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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5-01-09 09:31:52      字数:11660

  丁家堡村的夜晚,似乎永远沉浸在一种不曾改变的寂静之中,倘若没有秋虫偶尔的悲鸣,没有狗儿一时的吠叫,这样的一种寂静,便似乎归于永恒了;但前提是,太阳不再升起,黑暗主宰世界……尤其是秋末的夜晚,这种寂静,又让空空旷旷的田野,凭添了几分无处安放的迷茫与忧伤——袒露在月色下的光秃秃的田野,一如既往地呈现出白昼无法替代的苍凉与悲壮的景象。
  此时,丁贵堂家的那台传了两代人的老式座钟,深沉而极其庄严地响了八次。
  “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王冠杰打了个酒嗝。
  “呃——那就……回去吧。”丁贵堂也跟着打了个酒嗝,然而他打的那个酒嗝,听起来要比王冠杰更响亮,更容易让还没有吃过饭的人饥肠辘辘。
  “那个谁……”王冠杰的脑袋有些昏沉,想必是被“地瓜烧”给灼伤了,一时竟想不起他想说的那个人的名字。
  “哪个……谁?”丁贵堂舌头打着卷儿问。
  “常富。”王冠杰陡然想到了一个可以取代另一个人名字的绰号。
  “谁是常富?”
  “周炳忠。”王冠杰面含微笑解释道,“在青年点里,我们都叫他常富。”
  “我倒是头一回听说周炳忠的绰号叫常富。”
  “说明您犯了官僚主义。”王冠杰煞有介事地说,“在这件事情上,贵堂队长,您必须要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
  “乱扣帽子!”丁贵堂嗔责道,“那你们……又为何叫他常富呢?”
  “您难道没有注意到,周炳忠身上具备的小农意识,更甚于小农意识本身么?”
  “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小农意识,在周炳忠身上得以发扬光大。”王冠杰神采飞扬地说,“我们之所以给他起了如此响亮的一个绰号,那是对他立志扎根农村、立志发家致富的一种肯定。当然,我说的小农意识,是褒义词的小农意识。”
  丁贵堂思忖了片刻,用纠正的口吻说:“不是我批评你啊冠杰,你小子咋净说些‘裤裆里面拉二胡——扯蛋’的话呢。常富他,不对,我差点被你小子的‘褒义词’给绕进去了,应该说是周炳忠。眼下周炳忠还没娶老婆成家,哪来的狗屁发家致富?”
  王冠杰一本正经地说:“所以贵堂叔,我就想再次跟您确认一下,常富跟丁秀凤谈恋爱,这事儿是真的么?”
  “是真是假,你问常富去,问丁秀凤去。我又不是他俩的爹……”丁贵堂显然觉得王冠杰实在有点啰嗦,因为在此之前,他已跟王冠杰聊起过这件事情,并且加以热烈讨论。当时,王冠杰也因周炳忠敢为人先的勇气而肃然起敬。可是临了,他倒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王冠杰说:“无论是真是假,我都得找他谈谈,了解一下他是否由于一时冲动而和丁秀凤谈恋爱。倘若如此,那常富的问题就严重了!没准公社‘知青办’会闻风而动,介入调查,严肃处理……到时候周炳忠他吃不了兜着走。”
  “你把话说具体点儿。”丁贵堂像是在审问犯人似的。
  “具体地说,‘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王冠杰认认真真地回答道。
  “除非周炳忠兑现他的承诺——跟丁秀凤结婚?”丁贵堂问。
  “否则的话,常富的行为就是耍流氓。”王冠杰肯定地回答说,“耍流氓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会付出‘代价’的。”丁贵堂笃定地说,“但不是因为耍流氓,而是因为他心里的一个执念:做丁玉财家的上门女婿。做真正意义上的丁家堡村的农民。而且我也相信,周炳忠完全是以结婚为目的才和丁秀凤谈恋爱的。他必会成为你们眼里那个发家致富、具有‘小农意识’的常富。”
  “这当然是最好的一个结局。”王冠杰不无感慨道,“……客观地说,这样的结局,不是每一个知青都能拥有的。当然也包括我。”
  “‘世上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事。’对谁都一样。”丁贵堂打了个酒嗝,指着贴在墙上那幅《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对王冠杰说,“在这个问题上,毛主席也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所以常富的执念很伟大,很值得我去学习的。”王冠杰也跟着打了个酒嗝。
  “还有别的问题么?”
