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暗涌

　　俗话说得好，无巧不成书——
　　圣炎中部，断风山。
　　悬崖下，春寒初消，草木葱茏，一个担柴的樵夫路过时，看到崖壁上伸出一株灵芝，顿时眼睛放光，卸了担子要攀岩采去。但见他手脚并用，窜天猴一般垂直攀升，作为一个砍柴的，这身手有些过于轻灵了。
　　樵夫姓霍，爬了一半距离，停下来稍作休息，视线一晃，发现旁边石缝中伸出一截断开来的树干，断口很新。霍樵夫的直觉告诉他，之前可能有人也想采摘灵芝，不慎失足从这里掉下去了吧？
　　于是低头望了望，两眼一眯，觉得悬崖脚下有一处可疑，草木似乎被什么东西压倒了。
　　霍樵夫不慌，先去摘了那灵芝，然后纵跃到那草木低伏之处，近了发现，到处都是凌乱的血迹，而灌木下果然藏着个受伤的人，是个年轻女子。
　　“啧。”他见那女子不过双十年华，但浑身带伤，双眼紧闭，几乎探不到鼻息了。再一检查，发现这女子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带血的包裹。打开来，竟是一个冰冻的人头！
　　霍樵夫来了个战术后仰，奇了。犹豫了一会儿，把人头包好，挂在腰上，然后抱起那女子往家里赶。
　　
　　“玉清大师，我回来了。”霍樵夫抱着那女子进门，放下只有半满的背篓，面无表情地说，“给你带了好东西。”
　　他们所居之处是深山老林中一间质朴的农家小院，而那个被他唤作“大师”的，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和尚，眼睛还瞎了，摸索着迎出来，闻到一丝血腥味，问：“什么东西？”
　　霍樵夫将那昏迷的女子和人头放在榻上，若有所思：“你过来看。”
　　玉清伸手摸了一下，碰到个人体，大笑：“哈！还以为你打到了什么野物呢。”
　　霍樵夫说：“我就想你应该感兴趣。”
　　玉清笑着问：“你应该检查过吧，没有追兵？”
　　霍樵夫摇头：“没有。”
　　玉清的灵络扫荡而过，发现那女子竟是用了龟息一脉的保命咒让自己“冬眠”，慢慢修复体内暗伤——她伤得可不轻，全身骨折，内脏俱损，主经脉也断了不少；又摸过旁边那人头，俨然冰冻咒法封冻的！非常保鲜。
　　“这！”玉清又惊又喜，“这不就是为了摄魂取念，才这样处理的吗？”
　　霍樵夫说：“是啊。我记得你说过，人死后瞬间冰冻，三年内的记忆还能保存一段时间。”
　　玉清道：“有点儿意思。”
　　霍樵夫耸耸肩：“你救我一命，按约定我服侍你两年，还差七个月。现在你内功复原，能清除别人记忆了，若这女子你还满意……就带在身边，放我离开如何？”
　　玉清哂笑：“嘿！”
　　霍樵夫转身说：“我做饭去了。”
　　玉清听脚步声渐远，什么也没说，先摸到那人头，十指抠住头上穴道，意念一透——
　　摄魂取念！
　　这个术不像雾影冥照那么罕见，但也是顶级禁术，要求术者拥有极强大的计算力和心力，经过长期训练才能有小成。但即便是算力超人的涅狄，或者专修此道的异能者，都只能看到被施术者三年以内的记忆而已，这算是人类摄魂取念的极限了。
　　不过蒲瑾是个例外，除了他还有个蒂依然。
　　过了会儿……
　　“樵夫，樵夫！哎哟！”
　　正在烧火的霍樵夫抬起头来，只见玉清抱着被撞痛的膝盖，一步一颠地蹦过来，甚是滑稽。
　　“我，我记得你是那……三皇子，淮王的部下，对吧？”玉清气喘吁吁地趴在门框上，满面红光地问。
　　霍樵夫不由得肃然以对，站起来问：“嗯，如何？”
　　玉清哈哈大笑：“不用两年了，我现在就放你回去，找你的组织去吧！”
　　霍樵夫一愕：“当真？”
　　玉清笑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找到同伴之后，想办法见着武王琾彬洲，说小僧玉清有大礼相送！”
　　
　　此时的琾彬洲并不知道什么大礼在路上备着。
