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董卿蓝案

　　——咔。
　　鲛人的假面又碎了一些。
　　更多的面部暴露出来，进化的痛楚还在继续。它的记忆越来越混乱了，有好多画面像是在消失，但思维能力好像提高了？它知道白皓修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是它运气好捡到的“瞬移”神器，因此不想让他死掉。
　　但白皓修的情况很不好，尸毒侵染全身，早就躺着没动静了，呼吸也越来越弱。鲛人围着他团团打转，动手想把尸毒从他脚踝处吸出来，结果引出了一摊腐肉。它那颗尚且混乱的大脑无法分辨腐肉和尸毒，看着不像血，就一股脑儿地吸，直到血肉由黑变红——它低头一看，两根白森森的腿骨暴露在空气中。
　　“……”鲛人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觉得那节骨头相当的扎眼，这好像不是一个应该出现在人腿上的画面。于是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动手一折，把白皓修左腿膝盖以下的部分摘了下来，扔掉了……
　　
　　白皓修根本没感觉自己被卸了一条腿，他好像醒来无数次，又昏厥无数次，身体溃烂了似的，寒热交加，痛不欲生。眼前飞闪的幻觉逐渐被一条黑色的冥河取代，十七年短短的人生片段闪烁在河水的浪花中，最后将归于死寂。
　　鲛人感知到他生命的流逝，急得抓耳挠腮，突然闻到数道人息，灵机一动，十分果决地跑了出去。
　　之后不知过了多久，白皓修眼前那条美丽的冥河一阵扭曲，飘摇而起的意识坠回身体，垂死的生命挣扎起来，耳边风声轰鸣，魂魄中爆发剧痛如海啸，几番扑灭他的意识！
　　“呃啊！！”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一阵剧烈的抽搐过后，发黑的肉块和血浆自喉咙喷出，器官的碎片铺了满地，仿佛将整个腹腔都吐空了，每一寸血肉都在哀鸣。他的身体被鲛人的长尾缠住，韧无可撼的绵劲将他的反抗统统压制。
　　白皓修死命睁开眼，这回他能看见了，鲛人身后躺着一死一活两个人类！死的那个浑身干枯，而活得那个——鲛人伸手一招，那人魂魄离体，化为一道虚无缥缈的青色波动，在它指尖凝聚成一个若隐若现的光球，散发着生命的辉光。
　　“干什么？”白皓修拼命挣扎，仿佛那是他灵魂深处最恐惧的东西。然而鲛人哪能理会？直接将光球推入他体内。
　　白皓修脑中嗡的一声，混沌至极的撕裂感自身体每个角落爆裂开来，将他撕成碎片，又重新组装，周而复始！鲛人从头到尾，强渡了六个活人的生魂！白皓修的经脉直接重组，肉体重构，黑白灵子奔流不息。
　　这场地狱般血腥的强制转换让他暴怒，一次次地反抗，又一次次地被压制。随着他力量的恢复，鲛人反制的手段越来越残暴，最后不得不拧断他的手脚。
　　但黑灵子的暴动却不是那么容易被压制下去的，白皓修身在技术局时种下的封印被冲破了！第六次吸入生魂之后，他灵力暴涨，怒火燎原，烧的一点理智不剩，只想拉着这怪物同归于尽。
　　他发动了灵力潮汐！
　　——冰系极致·元素冻结。
　　那是以燃烧死魂为代价的一场自爆，冻结领域扩张，一瞬间万物冰封！鲛人掉头就跑！同时打出一道海啸般的巨浪，堪堪盖过白皓修的领域，将他彻底淹没。
　　一弹指间巨浪凝固，被黑灵子的爆发冻成一座了巨大的冰山！