  “没有了。”
  于是在“地瓜烧”白酒的作用下,王冠杰拖着自己的影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丁贵堂家的院子。
  街面上冷冷清清,周遭阒无一人,村民家里的灯,也几乎全都熄灭了。这样一个月光惨淡的秋末夜晚,王冠杰初次感受到了落寞的滋味,感受到了与城市里的秋天完全不同的乡村秋天带来的无限惆怅。在他看来,这想必是一种悲秋之情,是一种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无奈的叹息;而这样的一种情绪,唯有插队知青才能感受得到。之后他又想到即将到来的冬天。据说:乡村里的冬天,比城市里的冬天更寒冷、更漫长。这么一想,王冠杰便依稀觉得自己已经走进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冬天里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伴他同行的影子,也随其主人行走的姿态摇摇晃晃。
  在此之前的两个多小时里,他盘腿坐在丁贵堂家的热炕上,于酒酣耳热之际,口若悬河地跟丁贵堂探讨了若干存在于现实生活当中的实际问题;同时也表明了自己“扎根农村干革命”、“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态度何等之坚决。现在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形,倒是觉得他所宣之于口的那些存在于现实生活当中的“实际”问题,多半是参杂着虚假成分的。但即便如此,那也不能说明他是故意的,而是“地瓜烧”白酒蛊惑并诱导了他的思想,否则怎会存在所谓的“即便如此”呢?更何况,酒有凌云之志,酒壮怂人胆;酒能让人思维混乱、胡说八道;酒能让人做出许多意想不到的蠢事;酒能让人变成酒鬼;酒能让人色胆包天,做出不轨之举;酒能让人……
  正要往下想时,一只花猫如幽灵一般从他眼前跑过,速度之快犹如闪电。旋即,又有一只黑猫紧追过去,其奔跑速度甚于花猫。之后不久,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划破夜幕,传入王冠杰的耳朵里——那是公猫与母猫交配过程中发出的痛苦的呻吟。
  王冠杰心想:女人与男人的X交过程,是否也经历了与母猫一样的痛苦?是否也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呢?对他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充满好奇的且能激发男性荷尔蒙并使其生殖器迅速勃起的私密话题。尤其对于那些已婚男女,这方面的知识,更是不可对外传播——除非王冠杰自己亲身体验过——故而他无法凭借想象的力量,得到一个接近于想象中的答案。然而这个与性有关的肮脏龌龊的想法,实在可耻至极!荒诞至极!他怎会有这样肮脏龌龊的想法呢?但转念又想,芸芸众生中,自己不过是一介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凡人,而不是什么品德高尚、智慧卓越的圣人。既然是一介凡人,就难以抗拒尘世间的七情六欲。因此,他又觉着自己的想法并非肮脏龌龊,而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是生理方面的一个必要需求。至于品德高尚、智慧卓越的圣人,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他们是否也曾萌生过X交的欲望?或者说是经历过几次,十几次,几十次,乃至上百次的具有深远历史意义的X交;他们的X交,定是不同于凡人们的性交,他们的X交,高雅而纯洁,高尚而伟大!这一点,凡人们是无从感受到的,他们只能通过主观臆断去揣测,去判断。
  还有那些出于凡人而又“胜于”凡人的“柳下惠”们,他们竭力标榜自己是尘世间不近女色、不为美色所动的正人君子。然而这在“圣人”眼里,“柳下惠”们却是一群不可理喻的怪物。当然,凡人们也是有发言权的,他们甚至可以凭借他们积攒在脚趾头缝里的那点浅薄的智慧——尽管凡人们的脚趾头缝里散发着如同沼气的味道——深刻分析“柳下惠”们“坐怀不乱”的真伪性。于是他们的脚趾头缝里便散发出这样一个臭不可闻、含有沼气味道的正确结论:纯属放屁!天底下有不吃鱼的猫么?有不吃屎的狗么?有不吃肉的狼么?更何况,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无论是高贵的还是卑贱的,他们每一个人都具有两面性(人前一面,人后一面),这是不容否认的客观事实。
