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燃火
作品名称:漂灵启示录 作者:肖君子 发布时间:2025-01-08 11:04:42 字数:5846
八月十五,夜。
广场正中巨大的火架被祭司点燃,熊熊大火照亮夜空,马头琴、筚篥、胡笳、手鼓,种种乐器欢奏草原之音,在洛桑的耳中是一曲盛大的离别乐章。
祭典开始了。
身着红裙的女孩旋转着进入篝火旁的空地,巫女用沙哑的嗓音高唱古时英雄的故事,又一年轻男子踩着舞步来到那女孩身边,两人的身影在歌声中交错回旋。老人们坐在外围,一面喝酒,一面跟孩子们讲述草原上的传说。
洛桑看见漆黑的人潮,四下里交织着欢声笑语,眼前的篝火仿佛一个燃烧的巨人,喷洒着火星和赤红的辉光,将夜晚反衬得极黑。手拉手环绕它的人们化成火光掩映下的一团团黑影,换一个视角,便是群魔乱舞……
白皓修的毡房里,丁宝山中了白伏咒术,侧躺在软塌上一动不动,油灯将他的影子打在毡房一侧,白皓修站在另一侧。
外面有三个人,傍晚时分就在这附近徘徊了,为首的一人正是曹潜。
也不知他们下的是什么毒——白皓修不去瞎猜,就当自己没吃饭,或者有什么抗毒体制。总之下午亲卫队的操演结束之后,白皓修就把乔虎三人请到毡房里聊天,一直耗到晚会开始前,一切如常。
曹潜等人就一直没敢轻举妄动。
终于等到乔虎他们离开,之后洛桑也出来了,白皓修似乎在休息,丁宝山也在里面。他们想再等等,因为部落里太热闹了,毡房附近有不少三蠡人走动,要等到风炎在晚宴上发表演讲,所有的族人过去集会,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全身而退。
毡房里,白皓修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做最后的准备。先在左腿膝下凝出义肢支撑自己,然后召风吹乱了屋子里的家具和摆设,用风刃留下数道刀痕,最终划开胳膊放血,在地上洒出一片凌乱的血迹。
风之耳升上夜空,听域全开,仿佛三蠡部的上方睁开了一只神眼。
“吟游诗人”由于职业所限,被迫留在风炎身边参加了篝火晚会,抽不开身。此人正是曹远所扮,他阴鸷的目光聚焦在洛桑身上。
这时风炎在族人簇拥之下发表讲话,曹潜等人迅速冲进了白皓修的毡房。
然后傻眼。
——这凶杀案的现场是怎么回事?
曹潜掀开被子,见丁宝山呼呼大睡,放眼四顾,白皓修居然不见踪影!
“这……”其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惊道,“谁抢在我们前面了?没看到有人进出啊!”
曹潜打了个手势,几人飞快地将巴掌大的地方翻找一遍,然而除了丁宝山,就再找不到一个喘气的!白皓修真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
三人均是感到头皮麻烦,此前他们被曹远召来就被告知事情败露了,看到屋内此景,更觉得将有大变发生。于是没法冷静思考,情急之下只能把唯一在场的丁宝山抓走,先行撤退。
广场上,洛桑越过重重关卡,挤到金帐跟前,路过曹远时若有若无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叫乔虎替她引荐,跟那个名叫茶钦的风虎骑营长说上了话。
曹远皱眉,看向洛桑,那小丫头居然也在看他!并且是一边跟茶钦嘀咕,一边盯着他看。
——暴露了?
曹远中午见到白皓修的时候就有点犯嘀咕,现在确凿无疑,只怕曹潜那边有变!
——撤吧。
曹远心有不甘地忌惮着洛桑,准备溜走,只怕她跟茶钦揭露,在场的三蠡人便一拥而上,把他这邪教徒捅成个筛子祭天……
毡房里的角落,昏暗的光线一阵扭曲,就好像揭开了一层透明的薄膜,白皓修藏在那后面躲祸。
——外道·曲光。
他在用这个术的时候心里也没底,因为这只是中低阶的幻术,如果对手的配置中有感知者、幻术师等角色,这种小伎俩就会不攻自破。
幸好,这帮刺客还没那么专业,并且由于这凶杀案现场的布置,曹潜等人慌了手脚,搜查得并不仔细。
白皓修躲过一劫,站起来,便是头晕目眩,撑着桌案才勉强站住。
灵武者的教义中,带伤行动是下下策,不过他又没学过外道的追踪标记,否则定位丁宝山就万事大吉了。
白皓修缓了缓,拿出一条黑布,蒙住自己那双夜光眼,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安护府?”风炎听了茶钦的汇报,惊道,“那小丫头真是想报仇想疯了。”
茶钦耸耸肩:“说是有要紧事,要亲口跟抚西候禀告,还想请咱们派人护送她和那东夷人一起上关渠去呢。”
风炎好笑地说:“叫那丫头过来吧。”
于是洛桑就被乔虎领了过去。
曹远趁机开溜,径自离开三蠡。
“小女子洛桑拜见孛候。”洛桑行了一礼。
风炎问:“小姑娘,你跟我说,为什么要见抚西候?”
