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流连忘返

　　是小涛涛跑过来开门的，十一岁的的小姑娘在三人面前愣了一下，突然就扑到彭善财老两口的身上哭起来：“彭爷爷和彭奶奶，你们好容易来了。我爸爸走了，我爷爷病了！”
　　“别哭别哭。”老两口弯腰为小涛涛擦着脸上的泪水，“快带我们见你爷爷。”
　　“我就在院子里。”随着一个衰老的男人声音，三个人一齐抬头望去，小院儿的三层楼前放着一个躺椅，王嘉起半坐半躺在躺椅上，儿媳妇刘淑琴正端着一碗片汤，喂王嘉起吃晚饭。二十天前王嘉起去张丽萍家时，还是个满头乌发，身体健硕的中年人，现在的王嘉起，头发雪白，身体消瘦，连吃饭还要儿媳妇喂。
　　“彭叔叔马阿姨您来了。”刘淑琴端着碗迎过来，望着张丽萍，“这位阿姨是——”
　　“是我和小涛涛爷爷的最好同学，你张阿姨。”彭善财回答。
　　“张阿姨谢谢您来看望我爸爸。”
　　几个人来到王嘉起跟前，王嘉起挣扎着想站起来，被彭善财按住了，对刘淑琴说：“先喂你爸爸吃饭。你张阿姨第一次来，我们老两口先带着她在小院儿里转转。吃完饭我们进屋里聊，天一黑蚊子该发狂了。”
　　“听彭叔叔的，爸爸，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问问你彭叔叔和两位阿姨吃了没有？我吃得差不多了，你先给他们做饭去吧。”
　　“不用。我们吃完饭才俩钟头，这会儿肚子还撑着呢！你吃你的，我们三个人在院子里转悠转悠。”彭善财说。
　　跟住在城里小区的楼房比起来，小院儿特别宽敞。院子东头是个小菜园，菜园的最北边是两架黄瓜，紧挨着黄瓜的是两架豆角，一架芸豆角一架紫边的牛耳朵扁豆角。再往南是茄子和大叶子的窝揪菜。茄子黑紫黑紫，窝揪菜翠绿翠绿。连接大门和楼门的是条铺着鹅卵石的一米宽的甬道，甬道的西边种着各种花，正是仲夏，五颜六色的花儿们争芳斗艳，生机勃勃。整个小院儿和三层楼房都笼罩在夕阳金色的余晖中，美丽恬静。
　　想起儿子和疼他爱他的亲人就生活在这样美丽温馨的小院儿里，张丽萍心中有几分慰藉。可是一想起这一切与儿子已经无关，儿子很快会被判处死刑即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张丽萍真想扑在小院儿的地上大哭一场……
　　夕阳收起最后一抹余辉，几个人转移到一楼的客厅里。刘淑琴给每个人面前都放上了一杯茶，拉着小涛涛就要离开：“叔叔阿姨你们聊吧，我和小涛涛回她的房间做暑假作业去。”
　　“我先问一句，伯仲的事，小涛涛知道了吗？”
　　“早就知道了。伯仲被带走那天街坊邻居都看见了，想瞒也瞒不住。现在小涛涛的同学都不愿意和他一起玩儿了，说他爸爸是大坏蛋，杀人犯。”
　　“那你和涛涛就别离开了。”彭善财摸挲一下小涛涛的脑袋，“听彭叔叔讲你爸爸的事吧。你爸爸是杀人了，但他不是大坏蛋。”彭善财说，指着挨着自己妻子坐着的张丽萍，“她不是外人，她是你爸爸的亲妈妈，你的亲奶奶。”
　　“啊？”在王嘉起和刘淑琴惊诧的表情中，彭善财开始了他的讲述……
　　“妈妈！”彭善财的讲述刚刚停止，刘淑琴就扑过来抱住张丽萍哭了，“妈妈，我苦命的妈妈啊！”
　　王嘉起也扶着沙发走过来，双手手紧紧拉住张丽萍的手，泪流满面。
　　住到第三天，彭善财因为公司有事不得不离开，问张丽萍要不要一块儿回去？还没等张丽萍答话，儿媳妇刘淑琴一只手抱住张丽萍的胳膊：“妈妈不要走，再住些日子吧！”
　　小涛涛抱住张丽萍的另一只胳膊：“奶奶不许走。”
　　“丽萍就多住几天吧！”老同学王嘉起也发话了。
　　“你就留下吧！什么时候想回去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
　　“就你会开车吗？家里现成的车现成的俩大司机，就不能送丽萍？”这几天王嘉起的精神和身体明显好转，顾得上怼老同学了。
　　“得得，我的错，我有眼不识泰山，两大司机在跟前都没发现。丽萍，说好了回去时候别给我打电话让我接，我只管送就不接了。”
　　大家把彭善财和马淑敏送到大门外的车库旁，彭善财去车库开车的时候，刘淑琴突然想起什么，对公公说：“您拦住彭叔叔别让走，我从小菜园里摘点儿黄瓜豆角去。小涛涛，跟我去摘。”