  按照这个逻辑往下推论,人后一面的“柳下惠”们,倘有美女坐其怀中,他们果真会安然恬静、“坐怀不乱”么?这样的行为必会让凡人们人深感怀疑:除非“柳下惠”们天生性冷淡,或者阳具出了问题,否则“柳下惠”们的阳具,定然是举起的……“天地为证,日月可鉴。”尘世间所有的饮食男女,他们在消耗自己性能量的同时,也在吞噬着别人的性能量。尘世间所有的饮食男女,他们无法挣脱与生俱来的性欲的束缚,使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远古如此,而今亦是如此。他们统统偏离不了这条承前启后的性欲轨道。
  至于那些柏拉图的忠实追随者们,他们一边鼓吹男女之间的纯洁爱情,应是一种持之以恒的、超凡脱俗的、不存在X交过程的精神上的爱情;一边又在背地里“享受”着来自于同性之间变态扭曲的有悖于人类繁殖行为的“鸡奸式的爱情”。这是多么虚伪,多么令人作呕的爱情观啊!由此看来,柏拉图式的“纯洁爱情”,无疑是变态扭曲的,他所提倡的恋爱风尚,不仅颠覆了人们对于真正意义上的纯洁爱情的基本认知,而且还亵渎了造物主造人的初衷,辜负且荒废了造物主赐予精神恋爱者们的雄性生殖器。
  王冠杰停下脚步,仰望着广袤深邃的夜空,发自内心地感叹道:万能的造物主啊,快把精神恋爱者们的阳具收回去吧!让这帮家伙变成不男不女的怪物吧!
  感叹之余,王冠杰忽然又想起了立志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同壕战友周炳忠——那个比小农意识还要小农意识的丁玉财家未来的上门女婿常富。他的绰号很农民,预示着常富一定会成为名副其实的丁家堡村的农民。他也一定会与丁秀凤喜结连理、生儿育女、发家致富。然而,周炳忠这个看似简单不过的人生需求,能够在他接下来的插队生活中顺利得以实现么?尽管毛主席为此作出重要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但却没有详尽阐述其“很有必要”的深远意义,以及“很有必要”的“内涵与外延”的战略意义。这就让农村各地那些主持知青工作的有关领导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困惑。故而他们只能在字面上下功夫,却又无力去做深层次的理解与思考。于是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兢兢业业”为党工作的“知青办”的领导干部——典型代表非棋盘山公社“知青办”主任栾凤翔莫属——就会蒙受插队知青们的恶意调侃和肆无忌惮的侮辱。他们的狂背言论林林总总、不胜枚举。譬如:装腔作势、自以为是的大尾巴狼。譬如:狗鸡巴不是,猫鸡巴带刺的老顽固;譬如: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混账王八蛋!(更多的譬如毋庸赘述)
  然而最令知青们深恶痛绝的,无外乎“知青办”剥夺了他们男欢女爱的基本权利。他们咬牙切齿地痛斥栾凤翔这个老顽固,痛斥他恨不能变成铁匠铺里居心不良的铁匠,欲将棋盘山公社所有的男知青和女知青,锻造成没有情欲的男光棍和女光棍。诸如此类的狂背言论,多半是出自于那些牢骚满腹,政治思想落后,动辄以污言秽语发泄内心情绪的插队知青之口。而那些文化素质较高,政治思想较为进步的插队知青,他们对于缺乏工作经验,同时又热衷于纸上谈兵的“知青办”干部,则用“白天不懂夜的黑”,“形式主义者的帮凶”,以及“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知青,安知知青之苦闷、之烦恼、之迷惘”等缺乏批判主义精神的辞藻表明态度。当然,后者的言论无异于隔靴挠痒或者说是对牛弹琴,丝毫影响不到公社“知青办”一如既往地更加严厉地管束他们,就像劳改队干部管束劳改犯一样。因此,我们大可不必指责或者否定那些“兢兢业业”为党工作的知青干部的工作能力。因为他们既不是远见卓识的政治家,也不是勇于创新的思想家。他们不过是一群头脑简单、缺乏思考的极左主义者,是一群只懂“埋头工作”,而不懂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知青,安知知青之苦闷、之烦恼、之迷惘”的“泥腿子”干部……
