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彩云之南,我归去的地方
作品名称:彩云之南 作者:李卫荣 发布时间:2024-12-22 13:16:00 字数:5301
2024年2月13日除夕这天,张丽英和儿子柳山溪坐在监狱的会见室里。
天太冷了,柳山溪穿着一件厚厚的黑羽绒大衣,看见母亲穿着单薄的白底蓝条的号衣,心里很是心疼。
“您冷了吧?”柳山溪脱下自己的羽绒大衣想给母亲披上,却被张丽英拦住了:“一点儿都不冷,比咱家里还暖和呢!你在屋里也用不着穿它,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果然,没过多大一会儿,母亲的话就应验了。柳山溪把羽绒服脱了,上身只穿着件开身的灰色毛衣,还热得把扣子都解开了。
“妈,给您看看我和黄文丽婚礼的照片。”柳山溪从双肩背里抽出一叠照片递给妈妈,“也有视频,按规定探监时不许可看。这几张照片也是经过监狱负责人检查过的。还有一封信,现在监狱长正在检查,估计一会儿检查完了就会给您拿来。”
“还有信?谁会给我写信呢?”
“我爸爸给您写的信。”
“他寄到咱家了?”
柳山溪摇头:“我结完婚第二天就去昆明看爸爸了。您不是说爸爸今年六十三岁和您一样大吗?可是看上去像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体比上次在法庭上见着时差远了,佝偻着身子,走路都很吃力。”
“看见你来,你爸爸高兴吗?没因为你和柳絮的事埋怨你?”
柳山溪摇头:“那天一进门我就给爸爸跪下了,一是为自己多年对父亲没尽孝道,二是为柳絮的事。爸爸赶紧把我扶起来,我们父子相拥痛哭。爸爸说这两件事都不怪我,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如果不是他因为患病,做出让弟弟取代他的荒唐事,怎么会亲父子将近四十年不相见?怎么会亲兄妹不认识?爸爸说一切都过去了,他把这件事放下了,要我也放下。
“那晚我们爷儿俩躺在床上,一直聊到半夜才睡觉。爸爸讲1984年放寒假他从云南回来的时候,我刚刚过完两岁的生日,会叫人还说很多话的,但是发音不清楚,管爷爷叫‘皑’,管奶奶都叫‘矮’。最可笑的是管他,也就是叔叔叫‘姑姑’,连性别都变了。爸爸在家那几日天天抱着我,所以我和爸爸特别亲。爸爸走的时候怕我哭,是偷偷走的。后来爷爷奶奶写信告诉他,我刚走的几天,你一直哭喊着要‘姑姑’,好多天才平静下来。爸爸那天说到这儿都哭了,说明明是自己的儿子,却要管别人叫爸爸,管自己叫‘姑姑’,所以打那以后他再也没回过老家,他怕见到我,也怕见到您。”
柳山溪说到这儿,掏出手帕纸给母亲一张自己一张,轻轻地按了按眼睛:“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感到与亲爸爸的感情就是和与他的感情不一样。第二天我走时,爸爸就把这封信交给了我,还告诉我,他非常想念您。那天是我做的饭,爸爸一直伏在桌子上给您写信。信写完了,又跟我说到商店买信封去。我说反正这封信您是交给我带给妈妈的,折起来放进我双肩背的夹层里不就行了吗?信封能封口,您是不是怕我偷看呀?爸说傻儿子,爸爸知道你妈妈一直心系彩云之南这块土地,我想买个有滇池风景的信封。我走之前爸爸把信装了进去,但是没封口。爸爸说你完全可以看,看完了你会更加了解爸妈的一生。我走的时候,爸爸哭了,我也哭了。”
儿子流泪了,妈妈也流泪了。
“山溪,你对黄文丽喜欢吗?小水喜欢这个后妈吗?”张丽英指着照片上穿着大红旗袍的黄文丽,她怕儿子太伤心难过,有意岔开这件事。
