（上）

　　1000万！争取到了扶贫资金1000万！
　　张博源的工作正在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推进，他工作笔记中的计划正一条条地实现；当然，成果和新的计划也一页又一页地增加。
　　今天的他有些兴奋，多次跑齐岛市扶贫办，终于争取到了这1000万扶贫资金。
　　他不是没有见过大钱的人。当过胶水市两个镇的党委书记，做过主抓农业的、全国百强县之一的滨阳市副市长，又在齐岛市市农委、扶贫办工作过，1000万虽然不少，可经手过不知道多少次。不过，张博源仍然很兴奋，有了这1000万，他带领大家多方考察、调研、敲定的七贤庄产业园枣树林蔬菜大棚可以上马了！
　　乡村振兴产业是基础，产业不兴旺，乡村难振兴。
　　七贤庄新村枣树林、孙柯寨、榛子沟等自然村，种植西红柿已经有20多年的历史，利用大棚种植西红柿成为当地农民增收的主要途径。但是，由于组织化程度低，农民各自为战，信息不灵、技术不精、品种不优，收入不是非常理想；更主要的是覆盖面低，不少村民还在依靠外出打工，或者在自家的那几亩地里种点苞米、麦子，紧紧巴巴地过日子。
　　通过一次次进户、钻棚，与农民交流，张博源还发现，很多棚已经严重老化，成了危棚，但农民舍不得或者说没有能力推倒重来。可是，大棚种植早已成了他们的支柱产业，大多数大棚户一家人就指着大棚的收入吃饭。
　　还有一件事，张博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农村现在居住的人基本上是50后、60后、70后，他们或者已经年老体衰，或者是上有老下有少，且不是家家都有能力种植大棚；而种地也是形不成规模，一家摆弄着三亩几亩传统农作物，如何能够脱贫致富？
　　调研中，张博源还发现了这样一家人：老两口快六十岁了，身体也还好，种植了两个西红柿大棚；孩子在外地工作，儿媳妇马上要生孩子，当婆婆的马上得去照顾儿媳妇、照看孩子。可是，当公公的却是红绿色盲，大棚里的活他干别的都挺好，却分辨不出哪些是成熟的西红柿，哪些虽然个头不小，却还没有成熟……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年纪轻轻的”，老两口都没有歇下来的打算，可老婆子不在家，老头子一个人又无法继续种植大棚。这种情况下，最好的方案就是将大棚租出去，老头子找个力所能及的活。可村里现在有适合他这种情况的活吗？
　　而类似的走不出家门、想在家门口找点活干的人并不少。
　　从踏上七贤庄新村任书记的第一天开始，张博源就一直在考察，在思索，在谋划。他自己跑，也带领着新村班子跑，终于，经过多方考察、调研，张博源和新村党委决定依托枣树林村蔬菜合作社和西红柿大棚种植传统，在枣树林村建设一个七贤庄新村产业园；第一期建设47个总占地200亩的高标准、现代化的蔬菜温室大棚，将七贤庄新村产业园打造成为集循环农业、创意农业、农事体验于一体的田园综合体。
　　如果现在产业园已经建了起来，那位种植了多年大棚、红绿色盲的老人不就可以来产业园打工了吗？他可是种植了多少年大棚，除了分不清红果绿果，其它的经验都是非常丰富的！
　　上项目就需要资金，现在，1000万扶贫资金终于要拨下来了！现在是2020年3月底，张博源他们心目中的七贤庄新村产业园可以上马了！
　　1000万啊！看数字也就是“1”后面圈了几个零，小学三年级就学了，可对一个村子来说，它还真不是一个小数目，能干的事太多了……
　　
　　一道绚丽的霞光倏地投射到张博源的脸上。推开窗子，东方天边美丽的朝霞正像一团火一样燃烧着，把地上的房屋、树梢、道路，还有刚刚拔节的麦田都笼罩在霞光里。张博源放眼望去，流彩在天地间流转，两只喜鹊披着朝阳在树梢上跳跃。跳着，跳着，有一只一个展翅，忽地朝着东方飞去，而另一只没有丝毫迟延，也随后飞去，很快就与头前的那只比翼。张博源的目光追随着它们，渐飞渐高，渐飞渐远，直到隐没在霞光里。