  上述的牢骚话,应归功于“地瓜烧”。王冠杰心里思忖:如果不是“地瓜烧”刺激并灼伤了他的大脑,他的大脑也就释放不出连自己都感到絮烦的牢骚话了——尽管他平素善于思考,善于在灵魂深处剖析各式各样的问题。于是他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常富,于是常富的小农模样,便立刻在他眼前晃动起来(他现在已经不习惯听到周炳忠这个名字了,仿佛周炳忠原本就应该叫做常富亦或是周常富),而且越发晃动的厉害。
  晃动中的常富,看上去像是“跳大神”的萨满——这无疑是个幻觉,是“地瓜烧”白酒在王冠杰脑子里作祟的结果。随着幻觉的消失,王冠杰开始认真思考存在于周炳忠身上的所谓的恋爱“问题”。那么,他该如何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劝导周炳忠,让他知晓他的恋爱行为纯属“顶风作案”,将会给他造成难以预测的严重后果……可他思来想去,却总也找不到既能让他感到满意,又能让周炳忠晓以利害的“问题”的切入点。直至想到头脑发胀时,王冠杰才忽然意识到他的“聪明才智”是何等的愚蠢,何等的令人生厌!他扪心自问:周炳忠挖你家祖坟了么?你凭啥非要找他谈一谈?人家谈恋爱,关你屁事?人家一门心思要做丁玉财家的上门女婿,与你又有鸡毛关系?难道你脑子被驴踢坏了,不晓得“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么?如果你一意孤行,非要找常富谈谈,非要坏了常富的好事,那岂不成了棒打鸳鸯散的罪人?岂不跟公社“知青办”那帮不知何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不知何为“子非知青,安知知青之苦闷、之烦恼、之迷惘”的“泥腿子”干部一个鼻孔出气了么?亏你还是丁家堡村青年点点长,亏你还是丁家堡村生产队副队长……王冠杰顿时陷入沉思之中。
  此时的月光,似乎比先前明亮了许多。星星也由暗淡渐渐变得璀璨。
  王冠杰整理了一下情绪,举目仰望着浩瀚无垠的夜空,恍惚听到远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的广寒宫里,传来嫦娥寂寞难耐的吟哦之声,其声飘飘渺渺,孤寂悲凉:尘世凡间——胜天阙,悔偷灵药——做神仙……接着,他又恍惚听见嫦娥的嗔责之声,那声音显然是冲他发出的:你不懂得爱情——你就不要干涉别人如何去爱——不懂爱情的人——不配谈论爱情——更不配拥有爱情!
  于是恍惚之中,王冠杰也对自己的错误行为作了深刻地反思。他虔诚地毕恭毕敬地在心里回应着广寒宫里的嫦娥:放心吧——亲爱的嫦娥姐姐——我不会干涉别人的爱情——嫦娥姐姐——我——爱——你!回应完毕,王冠杰感觉自己的那颗心,已然弹出胸腔,朝远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的广寒宫翩然而去。
  当然,这只是王冠杰刹那之间产生的幻觉。幻觉过后,他的那颗心,重又回归他的胸腔,重又回归现实生活中的乡村夜晚。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乡村夜晚啊!王冠杰似乎第一次感受到乡村的夜晚竟是如此的静谧与美好——就像现在这样:他仰望着浩瀚无垠的夜空,浩瀚无垠的夜空也在俯视着他,当然也包括广寒宫里形单影只、寂寞难耐的嫦娥姐姐。
  秋虫依旧悲鸣着,声音听起来像是一首挽歌,像是一首秋虫唱给自己的生命挽歌。于是王冠杰也由此顿生出了一个沉甸甸的感悟:秋虫如此,那么,自然界所有的生命个体,是否也会如此呢?尤其是统领世界、主宰着其他生命的更高级的人类,他们在生命终结之时,会不会像秋虫那样,也为自己唱一首向死而生的生命挽歌呢?这样一个沉甸甸的感悟,让王冠杰的心情忽然变得消沉起来。消沉的过程中,他的灵魂对他说:人生如同四季,春、夏、秋、冬而已。所以,我已提前为你的躯壳写下了生命的挽歌。你也不必为此感到恐惧,因为人有六道轮回,你大可以在下一次的轮回里,体验不一样的生命过程。
  王冠杰的身体震颤了一下,之后对他的灵魂说:我的灵魂,其实也是你的灵魂;我的挽歌,其实也是你的挽歌;我的生命有几道轮回,你的生命就有几道轮回。
