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海沟之下

　　九五年正月十一，命运鸿蒙纠缠在这一天。
　　白皓修把东西都收拾好，重要的用固化的反膜作保护，再带上一大瓶反膜液，心情适当的紧张，有条有理，检查错漏。
　　蒂依然在院子里，劝丁宝山别啥都带，也用不着管村民们怎么想，反正不会再回来了。
　　丁宝山过惯了逍遥日子，这会儿没啥仆人样，心里其实不太情愿，连回静灵界都提不起兴致。问：“诶，咱们又钻黑洞啊？”
　　蒂依然笑着说：“是啊，可能一天要好几十次呢。”
　　丁宝山的腿有点哆嗦。
　　蒂依然说：“咱们先回琉璃岛去办点事，然后再回柳州去。”
　　丁宝山的脸都皱了，苦道：“姑娘诶，上次你们带我钻一次黑洞，我就心烧，难受，好多天没缓过来呢。”
　　蒂依然说：“没事丁爷，我关照您。你就当睡一觉，醒来就回老家了嘛。”
　　丁宝山心想能靠谱才有鬼了，还不如直接把我打晕。
　　他们一番絮絮，白皓修拎着简单的行囊出来了，丁宝山怀里抱着钱。
　　蒂依然与白皓修目光交错，无声确定了什么。
　　白皓修锁了门。三个人最后一次看这小院，那修补过两次的渔网、立起来的小船、挂在雨檐下的一串串红辣椒，还有空荡荡的晾衣服的杆子，印证着他们无忧无虑的时光。
　　“走吧。”白皓修说。
　　蒂依然把丁宝山拖着，曲光一盖，三人“隐身”。
　　那时夜深，附近无人了，他们没有慢吞吞地走路，而是离开家就带着丁宝山极速升空，隐入云层之后向南海飞去。
　　到了安全处，白皓修踏水成冰，立在海面上，先给丁宝山镀上反膜，再最后检查了一下蒂依然身上带的东西。
　　“没差什么吧？”连蒂依然都有点紧张了。
　　白皓修摇头，对她笑了一下。
　　蒂依然想了想，突然问：“要不试一试控制轨道？”
　　白皓修说：“考虑过，但是算了。万一弄到你的现世位点去？”
　　蒂依然说：“哦，那还是别。”转向丁宝山，“那就只能稍微委屈一下丁爷咯。”
　　丁宝山唯唯称是。
　　他们三个踏入黑腔，蒂依然放弃控制权，自动落到白皓修身上。
　　一次，距琉璃岛七千里，丁宝山晕头转向；三次，距琉璃岛一万两千里，丁宝山面如土色；十次，距琉璃岛五千七百里，丁宝山胸闷气短；十二次，距琉璃岛七千二百里，丁宝山腹痛如绞，撑不住了。
　　“哎哟，哎哟……”老头汗如雨下地蜷缩着，哀叫连连。
　　蒂依然有点尴尬地扶着他，心想这还真是普通人不能承受的？也不知怎么治疗。白皓修用回道稍微处理了一下，丁宝山说什么也不敢再来了。
　　然后白皓修“掐指一算”——
　　这里居然是纪州禁区！
　　“怎么办？”蒂依然问。
　　白皓修顿了会儿，灵光现得有点晚，悻悻地说：“其实我召虚兽来反而敢去控制轨道哦。”
　　蒂依然有点无语：“早知道分头行动。”
　　白皓修瞥她，嘟囔一句：“这不是不放心你？”
　　蒂依然摸摸丁宝山汗湿的额头，叹道：“唉，那就这样吧。你去琉璃岛，我陪丁爷休息。明早上你该回来了。”
　　白皓修也说：“可以从这里赶路去柳州，不算太远。”
　　蒂依然点头：“嗯。”
　　白皓修牵着她的手走出一段，不大分得开。从这时算起，他们相遇十八个月，除了白皓修去虚圈那段时间，随几乎每天都形影不离。
　　可是说是很黏糊了。
　　白皓修欲言又止。
　　蒂依然仰起脸，笑意盈然，等着一个吻。
　　白皓修笑着俯身，虔诚又轻柔地在她唇上印下，然后无比自然地加深。蒂依然突然想到，如果自己是个平凡人家的小姑娘，白皓修的状态该不会那么“原始”吧？其实她还没见过白皓修在世俗中的样子呢，会不会很无聊？很受约束呢？
　　蒂依然的纤腰往后一摆，脚跟一转，像狡猾的游鱼从手白皓修中滑脱，再回眸一笑，勾着他的魂走了。
　　白皓修长出一口气，叉着腰缓了一会儿，愣愣地笑了起来。
　　——坏人。
　　他召出虚兽进黑腔去了。
　　驭虚术和空间构术齐出，控制权被抢了过来。白皓修把脑袋里的旖旎之气赶走，尝试定位琉璃岛，一次没成功，果然被甩到虚圈。