　　工夫不大，母子俩拎着俩大袋子蔬菜出来了，黄瓜芸豆角扁豆角茄子窝揪菜韭菜，小菜园里的几种蔬菜全都有。
　　接下来的日子，刘淑琴每天照样去徐湾镇卖瓜，只不过和他一块儿卖瓜的是女儿小涛涛。张丽萍也想一块儿去，儿媳妇不让去，说天太热，您岁数大了受不了。再说六月天小孩儿脸，说变就变，没准儿走半路就赶上一阵雷阵雨，濯着您就麻烦了。
　　王嘉起也不让张丽萍去：“咱们俩去瓜园把第二天要买的西瓜给淑琴摘好拉进家里，还得做一顿晚饭，事情不少呢！”
　　“好吧，客随主便。”张丽萍答。
　　其实俩人谁也不知道，儿媳妇刘淑琴是故意儿把两个老人留在家里的。那天不让婆婆走，也是刘淑琴有意的。和婆婆相处了几天，刘淑琴觉得自己有点儿离不开老太太了。刘淑琴从小没爹没妈，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初中刚毕业，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就相继去世，出嫁没几年，俩双胞胎儿子才五岁，丈夫又死了。用农村人的话说，刘淑琴命硬，专门克亲人，头十几年把她爸妈和爷爷奶奶克死了，嫁了人又克死了丈夫。所以尽管寡妇刘淑琴长得漂亮又能干，可是也再没有男人敢娶。刘淑琴也刚强，压根儿就不信命，不是没人敢娶吗，本人还不想嫁呢！不信凭着我一双手就不能拉扯大俩孩子。
　　那年县里农业技术推广站办了三天西瓜种植培训班，刘淑琴就带着俩儿子在培训班学习了三天。负责培训的老师是一位和刘淑琴年岁差不多的女技术员，家住县城附近的农村，自己有俩双胞胎女儿，由公婆看护。女技术员见她带俩孩子学习实在困难，就邀母子三人住在自己家，农村大房子大院儿的，多几个人完全住得下。白天，刘淑琴到培训班听课学习，晚上回到女技术员家，能干的刘淑琴又是做饭又是蹬缝纫机给技术员的俩女孩儿缝制时髦的童装。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学习，白天不太懂的地方，晚上就问女技术员。
　　三天学习班下来，刘淑琴收获满满。正是早春育西瓜秧的时候，刘淑琴在自家院子里搭了一个暖棚，女技术员来家亲自和她一起育秧。往年自家的十亩地种的都是粮食，今年刘淑琴一半种粮食一半种西瓜。第一年西瓜纯收入八万，花一万多买了一辆农用三轮车。第二年和以后几年里，刘淑琴的十亩地全部钟上了西瓜，年年都收入十多万。当然，那个累劲儿也不是常人能受得了的。刘淑琴第一次特别羡慕有丈夫的女人，累了起码有个肩膀让你靠一靠。
　　暑假里，一次刘淑琴带着大儿子到徐湾镇卖西瓜，忽然有个买西瓜的大叔叫了她一声乳名，刘淑琴一看，这不是娘家村与自己家住隔壁的吴叔叔吗？吴叔叔在石家庄工作，每次回家的时候，总提着礼物登门看望爷爷奶奶，礼物里除去好吃的，还有给她买的新衣服。那时候小小的她，心里特别盼望吴叔叔回来。出嫁以后，刘淑琴把爷爷奶奶的房子卖了，再也没回过娘家，也就再也没见过吴叔叔。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三十多岁的刘淑琴再见到吴叔叔时仿佛见到了亲人，竟抽抽噎噎哭了。
　　听刘淑琴说了自己这些年的境况之后，吴叔叔说我在石家庄的同事两口子有个儿子，年龄和你差不多，人长得很帅，身体也很好，现在给私人老板开车。因为有点儿弱智，至今还没说上媳妇。你若有意，我带着他们全家来一趟，成不成无所谓，就等于一次乡村旅游。刘淑琴都没犹豫，跟吴叔叔说您带来吧，哪天都行。吴叔叔回去以后没几天，就把他同事一家三口带来了，是吴叔叔同事的儿子开的车。他叫王伯仲，人长得高大帅气，就是闷一点儿，不好说话，这大概也就吴叔叔说得弱智吧？刘淑琴喯儿都没打就同意了。让刘淑琴没想到的是，王伯仲和自己的两个儿子特别合得来。
　　结婚没多久，王伯仲全家就都搬到乡下刘淑琴的家，第二年就有了小涛涛。有了丈夫依靠，有了公婆帮手，刘淑琴觉得小日子越过越甜美。谁想到出了这事，丈夫杀人了，而且一气儿杀了三个人，这还能不被枪毙吗？丈夫被抓走以后公公病倒了，照顾瓜园还要伺候公公，刘淑琴好多天没去徐弯镇没卖瓜了，只卖一些来瓜园趸瓜的瓜贩子。本想把暑假在北京打工的两个儿子叫回来，可是她不愿意打扰儿子，两个孩子和继父的感情很深，她怕儿子知道继父杀人被捕了，会对他们的学业有影响。