  他的灵魂没有回应。但那一刻里,王冠杰似乎已经看见不久的将来。在丁家堡村的西洼子坟茔,竖起了一块青石墓碑,上面刻着他的名讳以及生卒年月。
  然而“似乎”毕竟只是似乎,并不等于上述“情况”确实存在。对于王冠杰而言,他既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同时他又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尤其是在当下特定的历史时期,特定的历史条件之下,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冠杰的想法,其实也代表了棋盘山公社绝大部分知青的想法——无论是思想进步的知青还是思想落后的知青——他们现在甚至连幻想都懒得去幻想了,又谈何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银色月光下,三名身背破旧的半自动步枪(部队淘汰下来的)的貌似敌后武工队的公社治安小分队队员,肩负着党和人民的光荣使命,警惕地巡逻于棋盘山公社每一个可能藏身磨刀霍霍的阶级敌人,藏身偷盗集体和个人财产的盗窃分子,以及形形色色破坏社会主义大好形势的坏分子的犄角旮旯。他们由东向西,由南向北,漫无目的地巡逻着,像是穿行于暗夜里的三个黑色幽灵。
  于是,当王冠杰与他的灵魂对话时,三个治安小分队队员,不,应该称之为三个黑色幽灵,正从半坡子生产队的果园里鱼贯而出,每一个“幽灵”,都显得大腹便便——他们将腰带扎在衣服外边,里面装满了刚从树上摘下的苹果。然后他们挺着待产孕妇一样的大肚子,迈着极其沉重的步伐,怀着顺手牵羊的喜悦心情,朝丁家堡村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条通往公社大院的羊肠小道。
  若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这三个治安小分队队员在半坡子生产队巡逻完毕,应该顺道去丁家堡村巡逻一番。他们很有可能在丁玉财家门前经过时发现“异常”情况:依稀或者清楚地听见院内柴房里发出的异常的声响——那是男女做爱时方能制造出的那种特殊的声响。然而由于他们身负“重物”,步履维艰,所以他们放弃了预先计划好了的巡逻任务,错失了一次“抓现行”、向上邀功的绝好机会。对于三个“黑色幽灵”(作为革命同志,我不该恶意丑化他们)而言,这无疑是件憾事!但对于插队知青周炳忠而言,应该是感到庆幸的。倘若三个“黑色幽灵”,奶奶个腿儿,王冠杰抬手拍了一下他的右脸,咕哝道,我咋又犯了丑化革命同志的低级错误!我悬崖勒马地纠正我的低级错误——应该是三个值得我尊重的光荣的治安小分队队员。倘若他们在巡逻的过程中没有“顺手牵羊”,使得三个怀揣至少二十个以上“富士”苹果的治安小分队队员大腹便便、步履维艰,而是认认真真地观察、仔仔细细地辨听暗夜中疑似存在或者正在发生的形形色色的犯罪行为以及苟且之事,那么,我们常富同志的屁股,以及常富同志未来的妻子丁秀凤同志的屁股,以及他们在肌肤相亲时做出的各种姿势、制造出的特殊声响,必会伤及三个治安小分队队员的视力和听力,必会严重污染了三个治安小分队队员纯洁而朴素的无产阶级革命思想,当然也包括常富同志以及常富同志未来的妻子丁秀凤同志的个人声誉。
  不过还好,他们受到了造物主的垂爱。而暗夜,则又承担了人类各种见不得光的丑恶行径。
  此刻,王冠杰终结了他与自己灵魂的对话,又依依不舍地朝广寒宫里的嫦娥挥了挥手——嫦娥似乎也在依依不舍地向他挥手致意——然后摇摇晃晃地拖着他的影子往回走。他的影子也随其主人的行走姿态一起摇摇晃晃,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影子忽而拉长,忽而缩短,像是他身体的一个附庸。