洛桑惴惴道:“我能单独跟您说吗?我们商队此行被劫,其实另有隐情。”
风炎挑眉,脾气很好地让茶钦留下,乔虎等人退到外面守着。
蛮族少年有点摸不着头脑,心想洛桑那丫头居然是带着秘密来的?还有机会亲眼见到那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抚西候?奇了怪了。
于是乔虎进不了金帐,没别的任务,就回到铁勤和木风身边,看那两人正在看斗牛。他问:“哎,瘸子兄怎么还没来?”
木风想起这事,说:“对啊。”
铁勤说:“估计是白天累了,一睡不醒。要不要去叫他?”
乔虎应了声“好”,心想洛桑进了金帐,万一风炎有什么安排,她那相好的还在睡觉,就不像话了。
三人转去白皓修那边。
不久之后,三蠡全体戒严,燃火节提前结束了。
白皓修藏身于部落北面的山坡,肩上停了一只麻雀。风之耳标记两处,一处是曹远,另一处是乔虎,两边都有点鸡飞狗跳。
三蠡人的战备素养比他预想的还要高一些,也许是因为洛桑的前哨打得好,引起了风炎十二分的重视,立马开会商讨对策。
白皓修突然想起了洛桑托付骨扳指的那一幕,后知后觉……她会不会是认为此去安护府有危险,才这么做的?
又想刚才近距离接触曹潜等人,觉得没他想象的强。本来听洛桑说,两个人就敢动鲛人,还这么快就追查过来,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势力,但现在看好像并不一定……
思绪纷乱,理不清楚。白皓修麻木地伸出手指,肩上的麻雀顺从地跳到他指头上,随他一扬手,振翅飞了出去。
很快,有人回报风炎,说丁宝山也不见了。于是茶钦判断敌人是活捉的白皓修,否则根本没有翻译官的事。
乔虎坐不住,主动请命带骑兵和猎犬去追。白皓修既然流了血,沿途必定会留下气味,敌人带着一老一伤,速度快不起来,能追的上!
风炎准了。
又片刻后,乔虎、铁勤、木风三人带着一队轻骑冲出部落大门,八头猎犬朝南狂吠不止。
那当然不是白皓修所在的方向,因为那些猎犬都在洛桑的控制之中!此前她跟风炎一起听到乔虎跑来示警,然后冲回毡房,看到满室血染的狼藉,当机立断,让自己吓“晕”过去。
这会儿洛桑躺着不动,只以操兽术控制了一只麻雀,监视曹远等人的位置,同时还控制着乔虎那边的猎犬,不动声色之间,引得三蠡轻骑咬上逃亡中的邪教徒们。
犬吠声、马嘶声、蛮人的呼啸划破夜空。曹远等人本事不大,两腿跑不过四蹄,知道自己今夜暴露无遗,满盘皆输,他作为这支四人小队的领导,要留下来断后。
“分开逃!”曹远命令道,“你们带这老头回去!”
队伍中那个头一次出任务的少年名叫阿奎,热血沸腾地说:“我们哪儿也不去!大不了跟他们同归于尽!”
然而话音刚落,曹潜便将丁宝山扔给了阿奎,自己则与哥哥站在一处,说:“你、你们走!”
曹远一巴掌拍上他那个秃头:“蠢货!敢不听命令吗?赶紧给我滚!”
结果曹潜二话不说,迎着追兵走了过去。
曹远:“……”
队伍中还有一人,年纪大些,名叫文禹,留下一个诀别的眼神。不由分说地拽上阿奎,扛起丁宝山,向东南处的千岩泊跑了。
此后,他们离开了洛桑的控制范围,她的任务结束了。
白皓修下山,直接行动。
他想过先回神庙那边养伤,代价是丢掉敌人的行踪和线索,害无辜的丁宝山白白丧命。而养好伤的自己又能去哪里呢?
——鲛人现在又在做什么?