“黄文丽心眼特别善良,对小水像自己亲生的一样。小水现在就认妈妈和继刚,我这个亲爹在他眼里简直没一点儿地位。”柳山溪说,“至于您说喜欢不喜欢,说实在的,我不特别喜欢她,从来就不特别喜欢她,也许跟她缺少女性的活泼有关系?特别是她一穿上警服,我见她甚至有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柳山溪停顿一下,“不过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喜欢不喜欢黄文丽不重要,只要黄文丽喜欢我喜欢小水就行了。小水的亲妈我倒是喜欢,长得漂亮,又和我一样喜欢唱歌,可最后还不是和我离婚嫁给了一个可以当她爹的大款?柳絮我也喜欢,可是她是我妹妹,而且还走了。跟黄文丽结婚就算我为小水做的牺牲吧。我是他爸爸,孩子从小就没亲妈,我这个当爸爸的为自己的亲儿子做一点儿牺牲也是应该的。我记得有一句老话说‘人过四十天过午’,今年到生日我就四十了,一辈子混了混墩儿就过去了。”
儿子的话满是沧桑,不像一个四十岁不到的青年应该说的话。张丽英心疼地望着儿子那张和柳云龙一样端庄英俊的面庞:“孩子,你才四十岁,是正当年到时候,不应该说这样消极颓废的话。我知道,这一切都因为你有一个死刑犯的妈妈。妈妈有罪,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临上刑场前请求儿子,忘掉你有这样一个不齿于人类狗屎堆的母亲,振作起来,过好今后的几十年。这样妈妈在那边才放心。”张丽英摸摸儿子的头,“好儿子,听妈妈的话,别让妈妈死了还牵挂你啊!”
张丽英的话让柳山溪感情大恸,竟双手捂脸低声哭起来。相信要不是在监狱会见室,这个马上就要失去妈妈的儿子肯听会嚎啕大哭:“妈妈,您不要这么说。我听彭叔叔说,您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做出这样的事,全都是为了儿子结婚能有一套自己独立的住房呀。有罪的不是您,是儿子。如果儿子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也不至于让妈妈为了儿子的婚房去杀害他和大姨。”
“孩子你是什么时候见到彭叔叔的?”
“婚礼那天,彭叔叔和王嘉起叔叔一起来的。”柳山溪说,“婚礼结束,彭叔叔特意把我叫到他的车上,给了我一个大红的房本,说他本来就打算在我结婚时赠给我一套婚房。他做了几十年房地产商了,给对自己有恩的老同学儿子一套婚房,实在九牛一毛的小事。彭叔叔说都怪自己没早和您说,否则您也不至于做出这等糊涂的事了。王嘉起叔叔也给了我一个一万元的红包,他说你大姨留下的房子,按着代位继承,应该是你大姨的亲孙女儿小涛涛的。他家有三层楼房,并不需要你大姨的房子。但是那是小涛涛的,他没权利决定,一切要等小涛涛长大再做决定。”
张丽英的眼泪有流出来:“不是妈妈,你大姨现在和王嘉起早结婚了。都怪妈妈,妈妈对不起你大姨,你大姨苦了一辈子,到晚年好容易要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妈妈还把你大姨害了,妈妈不是人,是一只恶狼啊!”
张丽英想去抽自己的嘴巴,被儿子柳山溪抱住了:“妈妈不要这样。婚礼的事我还没和您说完呢!”看着妈妈平静下来,柳山溪继续讲,“因为1月28日那天是星期天,黄文丽他们派出所除去所长和另一个警员值班,十来个同事都来了。他们可不是穿着警服来的,男的西装笔挺各个绅士一般。黄文丽的俩个女同事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个红羽绒服绿裙子,一个白羽绒服黑裙子,都穿着高跟鞋。俩人的嘴唇涂得鲜红,眉毛细得像一根黑线,还粘着又弯又长的假睫毛,比那些影星歌星都漂亮。如果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谁也不会以为两个打扮得这么妖娆漂亮的年轻女郎会是警察。妈妈您知道吗,我不太喜欢黄文丽,其实也跟她上班下班老穿着那身警服有关系。那身警服自带威严,让人都不敢亲近。以后我给黄文丽多买点儿花哨的衣服,让她不在班上也把自己打扮得像她的两位同事一样妖娆漂亮。”张丽英知道儿子这是故意儿在逗她开心。
“小水和继刚在婚礼上开心吗?”