  走着走着,周炳忠的名字,也就是常富的名字——如今大家都这样称乎他。周炳忠也习惯了大家这样称呼他,甚至觉得大家早就应该这样称呼他才对——再次钻进王冠杰的脑子里,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个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做丁玉财家的上门女婿,比小农意识还要小农意识的同壕战友——常富。于是他就忍不住问自己:你以为你是丁家堡村青年点点长、生产队副队长,就有权利干涉常富的爱情了?你懂得什么是爱情么?你想过拥有自己的爱情么?哪怕是对知青点里的某个女生动过一丝想要“拥有”的闪念?尽管范佩兰对你情有独钟,而你却对她麻木不仁,甚至不敢直视她向你投射过来的含情脉脉的眼神。你完全不像是一个荷尔蒙爆棚的男子汉。你以为自己肚里装了半瓶墨水,你就恃才傲物,瞧不起人啦。你可拉倒吧!说句不入耳的话,你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又岂能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去掌握常富的命运?仅凭这一点,你就不如常富。
  常富敢于直面爱情,敢于大胆设计自己的未来人生。你敢么?你有常富这般甘做上门女婿的大无畏精神么?没有,你也不可能有。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常富同志的命运,应该是掌握在他自己手里的——只有一小部分是掌握在丁秀凤手里的——即便有人横加阻拦常富的爱情,结果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烛”。更何况“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凡事顺其自然最好。于是你又自圆其说:自扫门前雪,管好自身事……所以在常富的恋爱问题上,你完全没有必要替他操闲心——常富“心有丘壑”,你却“一马平川”。尤其是在男欢女爱方面,你王冠杰既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更没有这方面的实践经验,所以不必自寻烦恼,没事找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再者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维方式,每个不同的思维方式,又决定了每个人行为的不同,性格的不同,命运的不同。总而言之,如果没有其他“客观因素”的干预——除非自己不争气、不努力、不坚持;甘于随波逐流,甘于平庸度日——绝大部分人的命运,想必是能够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一只夜隼倏忽飞过头顶,扰乱了王冠杰的思绪。之后他就看见那只夜隼如同弓弩射出的一只箭簇,朝着前方不远处急速俯冲下去。霎时之间,一只正在洞穴附近观赏夜景的田鼠,便被夜隼锐利无比的爪子牢牢抓住,继而飞向鹰的巢穴。飞行中,田鼠一边垂死挣扎,一边发出“吱吱”的惨叫——那是田鼠最后的绝唱。
  唉——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啊!一个微不足道的啮齿目仓鼠科哺乳动物的生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不以田鼠意志为转移的倒霉方式宣告结束。王冠杰不禁为即将葬身鹰腹的田鼠深感悲哀——尽管田鼠挖掘农田、偷吃粮食、污染环境;令“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农民深恶痛绝——他在心里为田鼠的灵魂祈祷,祈祷它下一次的轮回,别再转世为啮齿目仓鼠科的哺乳动物了。
  王冠杰继续摇摇晃晃地拖着他的影子往前走,他的影子也依旧随其主人的行走姿态摇摇晃晃。不久,王冠杰便看见青年点门前小河边的那棵婀娜多姿的柳树了。月光之下,树影斑驳,披了一层银色的河水,缓缓地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感觉怕是惊扰了小鱼小虾们的梦。
  无风侵袭的深秋夜晚,那棵柳树似乎是睡着了——低垂的枝条不再摇曳。
  此时此刻,有人正坐在沉睡中的柳树下吸烟,烟头如萤火虫一般忽明忽暗,一缕一缕白色烟雾,在吸烟人的头顶萦绕。
  “谁?”王冠杰问,“谁在那里?”
  “……”吸烟人没有吱声。
  “你耳朵——失聪了么?”王冠杰原本是想用一个“聋”字,回击吸烟人对他不礼貌的沉默,但他还是灵活机动地采用了“失聪”一词。
  “纠正一下,”吸烟人平静地回答道,“是选择性失聪。”
  “噢,原来是建军啊!”王冠杰即刻走了过去,关切地问道,“咋的,是不是遇上什么烦心事啦?”