　　他在怀府当闲人，时不时在怀化春允许的情况下给皇后递话，然后看着事情发酵，于是在知情人眼中，他自然而然地跟怀府结盟了。
　　琾彬洲很不喜欢“被迫”的感觉，更别提现在筱君如果然被征用，而自己果然也“被”战死了！这说明皇帝真的对他不抱希望……每当想到这一点，琾彬洲的胸口像是有一群羚羊在跳，一群猎豹在撕咬。他一次次深呼吸，具现化的谪仙灵络从他心口射出，是一条血染的红绫。
　　练到琾彬洲这个位阶，谪仙灵络有三色：半透明的玉白代表幻术，范围最广，形态不定，可以无视领域内所有对手的状态将之拖入幻境当中；火焰般的苍蓝代表攻击，呈一朵朵火云形态，可立即切断对手的神经连接，使之经脉逆行，灵压自噬；而血一般的红绫，是自我意识的操纵！
　　那是在精神战中最有效的防御手段，一旦感知灵络捕捉到敌人幻术，只需赤绫一荡，给术者自己施加“清醒”的命令，他便能在别人的幻术领域中横行无忌了。而这一刻的琾彬洲，面对满脑袋的恶念，给自己下达的命令是——
　　静！
　　赤绫如一只巴掌，“啪”的甩在他脸上。
　　琾彬洲回正脸，呼吸变浅了，但眼里都是疲惫。只感觉耳边的小恶魔销声匿迹，冲他留下一个得意洋洋的冷笑。
　　琾彬洲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在屋子里闷得发霉。
　　筱君如出任务去了，没人陪他。
　　他百无聊赖，把血盟术的秘籍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望望窗户，又掸掸床上的灰，躺下去发呆。过了好久，突然想起什么。
　　琾彬洲往中衣内胆里去摸，摸到一个小锦囊，里面抖出来一块早就被压断了的墨锭。将它放到鼻下一闻，是记忆中那股奇异的香味。
　　“哼。”琾彬洲冷笑，翻身坐起。
　　他先用灵络扫荡，确定屋子外面没什么奇怪的人——有也不可能进来，但这是他干坏事之前的习惯。他坐到桌案前，在砚台里倒水，把那墨锭研磨开，然后随便张开一张纸，专门换了一种字迹，提笔就写。
　　这封信的内容、收件人，都不重要，仅仅是琾彬洲闲得蛋疼，突发奇想的恶趣味而已。重要的是，他能否在重重监视之下将信寄出，他当年在晁都布置的人脉还管不管用。如果成功了，琾彬洲会获得一些安全感，在不远的将来可能也会让怀化春心里一咯噔，仅此而已。
　　
　　夜深如墨。
　　九重云霄之上，被迫营业的筱君如张开冥照术的结界掩护蒲瑾，低头看瀞和城的街道屋坊成田字，星罗棋布。
　　蒲瑾的天视远超涅狄，在没有术法干扰的情况下，他甚至可以在这个距离看清每一户人家门口的对联。所以很简单地，他看到阚明瑞一身黑衣，悄悄地出了城，赶往西边禁区深处的夜柏府暗堡。
　　蒲瑾带着筱君如跟了上去。
　　那边，阚明瑞奔出数十里，穿过一片树林，惊起一片黑压压的飞鸟。靠近遮魂膜界碑的时候，四下里万籁无声，一路上没有半点星光，也看不到半个人影。而这鬼鬼祟祟的事情，阚明瑞不是很数量，他不断告诉自己，以后就是常态了。
　　就在这时，四周起了薄雾。
　　“嗯？”筱君如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和蒲瑾通感了，有天视的加成，她的感知力也放大数倍，那片环绕遮魂膜界碑的薄雾，现下看上去格外可疑！
　　“怎么？”蒲瑾问。
　　筱君如迟疑着，说：“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对方位阶比我高太多。”
　　只见阚明瑞掏出了穿界印，跨入禁区，接着朝暗堡前进。
　　蒲瑾问：“每个冥魂术者雾化的形态都有所区别，位阶越高的就越难判断，是这样？”
　　筱君如点了点头。
　　话说阚明瑞这两年围着璇玑台转，只要茉雁府查查和白皓修相关的人，很容易就能锁定他。再说夜柏昼那天当街把他叫去，在晁都各路神仙眼里，都相当于摊牌了。