“别提多开心了。他和继刚,粘上了两个男女警察。这俩人您也许认识,女的叫周小虫,她说她是咱们天龙家园小区的片警;男的叫刘小猛,在分局刑警队,是周小虫的男朋友。黄文丽和周小虫不知怎么认识的,而且俩人关系还挺近的,周小虫管黄文丽叫黄姐。这次就是黄文丽邀请周小虫来的,没想到她还把男朋友带来了,而且长得特别帅。俩人那天都穿着警服来的,因此一下子被对警察叔叔有特殊好感的俩孩子给粘上了。最可笑的是继刚,居然管人家刘小猛叫爸爸。继刚一叫,小水也跟着叫,把个刘小猛叫得脸都臊红了,哪儿敢答应?后来黄文丽发话了,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叔叔跟爸爸能差多少?俩孩子愿意叫,你就答应呗!周小虫也跟着起哄,既然我黄姐都同意了,你就答应吧!俩孩子要是管我叫妈,我管保不会像你这么样扭扭捏捏的,还得高声答应呢!谁知这句话一出,黄文丽的几个同事就趁机起哄架秧子,指着周小虫让俩孩子喊妈,还说喊完了我们给奖励。俩孩子也是人来疯,爸妈叫得山响,把个一对警察情侣应接不暇。”
“对门的张帆也来了吧?这小伙子是我铁粉,天天看我的连载。我本想把写好的几部小说都完整地发给他,也省得他花钱看连载了。可是又怕被别人盗版,到了没敢。张帆经常给咱家送吃的喝的。”
“我忘了告诉您了,张帆头几天进去了。据说这人太黑,凭借职权对商户吃拿卡要。周小虫他们派出所的一个姓郑的副所长经常去市场买菜,商户就偷偷向他反映张帆的事。那个副所长就暗中留心调查,结果张帆就折进去了。”
“至于的吗?顶多吃拿卡要商户一点儿菜和水果的事?”
“那您可真是小看张帆了。他当市场管理员十年,跟商户们索要贿赂九千多万。您说的蔬菜水果的事,都没给他算上。您那个卖粮食的学生诸葛伟才在东里市场干三年多,他就管人家要了十多万。十年里,张帆一共索贿受贿九千多万。”
“啊?”张丽英大吃一惊,“一个小小的市场管理员就索贿受贿九千多万?”
“这就叫小苍蝇大贪污犯。”
一直在旁边的狱警提醒母子俩:“会见时间马上到,请你们有什么要紧的话赶快说。”
“好了,山溪把羽绒服穿上,走吧。”张丽英说,拿起椅子上的羽绒服为儿子穿上,又为儿子从下到上把扣子一一扣好,“山溪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扣扣子总是从上往下扣,所以扣到最后,最下边的扣子总是错开一个,只好再重新扣。跟你说多次,让你从下往上扣,你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可是撂爪儿就忘。现在还这样吗?”