　　不过反复多来几次就好了。
　　他逐渐熟练地控制黑腔轨道，但又感觉这条朝圣路始终是盲人摸象，真希望有个范例摆在眼前，能照做也好啊。至于开宗立派什么的……自己学空间构术的初衷是为了武勋和仕途，为了能做更多的事，其实挺功利的，并不是那么纯粹的想搞技术。
　　这么胡思乱想着，九次跳跃后，白皓修来到琉璃岛外二百七十里的海面上。
　　正是黄昏时。
　　东西方有时差，白皓修感慨自然之神奇，抓紧时间往火山去。
　　
　　百余名黑袍教徒赤脚踩过发烫的地面，虔诚地排出队形走向火山口。领头的人身上披挂着金箔和串珠，双臂伸展，后面几人口中不住念诵崇拜邪神的祷文，三名白衣少女被人簇拥着上前，祭司在她们身旁祝祷。
　　她们是祭品，泪痕早已湿了满面。到了仪式高潮，教徒们释出瘴气，凝练成一股黑色长锁，卷起祭品送往火山口的滚滚浓烟之中。
　　少女们身上附了特制的保护膜，能让她们活着抵达火山内部。即便如此，烈日般的高温仍逼得她们放声惨叫，再强大的信仰也不能抵抗对死亡的恐惧。她们在黑锁的束缚中奋力挣扎，声带撕破了，眼痛欲盲，心跳快得就要爆裂。
　　随着祭司一声高亢的呼喊，黑锁消失了，祭品身上的保护膜也瞬间瓦解。她们位于火山口的正上方，完全是自由落体坠入深渊……突然！一股冷冽的气流袭来，竟在瞬间将火山口的高温驱散，使她们悬浮起来。
　　这弹指间的大起大落使得少女们抱在一起尖叫，只见自身下方，金红色的熔岩透过黑烟翻涌不休——她们本该浑身起火，灰飞烟灭的，是什么力量阻止了这场献祭？
　　少女们四下张望，可惜火山灰太过浓烈，她们连下方的岩浆都只能隐约看出些颜色而已，除此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白皓修就在距她们一丈开外的地方飘着。
　　光之瞳穿透火山灰，能将这里的每块石头，每簇火苗都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灵络还是被火山岩阻断了，这里有辐射，听力也大受阻碍，因此他不太清楚外面那些教徒的情况，也姑且管不了那么多，赶时间呢。
　　白皓修挥挥手，指尖冰丝凝结，袭向那三名少女，给她们织了一个冰牢，稳稳当当地嵌在火山岩壁上。只听少女们连声哭喊，怕得厉害，他还好心放了个白伏术，让她们睡着了。
　　大量黑灵子释放出来圈在体表，凝成极致的冻结领域。白皓修用龟息法收敛气息，周身风止，自由落体，“咚”的一声扎进火山熔岩中去。整个北陆大地的热量仿佛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他一睁眼就感觉两只眼睛都要着火，全身上下灼痛难忍。
　　不过白皓修也没有用全部的力量来抵抗高温，只刚好卡在自己忍耐的极限水平，为徒省力，毕竟这种事已经干得轻车熟路。
　　白皓修算着距离和氧气的消耗，开着冻结领域在火山腹中打通一条冰火交融的气路。随着他不断下潜，上方的通路又重新被岩浆覆盖，以至于表面不断喷出火浪，整座火山口的黑烟更加浓烈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白皓修以为自己都要被烤化了的时候，他隐约看到了什么东西。埋藏在下方晶化了的透明龙骸，破碎而扭曲地沉浮在大地的心脏之中。
　　雄伟，庄严，古奥，仅仅是见到一节脊柱和延伸出来的数条肋骨，便隐约得见千年前这神话生物傲立长啸的身影。
　　白皓修灵压一提，领域扩张，灵子风暴和极致低温一同扩散，撑开了一座球形空间，其中的岩浆瞬间冻结凝缩，连接成一张黑色的巨网。然后火山口喷出一簇冲天大火，黑烟弥漫将其滚滚笼罩，山下的黑渊教徒还以为邪神享用了祭品，回应他们的祝祷呢！当下五体投地拜服下去。