  “什么烦心事也没有。”
  “那你为啥不回宿舍休息,而是坐在这里抽闷烟?”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那我也跟你一起‘吾日三省吾身’。”说完,王冠杰就挨着刘建军坐了下来。
  “你——喝酒了?”刘建军问。
  “嗯。”王冠杰点了点头,说,“在贵堂队长家喝的酒。他找我唠扯队里年底分红的事情……鉴于今年粮食大丰收,贵堂队长初步打算:适当减免特困户欠队里的‘暂欠款’。之后我又跟他唠扯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所以闻你满嘴的酒气,就知道你又在贵堂队长面前高谈阔论了。”
  “此言差矣。”王冠杰条件反射地打了个酒嗝,开玩笑说,“要说高谈阔论,我跟贵堂队长几乎打了个平手——算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王冠杰似乎看出刘建军心里有事,所以故意找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这倒是个意外……”刘建军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他凝视着倒映在小河上面的月亮,小河上面的月亮仿佛也在凝视着刘建军。显而易见,刘建军此时的心思,其实并未放在王冠杰的唠叨上,而是放在别的什么件事情上。
  “所以意外,总是在意外中发生,在意外中成为了意外。”王冠杰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个哲学家。而这狂妄的想法,必是归功于中国的酒文化对于中国的语言文化产生的巨大影响。
  “跟没说一样。”刘建军依旧显得漫不经心。
  “怎么能跟没说一样呢?其实有些时候——”王冠杰忍不住又打了个酒嗝,辩解道,“某些哲学家们某些所谓的经典言论,也如你对我所下的结论大致相同。”
  “所以有些时候,哲学家们的某些经典言论,远不及你的高谈阔论。”
  “那得归功于‘地瓜烧’……”王冠杰笑道,“建军,你还记得我们刚来丁家堡村插队的某个黄昏时分,庆义也是因为喝了二两‘地瓜烧’,便硬是拽着你和我,还有子俊去水库。在水库的堤坝上,他像是一个充满浪漫主义情怀的狂放不羁的神经质诗人,仰望西下的落日和初升的月亮借景抒情么?”
  “记忆犹新。”刘建军转过脸,眼里投射出两束忧郁的光,“庆义当时说,那是他的灵光一现,是他的神来之笔,平生第一次的伟大杰作。他甚至神经兮兮地对我们说,他在他们班级里,语文水平倒数第一。所以他怀疑:或许是某个诗人,更或许是某个文学家不朽的灵魂,在那个黄昏时刻,在水库的堤坝上,附着在他缺乏文学细胞的脑子里,让他暂时拥有了诗人的才华横溢,作家的妙笔生花。”
  “庆义这小子,文化水平不高,却懂得什么叫做灵光一现。”王冠杰脸上掠过一丝不屑的神情,“不过,庆义能像神经质诗人一样,展开双臂仰望天空,抒发某个已故诗人或者某个已故作家‘借尸还魂’的神来之笔:‘啊——在有太阳的晚上,当月亮出来的时候,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时间给人带来的巨大错觉!我仿佛看到错觉里的太阳和错觉里的月亮在拥抱、在亲吻、在X交!’也是难能可贵。但是‘神来之笔’结尾处的‘X交’一词,却很容易激发隐藏于听者或是读者内心深处的淫邪之念……我甚至怀疑庆义‘灵光一现’的‘神来之笔’,并非某个已故诗人或者某个已故作家‘借尸还魂’,而是从国外或者国内的(在我们的文明国度里,“X交”一词讳莫如深,国内文学巨匠避之唯恐不及,又岂能诉诸于笔端?)某个文学巨匠的伟大作品中抄袭而来。”
  “那是你对庆义的偏见,是对庆义文化水平不高,却能在‘地瓜烧’劣质白酒的强烈刺激下,在水库堤坝灵光一现的那一刻中,创作出连他自己都感到怀疑,也让我们都感到怀疑的‘伟大杰作’的偏见。客观地说,凡是吃五谷杂粮的人——无论具备高级文化程度,还是低级文化程度——都能邂逅几次甚至几十次‘灵光一现’的时候。但是绝大部分吃五谷杂粮的人,他们因不晓得如何捕捉到‘灵光一现’的尾巴,故而错失了‘灵感一现’或将带给他们的诸多良机。譬如庆义的‘神来之笔’,就是因为他有幸捕捉到了‘灵光一现’的尾巴,这才意外弥补了庆义文化程度不高的缺憾。”刘建军收敛起忧郁的眼神,十分认真地说,“所以冠杰,你不该对庆义的‘伟大杰作’持以怀疑态度。毕竟咱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好兄弟。”