“妈妈,我听您的话已经改了。”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柳山溪的脸上滴到弯腰给他扣扣子的母亲头发上。
张丽英刚被押回监室还没在在床上坐定,随后进来的看管狱警就送过来一封信:“张丽英,你的信,抓紧时间看,十分钟后该上法律常识教育课了。”
“谢谢。”张丽英接过信,没有立刻把信瓤拿出来,而是双手捧着信封细细地端详着。信封上的图案是淡蓝色水波微澜的滇池,更淡的“彩云之南”四个字在水波中时隐时现。在这一切之上,是“张丽英收”四个字,笔道苍劲有力又充满柔情,就好像他对她的爱。
张丽英终于抽出信瓤,展开:
亲爱的英,你还记得那年的新年晚会,我和你在台上对唱《婚誓》吗?我们互相含情脉脉望着,我差点儿就失去理智过去将你拥抱在怀。就是那次的对唱,我心里下了这样的决心,今生非你不娶。
亲爱的英,你还记得那年冬天在太平湖上我们遇到的突然而起的沙尘暴的事吗?你像一只受惊的小鸟,突然扑进我怀里。我解开军大衣的扣子让你贴着我的胸口,又用军大衣将你紧紧裹住,双手搂抱着你。那时我心里不断地祈祷,祈祷沙尘暴永远这样刮下去,我就可以永远把你搂在我的怀里。之前,我一直想对你说“丽英,我爱你,做我女朋友吧”的话,但是每每看到你美丽的面庞,我就把要说的话强行咽回肚子里,因为你太美了,就像一只在蓝天上展翅翱飞的白天鹅,而我却是在匍匐在地的癞蛤蟆。我向你求爱,正是应了那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话。是可爱的沙尘暴成就了我,我这只癞蛤蟆终于得到了美丽的白天鹅。
你还记得吗,一九八三年的六月一日儿童节,那天的上午在你的床上,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听着你在我身下幸福地呻吟,我感到无比地幸福,发誓一生永远和你在一起,发誓要让你一生幸福。
然而由于我的病,却没能兑现自己的诺言,把你让给了柳云蟒,让你的一生都在欺骗和蒙蔽中度过。直到2023年九月的那一天,四十年之后,我们才得以团聚。在你家里度过的那几天,是我晚年最幸福的几天。那时我们的美好愿望就是把我们的婚姻经历告诉儿女们,并且能得到儿女的理解和祝福,让我们重新在一起度过幸福的晚年。
世事难料,没想到柳絮她坚决不同意,更没想到为了消除我们婚姻的障碍,你会采取那样决绝的办法,将我的女儿柳絮害死。说心里话,当我后来琢磨出真相,确定是你害死了柳絮之后,我曾经恨过你。毕竟,柳絮是我的女儿,孩子从小失去了母亲,是我含辛茹苦将她抚养大。可是你却把她害死了。当时我恨过你,如果那时你出现在我的面前,也许我会了杀了你。所以那段时间你发我微信,我几乎没看就删了,我觉得我不能再与杀害我女儿的仇人交往下去。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恨没了,对你的爱和渴望却更加强烈。我们两个相爱的人儿今生实在太苦了,已经错过了几十年,难道还要错过到死吗?但是我深知,那件事终究是我们之间的梗,更是你心理上沉重的负担。不把这件事解决,我们即使在一起也不会幸福。因此才给你发了那个长长的微信,本意是让你主动投案自首,争取宽大。我当时的想法,你已经六十多岁了,又有死者亲属的谅解,很可能也就判个缓刑,这样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即便不是缓刑,顶多十多年,以我的身体,完全可以等到你出狱。直到那天开庭,我才知道你竟在两个月之内,包括我女儿在内连杀人三人。我真没想到你的心肠这么狠,甚至比过毒蝎。
丽英,你曾经是我今生最爱的女人,也是最对不起的女人。还记得那几天在北京你的家里,我们缠绵时你对我说的话吗?你说你喜欢彩云之南那个美丽的地方,喜欢诗一般的滇池。
我们今生虽然不能手挽手一起欣赏滇池了,但是我相信你死后,灵魂会回到我的身边,会随着我一起坐在滇池边的长椅上,欣赏着美丽的滇池。微风佛徐,泛起一片涟漪的滇池,就像一幅被揉皱了的淡绿色丝绸,垂柳细长柔软的柳丝轻拂着水面……
女狱警走进监室,督促大家去上课。
“张丽英,别看信了,上课时间到了。”见手中拿着信的张丽英坐床上一动不动。女狱警走过来喊,信从张丽英手中飘落在地上,张丽英也无声地倒在床上……
“彩云之南,我归去的地方”,歌声带着张丽英的灵魂飘向天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