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心系彩云之南

　　张丽萍不在的这些日子，苦了一老一少两个人：丑奶奶张丽英和孙子小水。漂亮奶奶不在的最初几天，小水几乎天天哭闹，要漂亮奶奶不要丑奶奶。张丽英实在急得没办法的时候，就给姐姐打电话，让姐姐听听小水哭闹的声音，也让小水听听漂亮奶奶的声音，了解孩子对漂亮奶奶的想念之情。另外一层的意思就是让姐姐快点儿回来，她和小水都快支持不住了。
　　张丽萍是个果断的人，自己既然决定了和王嘉起在一起，就不能再被妹妹的家事牵着鼻子走。她说你不打算最近跟柳云龙复婚吗（张丽英曾经把柳云龙的事和姐姐说过，姐姐很支持他和柳云龙复婚）？就赶快让柳云龙从云南回来吧，都六十多岁了，还耗什么呢？她很想把自己和王嘉起的事告诉妹妹，但是故事太长，电话里说不清。彭善财不是说9月18日同学聚会吗？索性就等到同学聚会时再告诉妹妹。她只是告诉妹妹自己在外地一个老朋友家里，准备秋天再回北京。
　　秋天再回来？这是多么遥远的事呀！张丽英一刻也等不了了，她决定花高价雇个临时保姆，让小水和保姆住在姐姐家。等到秋天姐姐回来了，再把保姆辞退。张丽英把准备给小水请临时保姆的事和儿子山溪说了，山溪非常赞同，还说请一个好点儿素质高的保姆，保姆费由他来支付。今儿下班我就回大姨的家，在房子里安装几个摄像头，摄像头和我手机连线，万一保姆虐待小水，我可以随时知道。张丽英说保姆费不用你出，妈妈每年在蓝绿文学网挣好几万稿费呢！教师退休金又高，我根本用不着稿费，稿费就够小水的保姆费啦！你的钱留着和黄文丽结婚用。
　　“您出就您出。”山溪说，迟疑了一下，“至于我和黄文丽的事嘛，以后再说吧！”
　　“黄文丽是个不错的女人，还是个警察，比较可靠。你们已经错过一次，就不能错过第二次了。你眼看就四十了，以后再说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是不是心里还有和杨柳絮的事留下的阴影？一个大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
　　“妈您就甭管了。”儿子挂断了电话。
　　张丽英当天就从家政公司把保姆雇好了。保姆叫柳淑香，四十多岁，三河市燕郊的。可能自己的户口到现在还在河北吧，张丽英从来就把河北人当成本地人，柳淑香当然就是本地人喽！
　　为了让小水尽快和保姆熟悉起来，张丽英当即就把保姆领回了家。保姆看样子挺喜欢孩子，一路上领着小水胖乎乎的小手，两个人一直有说有笑，搞得旁边的亲奶奶张丽英很嫉妒。和小水在一起这么多天了，压根儿就没看见他在自己面前露过笑模样，对陌生人反而比对自己的亲奶奶还亲。
　　保姆柳淑香很勤快也很能干，中饭和午饭都是她做的，中饭是红绿宝石米饭（米饭里有红豆和绿豆）炒四个菜，晚饭是彩色饺子。难得的是，小水对保姆做的饭菜特别爱吃。中午吃了一碗红绿宝石米饭和很多菜，晚上吃了赤橙黄绿共十个饺子。
　　小水嫌丑奶奶做的饭不好吃又不好看，天天吵吵闹闹不肯吃。为了让小水吃饭，张丽英把所有的招数都用上了，甚至还让小水骑着自己满客厅地爬。爬了一会儿说马儿饿了，骑马的国王也饿了，国王得吃饭，马儿得吃草才能再爬。然后给孙子和自己各盛饭一碗饭，又把孙子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和炖肉给孙子拨到碗里，自己也拨了两样菜，然后就装出饿极了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饭菜；还故意儿把上下牙咬得嘎嘎响，嘴里提醒着孙子：“快吃呀，马儿都要吃饱了。”一天三顿饭，张丽英简直使尽了浑身解数，仍然换不来姐姐在时小水大口大口吃饭的情形。