  “说的没错,怀疑庆义,也是对我自己的怀疑!”王冠杰故作尴尬地自圆其说,“幸好庆义的‘伟大杰作’,当时就被你我,被子俊残忍地‘扼杀’于黄昏的摇篮之中,没有向外传播。否则的话,公社‘知青办’主任栾凤翔,一旦获知了庆义具有反动倾向和流氓倾向的‘伟大杰作’,他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甚至还会开庆义的批判大会。然后再把庆义押送到县‘劳改所’进行劳动监督改造——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你这是个伪命题!”刘建军显然有些不悦。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兄弟三人,在庆义的问题上,是犯了包庇罪。”王冠杰顾左右而言他。
  “如果这也算是犯了包庇罪,那我是完全没有资格当大队副书记的,而你也完全没有资格当生产队副队长。”刘建军郑重地说。
  王冠杰终于忍不住笑道:“实话跟你说吧,建军,我是故意贬损庆义,借此分散你的注意力,而你却信以为真了。你以为我王冠杰自视甚高,瞧不起庆义文化水平低,妒忌他的‘神来之笔’,怀疑他的‘伟大杰作’是从国外或者国内的某个诗人,或者某个文学巨匠的伟大作品中抄袭而来。”
  “净瞎扯!”刘建军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忧郁情绪,“我有啥注意力值得你为我分散?”
  “这话得问你自己。”王冠杰肯定地说,“……你的眼睛,透露了你的情绪。”
  “我的眼睛——透露了什么情绪?”
  “忧郁情绪。”。
  “别再胡扯了,冠杰。”刘建军故作镇定自若地说,“至今为止,我还没有被忧郁情绪所影响,无论是我的眼睛抑或是我的心情。”其实,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情是沉郁的。而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恰好也于此刻钻进了云朵里。昏暗掩饰住了刘建军的面孔——半个小时之前,刘建军将一封包括此致、敬礼,包括年、月、日在内的简明扼要的短信,一点点地撕碎,然后撒进静静流淌着的小河里。
  银色月光下,刘建军的表情显得十分凝重。写那封信的人,是他心心念念的曾经发誓扎根农村一辈子的亲密的革命战友黎曙光。她在信里告诉刘建军,她因无法违逆母亲的意愿,迫不得已地接替了已故父亲的班,进厂当了工人。她说她为此感到很遗憾,再也回不到棠梨沟“战天斗地”继续革命了……为了打消王冠杰对他产生的疑虑,刘建军试探地问:“你难道还不了解我么?”
  “当然,我们彼此都了解对方……”王冠杰不假思索地说,“你我的内心,也包括子俊和庆义的内心,或多或少都有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所以某种程度上,我们完全可以选择保持沉默。但是面对自己亲密无间的好兄弟,适当地打破你的沉默,则是化解心中块垒的最佳选择。”
  刘建军听出王冠杰话里的意思,觉得他如果依然选择保持沉默,关闭心扉,无疑是对王冠杰缺乏最起码的信任。倘若换位思考,那他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呢?
  沉思了片刻之后,刘建军从放在屁股旁边已然瘪了的烟盒里摸出仅剩下的两根皱巴巴的香烟,一根叼在自己嘴边,一根递给王冠杰。
  “就剩两根了。”刘建军不好意思地说。
  “所以,这就是天意。”王冠杰捋了捋手里的香烟,意味深长地轻叹道,“天意难违啊!”
  “也可以说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
  “你想说明什么?”
  “黎曙光,她回城了。”刘建军浪费了至少七根火柴,才把叼在他嘴边那根皱巴巴的香烟以及王冠杰叼在嘴边那根皱巴巴的香烟点着,然后平静地说,“接替她父亲的班,进厂当工人了。”
  王冠杰只顾吸烟,却没搭腔,好像黎曙光回城当工人这件事情,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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