　　这时白皓修见到那巨兽骸骨的全貌——它仿佛被岩石组成的蛛网凝固在了时空的缝隙当中，体长近二十丈！颈部以下沿脊柱伸出数不清的尖锐骨刺，晶化之后在乳白的底色中呈现瑰丽的光芒。
　　白皓修围着那骨架看个清楚，又绕到龙首。只见它头面处的龙鳞竟然还保存完好，鳞片是藏青色的，锋利无伦，映着火光，射出君王般的威严。他看向龙首仅剩的那只眼珠，苍白的瞳仁中反射出自己的影子。
　　白皓修勾勾手指，幻出几枚细小的冰刺，融入缚道便于控制。然后那些冰刺毫无敬畏之心地钻进龙的眼珠，齐心协力，挖出了它的晶状体。紧接着如法炮制，取龙头上的骨刺二十枚，龙鳞上百片。
　　最后，白皓修在龙脊骨处钻出一个孔来，引水决取其骨髓，熔岩般的金色。这龙骨存于火山之下，其实和冰系轮月刀的锻造过程极为相似，对冰系修大有裨益。
　　白皓修心神激荡，仰头喝了一口。龙延髓入口如火烧，霎时间经脉燥热不已，他那被火山耗空了的内府仿佛被一团灵火胀满，激得他打了一个哆嗦，感觉四肢充盈着的全是力量，真想就地挥霍一空。
　　白皓修凝出冰刃，冻结领域在刀锋上压缩到极致，又在最外层叠加了一层七十六番破道·白锋，手持冰刃，寻到巨龙的肋骨处，一刀劈了下去。
　　
　　地动山摇！
　　黑渊教徒们惊恐万状地盯着地下，只听巨大的轰鸣声传来，仿佛神怒！紧接着火山口化为火炬，金红色的岩浆直冲天幕！伴随着笼罩整座火山的黑烟抵上云霄，粗大的闪电在烟雾中闪过！
　　教徒们被可怕的热量烧伤了，有的人浑身起火，惨叫着滚下山去。然而那喷涌而出的岩浆以更快的速度顺着山体流淌下来，仿佛在黑色锥形的山上铺展了一层闪闪发亮的纱衣，几十名教徒的性命消逝在它裙裾之下。
　　晴朗的天色顿时暗了，整座岛屿都被惊动，飞禽走兽闻风而逃，岛屿上空被那烟雾结结实实地盖住。而白皓修扛着一个乾坤袋从黑烟中冲出来，左手还牵引着那个装着三个祭品少女的大冰球。
　　他没注意，其中一名少女乌发飞扬，发间洒出了一片烟雾状的颗粒。那些颗粒没有被风吹走，反而如青烟一般聚集成了一线，沿着他手臂攀上，找到个穴位，触体即化，钻了进去。
　　白皓修找了一片无人的岛礁，放下那冰球，转身走了。往北飞过三十里，那一片海水的颜色比别处要深许多，下面赫然藏着一条巨大的海底裂缝!
　　白皓修用了龟息咒，化为铅坠入水，潜入那深邃的海沟之中。三面漆黑，只有头顶一狭深蓝，映着晃动的粼粼天色。
　　不一会儿，他停在海沟极深处，从乾坤袋里扒拉出一张羊皮卷轴，展开来浮在身后，其上展示的是一座阵法的解析图。
　　——龙晶断界阵。
　　白皓修照着那图纸，挨个取出乾坤袋里的材料进行固定——龙鳞作为结界的碎片，在水流的牵引下铺展开来，划出一个半球形的结界空间；龙肋骨尖端是阵法的核心，依据星辰轨迹依次插入海沟的岩壁中；龙头骨刺是感应装置，以死魂之力激活，无规则地旋转着。另外还有一些黑渊教总坛中偷来的辅助装置，白皓修照着卷轴挨个摆弄。
　　最后一枚龙头骨刺被固定住后，白皓修勾勾手指释出瘴气，在龙晶阵中铺展开来，生成一张黑色的暗门。很快这黑腔中就有虚兽出现，被他顺手解决了。
　　白皓修心中默了默接下来的流程，取出一整壶的龙延髓，一饮而尽，喟叹一声。这时他置身于龙晶断界阵的阵眼，由龙魂点燃的能量自丹田而起散出体外，在他周身三尺圈出了一个真空的灵子领域！
　　白皓修如释重负，带着那龙晶阵的领域钻进黑腔，海底很快又平静下来。
　　这一次的黑腔比以往不同，他再也不是无所依傍的了。龙晶阵打开的领域呈梭形，在这个范围内，他释放出来的灵子不会被黑腔的规则抹消！
　　白皓修的衣服甚至都还健在……
　　——成功了！
　　这叫一个皇天不负苦心人。白皓修有了莫大的勇气和信心，他可以在黑腔中维持一定的术法范围了，这样尝试空间构术比之前要容易得多！黑腔内的坐标闪烁居然都不是无迹可寻的了，尝试了几次，竟然可以不通过轨道转换来抓取黑腔的出口！
　　白皓修嘴里嘟囔了一串没意义的话，抑制激动的心情，取出随身携带的黑炎令，要冒险做这最重要的一件事。
　　阁老坐标就是敌人所在。