　　这一次，刘淑琴的坚韧再一次体现出来，她告诫自己，挺住挺住一定挺住。就在她咬牙挺住的时刻，救星来了，那就是伯仲的亲生母亲，自己的亲婆婆。自打婆婆来了以后，公公的身体迅速恢复了，家里的生活也迅速恢复常态，她和女儿小涛涛去徐湾镇卖西瓜，公婆上午去瓜园看瓜摘瓜卖瓜。中午婆婆回家做饭，做好饭以后给公公送到瓜园，两个老人在瓜园里边吃午饭边欣赏瓜园风光。晚上从徐湾镇卖瓜回来以后，一家人在瓜园吃晚饭。公公本想夜里就睡在瓜窝棚里看守瓜园，刘淑琴不让，她和十一岁的小涛涛夜里睡在瓜窝棚里看守瓜园。她心里有个想法，尽量给公公婆婆两位老同学多留出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刘淑琴希望公公婆婆成为一对真正的公婆。
　　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这天一家人在瓜窝棚里吃晚饭的时候，刘淑琴指着天上圆圆的月亮说：“我念中学的时候学过苏轼的一首词，词的名字叫什么我忘了，就记得里边的一句话：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们家不用千里共婵娟，全家人在一起吃饭，就能看见天上圆圆的月亮了。可是我们家却不是真正意义的一家人，公公是真正的公公，婆婆是真正的婆婆。然而公公婆婆却不是老两口，是两位老同学。”刘淑琴说到这里突然放下手中的碗筷，冲着两位老人扑通跪在芦席上，“儿媳妇恳请公公婆婆能体恤晚辈的良苦用心，让我们真正合成一家人吧！”
　　张丽萍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媳妇，眼泪流下来了。
　　自打失去儿子以后，她这么多年她心里有种孤苦无依的感觉。虽然妹妹对自己很好，外甥山溪对大姨和妈妈都一样孝敬，虽然小水和自己的感情比和他的亲奶奶感情好，但是说到底，人家是一家人，自己不过一个外人而已。可是在这个家里的感觉就不一样，儿媳妇是自己的亲儿媳妇，孙女儿是自己的亲孙女儿。至于自己的老同学王嘉起，应该说两个人都是苦命的人，她失去了才找回来的亲生儿子，他失去了当亲生儿子疼了三十一年的养子，两个人同病相怜啊！
　　半个多月的相处，张丽萍能感觉出王嘉起对自己的关心照顾，她心里早就有了这样的渴望，如果她和王嘉起结成夫妇，大家成为真正一家人多好啊！从王嘉起看她的眼神里，张丽萍相信，他应该和自己有相同的愿望。只是自己毕竟才在这家里待半个月，即便王嘉起开口向自己表达了这个意思，还得看儿媳妇刘淑琴的意思，毕竟她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现在，儿媳妇的态度很明确了，就看王嘉起的态度了。毕竟她是女人，又是刚刚闯入人家的女人，万一自己先表态，王嘉起不表态，或者表态不愿意，自己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以后还怎么再踏进这个家门？
　　“孩子，快起来吧。”张丽萍想扶起儿媳妇，但是倔强的刘淑琴却不肯起来，“公公婆婆还没表态呢，我不能起来。”
　　“淑琴，你刚才叫我和你妈什么？”
　　“公公婆婆呀！”
　　“都是你的公公和婆婆了，是老夫妻还有疑问吗？丽萍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都让你说了，还用我再说吗？”张丽萍搀起刘淑琴，“孩子，公婆感念你的好意，我们老两口谢谢你了。”
　　当即，王嘉起就拿起手机给彭善财打电话，告诉了他俩人结合的事。彭善财在电话里说：“我料事如神，把张丽萍送到你跟前的时候，就以为会有这样的结果。我现在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这几天我一直在联系同学张罗聚会的事，现在已经定下时间：九月十八日上午十点钟开始，在金振强的女儿金英的餐厅里聚会。到时候你们老两口别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