　　小水睡下以后，保姆要走，张丽英说甭走了，今儿晚就住下吧！离睡觉还早，到客厅和我坐会儿。这些天一个小水把我弄得颠三倒四的，差点儿被他整疯了。保姆说您很多年没带孩子了吧？张丽英说我儿子今年三十九岁，我就三十九年没再带过孩子。柳淑香说难怪呢！带孩子不能一味地顺着他，也不能老和孩子呛着，顺势而为。张丽英说听你的口气是不是带过不少的孩子呀？
　　“不瞒您说，我原来是村里幼儿园的老师，带了十年孩子，特别喜欢孩子。要不是为了在外边当保姆多挣俩钱给儿子买房娶媳妇，我真的不愿意离开幼儿园。”
　　俩人正说着话，儿子打来电话，问保姆找好没有？听说找好了，就说您最好让保姆今儿晚就住在咱家，我明儿个一早就开车把保姆和小水接到城里，安顿好以后我立马就得上班。公司这些日子很忙，经常加班。我要是请假，别的同事就得多加班。张丽英说你放心吧，保姆今儿晚就住咱家。儿子说谢谢老妈，就放下了电话。
　　柳山溪在电话里说的话保姆听得一清二楚，听说明天一早就去城里走马上任，保姆说我的东西还在家政公司的集体宿舍里，我现在拿回来，来回得需要一个多钟头的时间，您还得给我等门。
　　“你打车来去吧，能省点儿时间。”张丽英去卧室拿出一百块钱给柳淑香。
　　“谢谢。”柳淑香一阵风似的走了，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下张丽英一个人，她拿出手机，又开始拨那熟悉的号码。
　　杨柳絮死亡已经二十多天了，从打她知道他离开北京回云南那一刻起，张丽英就一直在拨打他的电话，除去电话铃声她压根儿就没听见他的任何声音，哪怕是喘气儿声，她也能知道他拿着电话在听。电话不接她就发微信，可是绿底儿黑字的微信，已经不知发了有多少，他那边仍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张丽英甚至在微信里完全没有了一点儿女人的尊严了，央告他，我的胴体缺乏你的爱抚，在一天天暗淡，一天天地枯萎。云龙啊，你在我身上时像一个横刀跃马的大将军，而我就是你大将军身下柔弱的女子。央告里有她对他的渴望，更有任是哪个男人也难以抗拒的挑逗。可是柳云龙却抗拒住了，根本不理她。有时她甚至怀疑是不是他已经死了？还按着柳云龙留下的地址把电话打到过小区的派出所和居委会过，说我是作家张丽英，也是柳云龙的大学同学，现在北京居住。前些日子柳云龙从北京回昆明后突然失联，无论打电话还是发微信，都得不到他的任何回复。恳请警察和居委会同志，能不能到柳云龙家中看看，他是不是死了？并且顺便把我对他的关心和问候带给他。
　　负责任的警察和居委会同志接到知名作家张丽英的求助电话以后，一同登门看望了柳云龙。发现他没死，活得好好的，和居家无事的其他光棍老头儿一样，每天三件事：吃饭遛弯看电视。看望他的警察和居委会同志把张丽英的关心问候带给了柳云龙，并且要他别辜负同学情谊，赶快给作家张丽英回个电话。对方的回复，让张丽英放心，她的丈夫，她最亲爱的人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可他对她热烈又充满色情挑逗的电话微信，仍然无动于衷。倒好像她和他是两个在不同轨道上运行的两颗行星，无法发生交集和碰撞似的。
　　电话拨通了，传来的是柳云龙近似疯狂地辱骂：“张丽英你听着，我对你已经够仁至义尽的了，你别再骚扰我了好不好？从此你是你我是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告诉你，我这样做全是为了你，别不知好歹。我恨你这个蛇蝎一样的女人，我恨你这个被柳云蟒玩儿了好几十年的剩货，我看不起你，我鄙视你。”
　　电话挂断了，柳云龙的辱骂却一直在萦绕张丽英的耳畔。