颠岚向下击出,反作用力将白皓修一推,飞身蹿上高空,灵压拔起,再次被风托住。但这回不是颠岚,而是由潜音转化的风系灵子,环绕体表的气流带着他扶摇直上。
然而刚上天,白皓修就发现自己经脉阻滞,心跳得越来越快。他强忍着不适,让风灵转向,横跨那黑色的原野。彼时邪教徒们即将进入戈壁滩,空气干燥,云层稀薄,为了不被敌人发现,白皓修必须一次次地提升高度,直到自己喘不上气。
——倒霉。
五脏六腑在内伤中一齐哀鸣,这会儿下去都来不及了。白皓修眼前越来越黑,灵子毫无征兆地失控,感觉自己甚至晕了那么一会儿,回过神来的时候差么一点就要和大地亲密接触了!下意识地榨出最后一丝力量自救。
风系灵子仿佛一只透明的大手,将自由落体的人影抓了起来,又横向抛出老远。白皓修才知自己真是不成,堪堪落地之后摔了个灰头土脸。紧接着一股昏天黑地的剧痛涌来,内伤压制不住,“噗”得喷出一大口血。
——少年人不知节制,这对白皓修而言也是个教训。
他心下叫苦,叹息着,只好伏地不动,佯装死人。
远处的文禹和阿奎被惊动了,那么大体积的东西从天而降,瞎子都能感觉得到。
“文哥!有情况!”少年阿奎叫了一声,急停。
文禹伸手将他拽住,转身把丁宝山塞到他怀里,打手势道:站着别动。
原来这人是个哑巴。
阿奎年纪太小,只能听从安排。他见文禹抽出腰间一条淬毒的长鞭,警惕地朝“天外来客”走去,着急地说:“文哥你小心啊!”
白皓修背对敌人侧躺着,手里捏出一根百步栏杆的幻桩。
一般来讲,灵武者构术时灵压是会发生波动的,实力相当的对手完全可以根据那点波动做出预判。然而眼下白皓修的灵压被鲛人的手段给屏蔽了,这让他看上去等于原地挺尸,对手再也没法察觉他的小动作。
文禹走得很谨慎,当距离拉近到攻击范围之内,试探性地挥出一鞭。就在这时,数十根白色幻桩如暴涨的白光迎面射来!
文禹顾不得惊骇,抽身疾退,那抽向白皓修的一鞭就落了空。长鞭游蛇般卷住袭至身前的幻桩,却不料其上附着极大的推力,直将他的身形带偏。
“文哥!”阿奎大叫一声,扔了丁宝山抽刀迎战。
文禹不得不弃了长鞭,凶险至极地躲闪这大范围的缚道,可还是被一枚幻桩钉上左臂,经脉立刻受阻,整条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他匆忙跳出百步栏杆的攻击范围,滞空时张大口,喷出一片浓稠的黑雾。
白皓修拄着冰刃慢吞吞地站起来,灵压一提,那片毒雾便被寒气冻住,仅凭威压就反弹震开了,没有一滴沾在他身上。然后阿奎才冲到跟前来,白皓修挥刀横斩,弧形的冰浪飞旋着荡开,转成一个放射状的轮盘!正往前冲的阿奎吓得心跳骤停,极致的严寒扑面而来,光是那股杀气就几乎要将他闷得窒息!
白皓修再不看阿奎,身影一闪,逼到文禹身后。不过他拖着内伤,这样敏捷的行动使得灵子接济不上,砍下去的那一刀软绵绵的,让文禹堪堪避开。
阿奎惨叫一声,想避开冰浪,但速度太慢了,跃至空中,可仍然被冰浪扫中脚踝——细小的冰棱仿佛噬人的妖怪,碰到皮肤便疯狂地攀上阿奎双腿,将他整个人从空中扯了下来!
文禹大骇,来不及救援阿奎,内心剧烈动摇。但这时他见白皓修身子猛颤,神情痛苦,拿刀拄地才能站稳,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这个巨大的破绽他岂能放过?
文禹射出三枚淬了毒的手刺,整个人也化为一道劲风冲上。
白皓修所幸不避了,一面坚如磐石的冰盾“咔”的一声出现在文禹面前!即拦住了那三枚手刺,又封闭了文禹视线,使得他在那一瞬间只能看到冰面上自己的倒影。
文禹汗毛倒竖,多年的战斗经验让他拥有出色的本能反应,当机立断,一个矮身从地上滚过,果然避开了一次横斩!凛冽的寒风从背上扫过,他动作没停,趁势翻身而起,又一枚匕首蹿入手中,直取白皓修咽喉。
——锵!
文禹目瞪口呆,居然戳中了?