　　而之后的事情，是阚明瑞在江边喝了个烂醉，第二天挂了真央学籍，报备回乡，明晃晃的一个靶子！不过蒲瑾也没有想到对方会直接出动冥魂术者，庆幸自己把筱君如带来了。
　　其时是三月廿五，夜柏府已经被审判镇收押，天赐军大权收归轩辕塔，但袁重国确实也确实没太过分，审讯过程中没叫人用摄魂取念，给了怀化春的面子。所以，审判镇现在是冷处理，袁重国要等到朝会过后，怀化春和茉雁府分出胜负，看下任总督究竟是谁，再决定如何处理夜柏府。
　　茉雁幽煌很生气！可他里通外国确实理亏，一方面受轩辕塔掣肘，另一方面，皇帝知道他和南疆的事儿了，也想找机会收拾他呢。若不是雍谦站出来与朝廷对抗，给皇帝加压，情况会比现在更难。于是茉雁幽煌一时间还真没有太好的办法，手里一个涅狄，威胁不到怀化春，亲妹妹又被蒲瑾掳走……他狗急跳墙，出动冥魂术者跑来暗算，其实是下策了。
　　阚明瑞按照夜柏昼的指示，找到了暗堡的接引人。这会儿他知道这里重要的人已经被转移，留下来的仅仅是为了故布疑阵，而自己就是个诱饵。
　　这就是他，放弃了灵武者的仕途，甚至合法公民的身份，义无反顾走向的一场风暴。说不难受是假，不然不会喝成那样。但夜柏昼那天跟他说明一切，那天大的阴谋突然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面前，让阚明瑞里里外外都没有退路。
　　好男儿凌云壮志，他不例外。
　　阚明瑞来到暗堡内部的指定位置，是一个重重结界封锁了的拱形空间，等了没一会儿，“轰”得一声惊雷落下，蒲瑾带着筱君如从一片瘴气之中出来。
　　“属下阚明瑞，见过先生。”他压着紧张，规规矩矩地行礼。
　　蒲瑾回了句“你好”，这就拿出骨扳指，把阚明瑞和筱君如都带到洛桑的半位面去。
　　现在这里被命名为，琅琊位面。
　　刨开以虚兽作交通工具，进出半位面的方式可分为三类，一是掌握钥匙的人，在任何地点依靠钥匙将自己转移进去，或在半位面内部用钥匙将自己送到生境的锚定点；二是掌握钥匙的人，将之作为一个灵压放大器，布置灵子领域笼罩周身一定范围，能同时控制范围内人员甚至死物进出半位面。
　　这两类方法，统称为乾坤搬运。
　　第三，则是空间构术了。不依赖钥匙或任何媒介，只将半位面视作断层空间体系中的一个落脚点，掌握它的坐标，控制黑腔轨道的折叠即可抵达，同样也可以通过黑腔出去。
　　蒲瑾等人来到这个白色的空间，洛桑的故居还在原处立着，但距那不远处多了一座封印台，上面睡着的，赫然是无面者乌唳！缚神锁五花大绑，没有看守，因为他们不怕乌唳醒过来跑掉。
　　对于虚兽而言，正常的空间穿梭只有两头，一是虚圈，二是生境，不存在半位面这个落点的。那就相当于是穿梭路途上的一个狭缝，下方连着深坑。有人在坑里布施瘴气，用令牌召唤虚兽，则是提供了一个不可抗力，虚兽路过时，不由自主地被吸进去。
　　可反过来，若以半位面作为出发点，事情就不一样了，就好比掉坑容易出坑难。虚兽可以打开黑腔，但黑腔无法判定它是更接近生境还是虚圈，出口的判定就无法完成，黑腔会拒绝这次穿梭。
　　简而言之，在半位面，虚兽若非被人召唤，只靠自己，是进不来，也出不去的。这也使得半位面成为了关押虚兽和无面者的，浑然天成的囚笼。
　　阚明瑞来此，和之前的琾彬洲一样，采样检查，如果有问题直接换血。他一边配合着，一边问：“呃，我是在……穿过遮魂膜的时候中招的吗？”
　　蒲瑾点头说：“如果真的中招了，只能说可能性比较大。雾影冥照也不能穿透遮魂膜，想要过那道结界，就必须使用往渡。”
　　——而这次的术者不可能死了。
　　小半个时辰后，检测结果是阚明瑞中大奖。
　　蒲瑾一边帮他换血一边说：“结束就送你去徽州。”
　　阚明瑞按捺着激动：“多谢先生。”
　　然后欲言又止。
　　蒲瑾说：“白皓修的情况还算稳定，现在是与曲魂的拉锯时期，这个时间有多长只能看他自己。”
　　阚明瑞忙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