　　张博源做了一个深呼吸，缓缓地转回了身子。他往下使劲地压了一下手：“老庞，打住！这1000万拿到手，我要把每一枚钢蹦都花在刀刃上，花在七贤庄新村的村民身上。我跟你交个底：现在，就是我的亲兄奶弟是干工程的，他们这会儿来到我跟前，那也是饭管饱酒管足，然后去给我准备招投标书，一起给我参加投资招标去！这个规定，也不是我自己一个人决定的，是我们七贤庄新村党委一起决定的。”
　　被张博源称作老庞的中年男子表情有些激动，他忍不住再次申辩：“张市长，你也知道，我的公司是有这个资质的。”
　　“‘星光不问赶路人，时光不负有心人。’老庞，咱俩认识不是一年两年了，这几年你在事业上的付出我虽然没有一点点见证，可我也听说了。我知道你的公司有这个资质，可你也一早就知道，”张博源给老庞倒了杯水，“我平常最反感的就是那种喜欢察言观色、溜须拍马、拉关系、送礼物的干部。还是像我一开始说的，你想来干这块工程，可以啊，咱走正当程序，你现在立马回去，好好做标书一起参与投标，中标以后签订正式合同。”
　　“张市长，这能一样吗？这块工程盯着的可不止我们一家公司。其实，您的人品、您的情怀我也知道。”老庞在张博源将水端给他时，接着张博源的话先是“深入附和”了一下，又为自己申辩道，“我知道您是为了给您任职的这个村庄留下一件能让老百姓长久受益的工程。不过，我就是不明白，您也知道我有资质，我也下了保证这次定然不会偷工减料，也不去额外地追求太多的不切实际的利益，活给谁干您应该有决定的权利，至少您提议了没人会驳您的面子，那为什么非得舍近求远，走那一道程序呢？”
　　“我认为党组织给了咱权利，咱对党组织、对老百姓就应该有这样的态度；规章制度既然确定了，我这个第一书记就得带头来执行，而不是带头破坏、违反。”张博源自己也端起一杯水。他平平地端着，似乎在用行动摆明自己的态度，“当然了，咱俩都不是这种人，既然不是，那咱们也不能往这个方向来发展。”
　　见老庞还要说什么，张博源这次没有给他机会：“再跟你交个底儿：从我来这七贤庄新村的第一天起，我就拍着我自己的胸口窝下决心，扑下身子当地种。我要让自己成为七贤庄新村的一员；我要与七贤庄新村的老百姓打成一片，想他们所想，急他们所急；我要让村民得到更多的实惠，把党为人民服务的宗旨，通过我自己的亲力亲为落实到希望的大地上，体现到老百姓的心底里。”
　　说是说，做是做，唱高调的干部老庞见得多了：“我知道您张市长的情怀，可咱干事儿也不耽误挣钱嘛。”
　　“老庞啊，我怎么感觉这两三年没见，你的格局变小了呢？”为缓解办公室里的压抑气氛，张博源哈哈一笑，“不就是1000万吗？是你没见过，还是我没见过？要不咱俩干脆也不用弄什么蔬菜大棚，咱弟兄俩二一添作五，你500万，我500万。然后呢，由我来给这七贤庄新村的老百姓画张大饼，你来端到他们的面前，诱导他们假装吃得津津有味，顺便还夸夸这张画出来的大饼味道不错？”
　　老庞将面前的茶水“咕咚”一口灌进了嘴里，茶后发出了底气不足的声音：“张市长，活咱还是要干的，我保证这次把活干得漂漂亮亮，让您在老百姓面前敢拍胸脯！”
　　见老庞表情有些尴尬，张博源拉着他走到窗口，指着视线之内那一片正在返青拔节的麦田：“老百姓苦啊！那些大棚户呢，这些年还行，只要没有意外，一个棚一年少说也剩下个五万六万的。可那些上不了棚的呢？一亩麦子，再加上一茬秋苞米，除去化肥、人工，还剩几个钱？在农村能有什么让农民增加收入？我看准了，打造七贤庄新村产业园这个高标准、现代化的蔬菜温室大棚就是一条出路。”收回视线，张博源给老庞重新倒了一杯水，递到了他的手里，又拉着他走到办公室里墙上张挂的宣传栏前，指着那一条条激动人心的宣传语，“老弟呀，你当初拉起你那个队伍的目的只是为了你自己发财吗？你还不是想一起拉巴着那些从小跟你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小伙伴？我也一直在谋划着为那些没有能力的老百姓在碗里多加两块肉啊！”