他的大脑被巨大的违和感攫住,因为那声音不对劲啊。他眼前看到的是匕首插进了白皓修的脖子,手感却像凿碎了一个冰块!
这时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文禹胸口猛得剧痛!伴着寒冷刹那间涌向四肢百骸,张口呕出一大口血,然后低头看向自己胸口伸出来的那节冰爪,抽搐着倒下。
他这下才看清,自己匕首刺中的果真是一根冰柱,仅仅投射了白皓修的影子而已……真正的白皓修站在他身后,正挥手甩开冰爪上的血迹。
原来就在冰盾阻隔文禹视线的那一刻,白皓修使了一个小手段,仍是利用了曲光,配合冰柱,从视觉上迷惑了对手。这个幻术之所以能取得奇效,仍是得益于他的灵压全隐蔽了,当然文禹的心态也不怎么样,被实力差距震慑得失去理智,一出破绽就能诱他放手一搏。
“文哥……”阿奎嘶声叫着,整个人却趴在地上动弹不得。那附近冰棱蔓延,如若疯长的食人草,几乎将他整个身子都埋进冰里,这一会儿工夫就差点冻成了个冰雕。
白皓修想着留活口,朝这小菜鸟走去,这时一只手抓住他的脚踝。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挥出一刀,斩断了抓住他的那只手,生怕慢了一步,另一条腿也要没了。
那一刀太快太狠,不仅连根削断文禹的胳膊,还把他的脑袋居中破开,脑浆又被刀上寒气冻住,因此破口完整,里面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许是这种死法太惨烈,文禹开始“变异”了——
那双暴突的眼球死死盯着白皓修,然后虹膜由黑转红,如同鲛人的眼睛那般迸射出妖冶的红光!深黑色自眼底浸染,将眼白全部染黑,龟裂从眼角往两颊蔓延,嘴张大——
“嘎——!”
层层叠叠的啸声直冲云霄。
白皓修吓得一抖,只见文禹的尸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仅凭腰部力量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拔起,身子拧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面部更是骇人,发黑腐烂,爬满裂纹,口中喷出浓郁的瘴气,霎时间冤魂嘶鸣,满天乱窜!
白皓修最近见的怪东西太多,已经不知该作何感想。
——苍火坠!
蓝色火焰将文禹吞噬,并且推了出去。然而尖啸声不绝于耳,高温氤氲的视野中仍然可见那怪物的尸体剧烈地挣扎着。白皓修骇异难当地想如此疯狂丑陋的东西,与鲛人究竟有什么联系?
他踉跄几步站稳,嘴边渗出一抹血痕,觉得这样也不行,于是冒险点燃圣火,其间的痛苦对于死魂比例已占了四成的半妖而言堪比凌迟!他仅召出一簇火星就支撑不住,赶忙将之抛了出去。
圣火没入苍火坠之中,轰然大盛,将整簇火焰染成圣洁的苍白。
“啊啊啊——”
文禹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尸体分崩离析,迸溅开来,化为纷纷扬扬的黑晶。那道浑浊至极的魂魄却具象化了,嚎叫着冲出圣火,摇曳狷狂,带着浓郁的瘴气和怨念俯冲!张开血盆大口,转眼冲至白皓修面门。
他正处于圣火反噬的痛苦之中,撑在地上难以起身,再也躲不开了。
怨魂穿胸而过,白皓修只听“嗡”的一声,自脑中传开,一个弹指将他拉入魂体次元的战场,不由得呆住,那是他第一次切身体会“魂体量级”这个概念。
灵术修行者经过后天锻炼形成强大的灵压,都是魂体量级逐步增长的外在表现。众生灵力皆来自于灵魂,普通人生来带有的魂体量为“一”,修行者则可能有“二”到“无穷”。此番增长来源于日积月累的修炼,以及一次次的生死搏杀,可在邪教徒的眼中却存在一条捷径,就是魂渡!
魂渡使人一步登天。
白皓修并不知道,鲛人之前从头到尾给他渡了九个人的魂魄!前六个是在千岩泊,后三个是在神庙里,因此那道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门槛,他甚至都没有察觉到就跨过去了。
此刻文禹那暴走的死魂,像一头伤痕累累的困兽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而白皓修原本副将级的体量外加九人魂魄,变成了一座大山横亘在前!直将对手碾成齑粉,然后自动收为己用!
以卵击石,不攻自破。
回过神来的时候,白皓修发现脑中的尖啸声已经消失,恍惚中想明白这前因后果,只觉得莫名其妙——他居然一不小心又“吃”了一个魂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