　　
　　感知到危险过去时，鲛人已经跑到了三里之外，心有余悸地喘气，浑身关节被冻得咔咔作响。
　　灵力潮汐已经停止了，它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原来白皓修自爆时魂体混乱，可燃烧的部分极少，不然岂是它一击就能阻止的？
　　咯咯咯……
　　一阵诡异的声响，假面再次传来剧痛。鲛人捂着脸痛苦地弯下腰，手中又落了些假面的碎片，很快化为白色的骨粉，风一吹便消散了。
　　鲛人抬起头，四下惘顾，发现这里是戈壁的边缘，大地龟裂，骄阳炙烤，远处是自然风刃雕刻而成的橙色岩山。
　　它想起来了，自己是从东边的沙漠一路跑来的，而穿过这戈壁再往西，便是一片草原。现下它处在戈壁和草原的交界处，毒辣的日头洒下滚滚热浪，而东边白皓修的所在则是一座张牙舞爪的冰山，被阳光耀成湛蓝，成了一副冰火交融的奇景。
　　鲛人发了一会儿呆，朝冰山游去，那附近已经被冻成了一片冰霜地，寒风呼啸着吹过。它不禁想，人还活着吗？
　　鲛人围着的冰山绕了一圈。那里面全是雪妖的黑灵子，有它们在，这冰就无法消融，它的“瞬移神器”也挖不出来了。于是鲛人释出自己的虚兽黑灵子，环绕在冰山之间，待灵子力场将冰山全部笼罩，再用牵引诀将冰山中的雪妖黑灵子缓缓吸出。
　　冰山开始晃动，大泼大泼的水迅速融化，最外层的冰坍塌下来。但那本来就是鲛人幻出的水流，解冻之后立刻回归它掌控，化为阳光下流淌的晶莹旋涡，转瞬消失不见。这么一点一点地，鲛人将冰山消解，一步步侵入内部。
　　六具被吞没的尸体暴露出来。他们没了魂魄，本该很快腐烂的，可被雪妖黑灵子冻结之后，肉体消解的过程竟然停滞了，成了六具干瘪的冰尸，死状诡异。
　　鲛人并不在意。
　　它继续突进，不过越靠近白皓修，冰簇就越难融化，最后那一层薄冰怎么都瓦解不了。就像一个冰蛹，将沉睡的少年完整封存，蛹中的黑灵子似乎受他的本能控制，流淌着圈出一个无法侵入的绝对领域。
　　——这就是雪妖冰嗜啊。
　　鲛人心里冒出一句话。作为初生儿，它能判断的东西并不多。它发现冰蛹中仍有生命在律动，但代谢速度极慢，转念想这样其实是好事？起码这人还活着，而且短时间内不会死掉。
　　——嗯。
　　鲛人心安理得了，托起白皓修的冰蛹，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儿。它朝东边的戈壁望了望，又朝西边的草原望了望，最后遵循着吞噬生魂的本能，往有水有生机的地方去。
　　
　　从柳州到晁都，快马加鞭也得五天，空间跳跃让这个时长缩短为一个转瞬。
　　这个术，蒲瑾是私自开发的，解决了璇玑台三百年的圣杯课题，足以让他永载史册。
　　但除了夜柏嫣，没人知道。
　　因此蒲瑾虽然回了晁都，却不能露面，把自己关在璇玑台的密室，回顾一本名做《虚兽假面结构解析》的书。那是他二十岁的时候，和董卿蓝等人共同撰写的项目成果总结。
　　那个项目就是假面解析计划了，长达五年，是蒲瑾牵头发起的，推动假面理论走向鼎盛。但那几年灵枢回廊中的重要文献几乎都是蒲瑾所著，董卿蓝的名字大多缀于其后，单独出的书册寥寥无几。
　　他在泛黄的封皮上看到自己当年稚嫩的笔迹——
　　它太神奇了。它的灵子结构中藏着生死轮回的规则，复杂神秘到令人着魔。
　　这个“它”，指的就是虚兽的假面。