　　他全神贯注地将黑炎令激活，轨道变化指引了一条通往“光明”的路。
　　
　　岛礁上，冰球碎了一地。
　　三名祭品中的两个已经成了尸体，血淋淋地倒在冰球的碎块之间，唯一立着的那“少女”撕下了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紧接着这人肌肉鼓动，一阵爆豆般的声响之后，竟然发身长高了一节，俨然是一副青年男性的体格！
　　周围出现十几道人影，清一色的黑袍裹身，围绕四周，冲那人俯首。有一人递上衣物，那个男扮女装的人接来穿了，眼睛望着北方。
　　此人名叫朱尔，是这群神秘人的首领。
　　手下聚齐，朱尔手一挥，带着他们赶路，来到白皓修所在的那海沟附近。一行人都用了龟息咒，无声沉入水下。
　　龙骨结成的星宿大阵出现在他们眼前，阵法核心赫然撑开了一个黑腔！白皓修已经消失了一阵子了。
　　虽然惊骇，但朱尔他们也只有等，这个时候贸然如果毁了龙晶阵，黑腔自动关闭，白皓修就会被甩到不知道哪里去，对他们才没有益处。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龙骨架起的黑腔似乎发生了一瞬间的扭曲，周围海水动荡，搅出一个漩涡。
　　嗖！
　　一道人影从黑腔中蹿出来，连带着的瘴气在海水中拉出一条黑线，正是白皓修。
　　他尚不知周围有人，正要调整身形，突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胸口爆出剧痛！整个人僵直地抖了一下。
　　那种感觉仿佛有无数刀片在胸腔中乱搅！
　　朱尔手一挥，海沟里埋伏的人影同时向白皓修发起攻击。十几人灵压一提，搅得周遭海水如沸，翻滚着沿海沟直冲上去，上百道灵子束如蛇群飞射。白皓修这才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此时他的位置靠下，忍痛抬手一指，“咔”的一声巨响，冻出一座放射状的冰架，直接填满了海沟裂隙，又锋锐无比，将敌人攻击尽数挡住。但他胸中痛苦丝毫不减，已然气滞，呕出一口血来，由海水洇开。
　　朱尔的身影突然消失，仿佛水流一卷，将他搅散成一片薄雾，顺着激流卷入海沟深处。
　　轰轰轰轰轰！
　　冰架上方的敌人们狂轰滥炸，白皓修越沉越深，周遭已伸手不见五指。这时在他背后，朱尔雾化了的身体悄无声息地显形，只拼凑出了脑袋、右肩，和一只右手，别提有多古怪！其他的身体部位仍是淡淡的黑雾。
　　白皓修正凝神提防上面的敌人，轰炸声太响，等他注意到耳边水流的异动时，已经太迟——朱尔手中变出一把骨刃，在白皓修惊觉回头的时候，刺进了他的肩膀。
　　白皓修侧身快速拉开距离，回手一片寒流将那附近的海水冻住，但朱尔又不见了！仿佛刚才那个只是深邃海底之下的一片幻影。
　　肩上的疼痛突然呈百倍放大，就好像一股冷风瞬间钻透他的身体，涌向四肢百骸。白皓修触电似的痉挛，伸手去抓，谁知那骨刃一捏就碎！掌心只剩黑雾弥漫。
　　轰——
　　头顶冰架被彻底毁坏，敌人们释放着强横而狷狂的威压，手中光鞭狂舞，游蛇般交织得密不透风。
　　白皓修不愿恋战，咬牙又轰出一个雷吼炮，六十三番破道爆出的雷光撕裂深海的水体，借着海水的导电性成倍提升了威力。霎时间电浆爆裂，带着极耀眼的金光阻了敌人一瞬，反作用力将白皓修推进海沟更深处。
　　趁此机会，他指尖瘴气凝缩，如一条黑绳，横向划动，直接拉开一个黑腔！
　　虚兽哀嚎而出，白皓修径直朝虚兽的头面撞去，风系灵子叠加的缚道飞旋着将虚兽绞成碎片，在那硕大的假面中钻出了一个空洞！
　　无穷无尽的尸液喷涌而出，混着腐肉将那附近的海水搅得污浊不堪，假面破碎后释放的冤魂冲出来肆虐。而当敌人们冲开尸液，赶走冤魂时，白皓修已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