　　也许是记忆回到了久远的、带着一班弟兄打拼的年代，老庞将还有点烫口的茶又是一口灌进了嘴里，眼睛里似乎有着一点儿氤氲：“张市长，我冒失了。您是初心不改呀！”
　　“老庞啊，咱说句良心话，我是系统内的，工资不是特别高，可我满足。你老弟这些年买卖做得不小，这跨地域的工程都干了不止一起了，我不用问你挣了多少钱，可有一点可以确定：咱们的日子比老百姓的好过。依我说，咱就不要再去盯着老百姓碗底的那一小块瘦肉了。这块工程，让中标企业一分钱利润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可我就是要在保质保量的基础上，尽量地将每一分钱都用在工程的本身！”
　　老庞站起身给张博源倒了杯茶，眼睛里多了些清明：“张市长，受教了！你是有大情怀的人，是能干大事的人，这七贤庄新村的老百姓得了您做书记，有福啊！”
　　“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既然选择了来最基层做这个芝麻绿豆官，我就是要踏踏实实地扑下身子，一点都不马虎。咱哥俩这一辈子，应该说活得不委屈，还可以说比大多数人强。老庞啊，有一句话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即使走得再远，也不要忘记当初为什么出发……”
　　
　　阳春四月，枝长叶茂，春和景明，压抑了一个冬天的天光都明媚了起来。
　　上级拨款的事已经确定，接下来就到了土地流转阶段。
　　枣树林村党支部书记赵成岳在张博源面前表态：“项目落户于我们村，是对我们村党支部的信任，也是对我们战斗力的考验。我一定会团结、带领我们村党员干部发挥战斗堡垒作用，按期完成土地流转任务！”
　　张博源知道，第一书记任职是有期限的，总有一天他是要走的，而且就在自己的这届任期期满退休时；而村书记是当地村里产生的，一些具体工作就得交给各个村的党委班子。
　　以党支部为核心，抓好村级组织的配套建设，强化整体功能，这是第一书记的第一责任和首要任务。上级派了驻村第一书记，就是要让他们旗帜鲜明地抓党建，抓班子，带队伍，出主意，用村干部；帮助他们想法子、送路子、定方向，再掌控全局；要既搞锦上添花，又搞雪中送炭，看起来是外力的工作，实际是核心的作用，这样让村党组织政治功能和组织力强起来。
　　不过，第一书记绝对不能大包大揽，把本应该由村干部去解决的问题，自己都一手揽了过来。如果真这样做了，那么长此以往，村干部就有了依靠，群众有事只会想着找第一书记。如此一来，不是提升了基层干部的能力水平、密切干群关系，反而与初衷走了相反的路；第一书记撤走之后，村班子照样是软弱无力的，等于第一书记没派，村委直接被打回了原形。
　　可不管是建筑用地也好，农业用地也罢，只要有土地流转，肯定就会有矛盾。村干部作为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平常与其他村民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有不少人都是亲戚邻里关系，做起工作来既有可能事半功倍，也有可能自己拉不下脸皮，或者被有的村民设置障碍。
　　这时候，第一书记的作用就再次显现出来了。
　　这个工作思路张博源一早就清清楚楚，也一直是这样实施。这次七贤庄新村枣树林蔬菜大棚项目，他放心大胆地将完成土地流转的任务布置给了枣树林自然村的党委班子。