　　虚兽长得都差不多，不同虚兽之间只有假面会有细微的差别，就像是长相不同的人脸，而且斩碎假面之后，虚兽便会消失，就好像是它的要害。以前有人做过这样的实验，他们一节一节地除去魂合虚兽的躯体，发现假面仍然完好，再将它扔到一个充满瘴气和尸块的空间中，过不了多久就会长出新的身体。
　　于是当年蒲瑾就提出假设，说假面是虚兽死魂的核心。而假面解析计划的终极目标，就是彻底解析其灵子结构，揭示虚兽组装成形的过程，此功若成，蒲瑾将名垂千古。
　　他们没能完全成功，工程量太大，没准得交给后代了。不过在这过程中，蒲瑾开发出一种独一无二的灵子共振手段，可以使假面发生变构。这项技术，被称为“融界术”！哪怕只对假面进行几个灵子单位的变构，整个虚兽的身体机能、灵子状态，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董卿蓝曾为融界理论发狂，于是他想要将虚兽假面剥离，创造出全新的物种！不过就是那一年，蒲瑾继任大礼司，在这项目的技术问题上跟董卿蓝产生分歧。
　　蒲瑾这个人智商卓群，情商却一般般，可能是这些年冒犯过董卿蓝吧。那次纷争过后，董卿蓝负气出走，自请去皖州技术局当局长了。
　　之后，无面计划就变成蒲瑾的了。三年过去，也就是七年前，蒲瑾首次将虚兽假面完全剥离！虽然虚兽还是死了，但将溶解后的假面提炼成一种强效灵子制剂，名为融蛊。他对无面计划的参与者公布了技术细节，董卿蓝在皖州得知，望尘莫及。
　　蒲瑾合上书，仔细回想当年的点点滴滴，仍然不知道该从哪里修正。
　　突然，门口传来动静。
　　蒲瑾下意识地要“隐身”，但灵络一扫，知道外面的人是谁，有点惊讶。他心中犹豫过后，决定等着。
　　从地下档案室进来，还得过三重暗门，才能进得这间密室。只见门开了，一个身着法袍的少年抱着几份密卷进来，掩门落锁，抬头——
　　哗啦！
　　密卷掉了一地，那少年不太稳重，跳起来，一不小心踩到卷宗，浑身僵直了。
　　他名叫涅狄，十八岁，是近百年来除蒲瑾和董卿蓝之外，又一个尚未弱冠就获封璇玑台一阶上师的麒麟儿。外界都说他有望成为第二个蒲瑾，然而在涅狄自己看，他和蒲瑾的关系并不怎么友好。
　　“你！”涅狄面红耳赤地僵在那，少有的露出心虚，结巴了，“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蒲瑾不答，那几分卷宗他光看封皮都知道是什么，问：“还在查当年旧案啊？”
　　涅狄弯腰捡起来，破罐子破摔，脸皱起来：“那不是你默许的么？”
　　蒲瑾愕然道：“原来你知道？”
　　涅狄心里骂娘，脸色黑红黑红的：“我怎么不知道？这种级别的档案没人操作我怎么调得出来？今儿什么日子，故意来抓我现形。”
　　蒲瑾顿了会儿，说：“想问问你有什么结论。”
　　涅狄说：“结论？董卿蓝丧心病狂十恶不赦，这不就是结论？”
　　他六岁就进璇玑台，是董卿蓝亲手带起来的。不曾想那年董卿蓝被押回晁都受审，皖州的人体实验案闹得非常难看。涅狄年幼，人云亦云，就跟蒲瑾大吵大闹，硬说是他挤走董卿蓝，才闹出那么大的祸事。
　　蒲瑾没跟小娃娃解释。但之后结案，董卿蓝打入死牢等待火刑，没两天就在狱中自绝经脉而死了。涅狄听到消息，在自己房间哭得天崩地裂，可在外人面前却再没掉过一滴眼泪，甚至都不再提起董卿蓝这个人。
　　蒲瑾那时才有点后悔，虽说涅狄不是他的学生，可却是他从纪州发掘引荐过来的，一直以来都关注着呢。