　　她实在想不明白，就在二十多天前，柳云龙接到女儿杨柳絮生病的消息（实际已经死了），坐在去飞机场的出租车上还给她发了一个海誓山盟的微信，可是，才仅仅过去二十多天，柳云龙怎么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呢？
　　门响了，保姆柳淑香拿着很大的一只行李包回来了。张丽英本来应该让她睡在丈夫的卧室，可是被柳云龙无情地打进冰窖里的她，急需一点热量，急需一个人把她从冰窖里拉到岸上。家里除小水以外，就她和保姆两个大人，没有第二人选。
　　两人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没一点儿困意的张丽英与保姆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张丽英问保姆家在燕郊镇上有几套楼房？保姆说一套没有，现在住的是四合院，十间正房，东西厢房各六间。张丽英说现在燕郊镇整个不都是楼房了吗，哪儿还有四合院呢？你们家是不是钉子户，不愿意拆迁呀？柳淑香说现在到处高楼大厦的是燕郊新村，我们家住的地方虽然叫燕郊，但是严格说不是燕郊镇，是紧傍着燕郊镇的小柳村，因为只有十来户人家，公社化以后就算燕郊镇了，小柳村便没了。张丽英忽然想起，早先听婆婆也说过，他们家的村子原来叫小柳村，就几户人家，都姓柳，也是公社化以后没的。那么保姆说的小柳村和婆婆说的小柳村是不是一个村呢？
　　“既然叫小柳村，你们小柳村的几户人家应该都姓柳吧？”张丽英试探着问。
　　“听我奶奶说一共七户人家，我奶奶那一代是亲哥儿仨，七户人家都是哥儿仨的后代。我奶奶去年九十九岁才死的，那时候小柳村有十户人家，我奶奶葬礼的时候十户人家都来了。就缺老三的后代。”
　　“老三的后代是没有了，还是搬走了？”
　　“老三是我奶奶的三小叔子，两口子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叫柳云龙和柳云蟒，特别有出息，俩人都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毕业回家的时候，老大柳云龙还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北京媳妇，也是大学毕业。听我奶奶说，我三奶奶家的老大柳云龙，按辈分我应该叫大叔的那位，因为受了刺激，阳物废了，跟皇宫里的老公一样，可他媳妇也就是我应该管叫大婶儿的那位北京姑娘还不知道。他跟我三爷爷和三奶奶把自己的事讲了，说是本打算和媳妇离了，可是她肚子里怀上了柳家的骨血，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三爷爷和三奶奶当即拍板为了媳妇肚子里的柳家骨血，不许离婚。并且做出了让老二柳云蟒，就是我应该叫二叔的那位顶替老大的决定。因为哥儿俩是双棒儿（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别说外人分辨不出来哪个是老大哪个是老二，连我三爷爷和三奶奶都分不出来。我三爷爷和三奶奶把这事和我二叔一说，我二叔还特别同意，俩人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换了身份，那个漂亮的北京媳妇估计到现在可能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小叔子调包的事。”
　　“你说的这事也太离奇了，天下还有哥儿俩互换当丈夫的事？不是你奶奶编的吧？”
　　“才不是呢！为这件事，柳家老哥儿仨六个人还开过会呢！我爷爷和我奶奶是大哥大嫂，有一票同意权和否决权。也就是说，我爷爷我奶奶要是否决，这事就成不了。”
　　“你见过你那个双胞胎的大叔和二叔吗？”