　　为保证项目顺利实施，赵成岳他们未雨绸缪，提前召开党支部会议、党员大会、群众代表会议，听民意，解民情，认真倾听群众对土地流转的意见、建议，统一了思想。
　　刚开始，有些群众不理解，赵成岳他们就挨家挨户亲自登门拉家常，了解不同意的真正原因，想方设法做思想工作。经过前期耐心细致的工作，逐渐地获得了群众的理解与支持。
　　“三天签约39户，剩下3户我们正在做工作，保证会按期完成任务。关键时刻我们村党员干部绝对不会拖后腿，请领导放心。”在4月28日的会议上，赵成岳向新村党委书记张博源汇报。
　　张博源由衷地赞扬道：“枣树林自然村党支部充分发挥了党员先锋模范作用，团结群众，化解矛盾，攻坚克难，为保障项目顺利实施开了个好头。大家要向枣树林自然村党支部学习，把困难想在前面，提前化解矛盾，确保项目及早动工、及早完工，让老百姓及早受益。”
　　赵成岳表态道：“谢谢张书记的鼓励！我们会继续做工作。”
　　“这三户是什么情况？是不是这个项目还有什么没有宣讲到位的？要把眼光放长远，多想一下项目建成投产后给村庄带来的附加效益，引导群众从思想上支持项目建设。群众都是好群众，关键是我们党员、干部要有耐心，放下身子多到群众家中沟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给群众讲清政策，讲明好处，讲透道理，提高群众参与积极性。”会后，张博源留下赵成岳，关心地询问，殷殷地嘱咐。
　　“张书记，项目、政策、补偿标准，都已经在村民大会上讲了，需要流转土地的农户又都个别做了工作。但是……”赵成岳搔了搔头，“您放心，接下来我们枣树林自然村的干部再轮流继续做工作，难度再大，也会做下来，保证让项目能够顺利开工。”
　　“一定要遵循‘四个坚持’的原则，对症下药。”
　　张博源说的“四个坚持”指的是：坚持以问题为导向、坚持依法依规、坚持尊重农民意愿、坚持维护农民利益。要在维护农民利益的基础上找准痛点、攻克难点、疏通堵点。
　　“张书记，您放心，我们一直在跟村民们讲项目，论得失，按照您要求的以理服人。”
　　“这样吧，把老百姓再组织起来，直接都到史嘉言、赵金秋他们那几家的大棚前，咱们再来个现身说法。”
　　不能不说，枣树林自然村的村干部很给力，村民们很快就组织了起来。就连已经签订合同的那30多户，也都想亲耳再听听那个曾经是大官的、现任的驻村第一书记怎样说。有的一家来了不止一位，也有部分关心村集体或者爱凑热闹的村民不请自来。七八十号人，再加上管区干部、村委班子，看起来乌泱泱的一群。
　　临近“五一”，正是滨阳市风和日丽的季节。春风吹拂着一个个温室大棚，以及一个个临时集中到大棚前的人们。风很暖，大棚里的黄瓜、西红柿带着棚里特有的温暖，大多数的人心里也很暖。
　　“非常感谢乡亲们放下手头的活计来到这里……”在赵成岳做了先期铺垫、张博源聆听了一阵子村民的意见后，张博源再次对即将投入建设的七贤庄新村产业园进行了介绍。他说，“七贤庄新村产业园将通过‘党组织+合作社+农户’模式，统一技术指导、统一质量监管、统一品质把控，借助分包，提高农业管理效率，实现风险共担、利益共享，促进农民创业就业，真正实现产业扶贫，让蔬菜大棚变成‘小康棚’，实现精准扶贫……”
　　“这些不用说了，不知道啰嗦多少遍了，我们都知道！”人群中有一个苍老却高亢的声音打断了张博源的介绍，“你就说说村里上这么大个项目，这一亩地一年就给1000块钱，这是谁定的？！”张博源的话头被打断，转眼就见一位个头不高、瞪着大眼、气势汹汹的老人，冲着他直接就上来了，手上还点点划划，“书记，你水平高，你说，我种黄秋葵，一亩纯收入一万五，你们给我一千，我干还是不干？你凭什么让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