　　而自从董卿蓝死后，涅狄见到他就横眉竖眼，仇人似的了。但蒲瑾出的书他必须看，蒲瑾搭建的平台他也不得不用。于是这技术界泰斗在涅狄心里成了很令他纠结的存在，是从小笼罩他长大的一团遮天蔽日的阴影，是他对董卿蓝的亡魂发誓必定要迈过去的一座绝峰！
　　“有什么想问我的，”蒲瑾看上去很慎重，说，“你现在可以问了。”
　　涅狄微微吃惊，盯他半晌，肃然道：“你们同年进的璇玑台，那几年还并称为璇玑双璧，但是没过多久，人们就只能记住你的名字了。董卿蓝不甘心一辈子衬托你的伟大，就夹着尾巴跑到皖州去当技术局的局长，是这么回事么？”
　　蒲瑾不咸不淡地问：“你不觉得是因为我抢了他的无面计划？”
　　涅狄说：“你不黑心，因为你本来就没有心，把你倒过来拧一拧能挤出两滴人性，一滴敬父母，一滴交给嫣将军了。”
　　蒲瑾：“……”
　　涅狄扳回一城，憋了点笑意，转头拉了把椅子坐下，问：“灵枢回廊里只记录董卿蓝利用皖州技术局的资源，掳掠流魂进行人体实验。但他到底干了什么？和你们当年的无面计划、融界术，是不是都有关联？”
　　蒲瑾说：“长城虽然隶属轩辕塔，但游军在虚圈中捕获的虚兽，中转的第一站是皖州技术局。董卿蓝最开始只是私自扣下了一部分虚兽，重复我的实验提炼融蛊而已。他那时意识到，虚兽魂合体失去假面之后产生的是一种‘类人’的转化，于是他反其道而行之，将融蛊注入活人体内，使其狂化，并将之命名为，‘曲魂怪’。”
　　“什么？”涅狄骇然睁大眼。
　　蒲瑾又说：“这种邪法，是由圣炎的死魂邪教启发来的。使虚兽变人不成，他就想要人变虚兽。那些曲魂怪狂化之后，心智丧失，体力暴增，不死不灭。然而人类魂体中没有死魂，连最低剂量的融蛊都承受不住，不出一个时辰就暴血而死了。所以董卿蓝转而盯上皖州雪妖，那是融蛊最好的人形载体。”
　　涅狄完全被震慑住了：“然后呢？”
　　蒲瑾面瘫脸：“雪族岂是好惹的？抱团死守雪山，打不过就直接冰嗜，拽上技术局的人同归于尽。但离谱的是，雪妖千年不出，那回却像被董卿蓝触及了底线，有一只雪族伪装成人类离开皖州，跑到荆州去给瞬天部的人举报他！”
　　涅狄说不出话。
　　蒲瑾接着说：“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董卿蓝和技术局所有职员一起被押回审判镇，由于涉及绝密项目，大部分涉案者被处以火刑，小部分被洗脑，然后流放各地。而被董卿蓝关押在技术局的那上千个流魂实验体，全都用药处理过，本身活不过几年，审判镇让他们‘解脱’了。”
　　涅狄额下冷汗，静默中消化了好久。
　　蒲瑾说：“就因为这场大案，连带着皖州大都护一同下岗，我的无面计划也被腰斩。之后我亲去虚圈带回来一头变异的小虚兽，也只让无面计划勉强维系了一段时间而已，再后来就彻底终止了。”
　　涅狄皱眉问：“什么变异虚兽？”
　　蒲瑾便将那小虚兽的情况简略一说。
　　涅狄咬着指甲沉吟。
　　蒲瑾安静地瞧了这小子一会儿，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叹一口气，拍拍大腿，起身转了话题：“空间构术相关的那几个课题，你参与到什么程度了？”
　　涅狄虎躯一震，活像个突然被老师抽查作业的学生，惕然道：“干嘛？”
　　蒲瑾不知此番会把这孩子的命运引向何方，但终归是涅狄一直都想再见到董卿蓝吧？现在也只有他有继承空间构术的资质了。
　　蒲瑾开步向门外走去：“有点事情需要你办，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