　　“也许见过，也许没见过。我还没出生，人家我大叔我二叔就去北京读大学了。我二叔把房子卖掉那年我才三四岁，所有这些事都是听我奶奶讲的。小时候我是奶奶哄大的，奶奶没事就好给我讲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还特别爱听。”保姆柳淑香说完叹口气，“我奶奶死了，再也没人和我讲这些旧事了。也不知道我那柳云龙大叔和柳云蟒二叔至今在哪儿？说起来我们还是有很近的血缘关系呢！”
　　柳淑香说了一会儿，问张丽英：“听我瞎白话半天，阿姨您烦了吧？要不我去那屋和小水一起睡吧！这些年给人家做保姆看孩子，习惯和孩子一起睡了。离开孩子还有点儿睡不着呢！”
　　“行，你要实在睡不着就去那屋和小水一起睡吧！你们俩人天生有缘，我看小水特追你。”
　　见保姆刘淑香抱着自己的毛巾被要走，张丽英忽然想起什么，对保姆说要不我给你一把钥匙，明天你就带着小水去城里我姐姐家住得了，反正她家里也没人。我姐家附近有好几个公园，小水就爱在公园里玩儿。
　　说实在的，这些天张丽英实在被小水吵得烦烦的，白天敲不了键盘，夜里睡不好觉。头两天好不容易连哄带骗的让小水单独睡在了他和漂亮奶奶的房间，可是白天仍然摆脱不了小水的吵闹。让保姆带着小水去姐姐家，白天黑夜都可以摆脱小水了。
　　“行。”保姆爽快答应，“您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小水和你这么好。”
　　柳淑香离开了，但是她刚才说的四十年前发生在她身上丈夫被调包的事却让她震惊。让张丽英震惊的不是事情的本身，宾馆相会柳云龙已经亲口给她讲了兄弟调包的事了，她早就震惊过了。让他震惊的是柳家人对她的态度，丈夫要和她离婚，只因为她的肚子里怀着柳家的骨血，就让柳云蟒顶替哥哥把她留下；更可悲的是，这件事柳家的老哥儿仨都参与了商量研究，唯独没有人问过她这个当事人的意见。浑浑噩噩和柳云蟒生活了将近四十年，柳云蟒死后当她发现了调包的秘密以后，满怀期望地找回她无限爱恋的柳云龙，并且像当年和她热恋时一样，毫不犹豫地投入到他那宽阔又温暖的怀抱中，他也以同样的激情回报了他，和她缠缠绵绵地度过蜜月般的几天。并且又在第二次准备来北京时，去机场的路上给他发了那个海誓山盟的微信。谁知第二次来北京的柳云龙，竟没和她打一声招呼，悄悄地来又悄悄回去了。在她以为，既然女儿杨柳絮是阻碍他和她恢复婚姻的障碍，现在女儿死了，他和她之间的障碍没了，按说一对分别四十年的夫妻，应该顺理成章地恢复原有的夫妻关系，相互爱恋相互扶持度过后半生才是。
　　张丽英是那么渴望和他在一起，是那么思念他。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她给他打电话，发微信，但是始终得不到他一点儿地回应。她以为他受不了女儿死去的打击，是不是想不开自杀了？为了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张丽英勉为其难地寻找到了他所在地的派出所，和他居住的小区的居委会，并且亮明了自己的作家身份，请求派出所和居委会帮忙查一查他到底活着没有？人家帮忙了，也找到了柳云龙，并且把自己的思念也带给了他。但是她得到的是什么？是刚刚他在电话中对她疯狂地辱骂。
　　柳云龙这些辱骂他她的话，像一把利剑捅在她的心窝上。她这才明白，在弟弟柳云蟒眼里，她是四十年前被哥哥柳云龙玩儿过的剩货；现在在哥哥柳云龙眼里，她又成了被弟弟柳云蟒玩儿过的剩货。剩货剩货，在柳云龙和柳云蟒兄弟眼里，她就是一件被他们哥儿俩玩儿过的剩货，过去是，现在是，永远是。
　　女作家张丽英，牙咬得咯咯响，如果还有来生，他发誓要亲手杀了这禽兽不如的哥儿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