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青葱少年结下的友谊

　　张丽萍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个旅行袋，一个装着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她有预感，觉得自己可能会在王嘉起家里住几天），一个装着彭善财那天送她的五十万元，怕彭善财两口子阻拦，她特意把原来装钱的提包换了。上午从儿子的交代中，她知道了儿子有一个非常善良的媳妇和一个叫小涛涛的可爱的女儿。媳妇年轻，孙女小涛涛小，他打算把五十万给媳妇留着过日子。
　　车子下了通向郊区的高速路就已经快两点多了，彭善财说咱们找个小饭馆先填饱肚子吧，离王嘉起家还二百多里地呢，我这车夫饿得都前墙贴后墙了，手都快握不住方向盘了。
　　三人找个单间吃完饭，彭善财靠在椅背上眯腾一小会儿，继续赶路。
　　马淑敏本想和张丽萍一块儿坐后排，两个女人得说话，彭善财却不干，说张丽萍是我的同学，不能老让你霸着不放。张丽萍你坐副驾驶位，分别四十多年了，我们今天第二次见面，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呢！
　　“好吧，满足你要求。丽萍大姐你去坐副驾驶位上，听你这位老同学胡侃吧！”
　　在张丽萍的印象里，高中时的彭善财不好言语。可是今天的彭善财却让她刮目相看，好家伙，车子一驶出京城，路面上的车辆少了，彭善财的嘴就没停下过。公司里员工的事，家里老两口吵架的事，女儿在美国的事，天上地下水里的事……滔滔不绝，两个女人的笑声不断。
　　彭善财说有一次区长给他打电话，明天要带着一位外国美女记者来采访他，让他准备准备。彭善财央告区长别来，说他最近身体有恙不便接待。区长说那正求之不得，你明天就躺在担架上接受采访，让外国人看看我们中国人干工作多努力，一个公司的董事长生病了也不休息，用担架抬着上班。区长是这么说，彭善财哪敢真的躺在担架上呢？再说那时他刚五十多岁，身体跟牛一样健壮。只得按区长吩咐认真准备，包括自己的仪表，不能再像平时一样邋邋遢遢。为此他还让马淑敏给自己买一套新行头：白衬衫白裤子白皮鞋红领带。下班以后还特意到他常去的那家小理发馆去理发。因为是熟客，理发的小伙子说您不是上个礼拜才理的吗，怎么今儿又理呀？彭善财就把明天区长带着外国人要来他公司的事讲了，说咱这副尊容不也怕给国人丢脸吗？所以特意再修理修理脑袋，小伙子你要给我把头发理得漂亮一点儿，否则我给咱中国人丢脸你也有责任。小伙子说您这个发型现在正是最漂亮的时候，理了反而不好。这样吧，我给您把头发染染，您瞧您的白头发太多了。彭善财说我不染，染头发对身体不好。小伙子说我们店里的染发剂是纯天然的，除去黑色素以外，还含有大量的维生素A，对皮肤相当有好处。而且进口高级的染发剂的品质优良，染完以后用水洗都不掉色。架不住小伙子的忽悠，彭善财终于同意染发。头发染完了，小伙子还不肯放他，说我们店里从国外新进口的玻尿酸美容啤酒，美容效果绝佳。但是明天之前您别洗脸，否则就达不到美容的效果了。我先用特殊的面部清洁剂把您面部每个汗毛孔都清理干净，涂完玻尿酸啤酒我再轻轻给您按摩一小时，保证容光焕发年轻二十岁。
　　彭善财心想来都来了，就把这张老脸交给他整治算了。一个钟头以后，美容项目完成，小伙子让他照镜子，嘿，彭善财觉得老脸亮堂堂的，还真显得比以前年轻了。当然，年轻也不是无代价的，一向节俭的大老板彭善财那天在耳朵眼儿大的小理发店消费了八千八百八十八元。付款的时候彭善财直吸气，不过想到明天出现在外国人面前的老脸年轻许多，觉得也值得。
　　“彭总千万记住，明天之前不要洗脸啊！”出门之前，小伙子又叮嘱他一遍。
　　第二天区长带着外国美女记者来了，年轻的区长用英语很流利地向记者介绍了彭善财的创业之路。听得女记者一脸惊讶，又是耸肩又是打手势，嘀哩嘟噜讲了一大串。彭善财虽然在大学里学过英语，几十年没摸，早丢到爪哇国了。女记者说完，彭善财傻愣愣瞪俩眼不知如何回答。区长适时把女记者的话翻译过来，说彭善财先生完全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头发乌黑，满脸阳光，就和小伙子一样朝气蓬勃。彭先生现在七十五岁了，还在建筑领域里奋斗不止，中国真不愧为基建强国啊！
　　彭善财以为准是这位外国美女记者听错了区长的话，把五十五岁听成七十五岁，就纠正说：“女士您听错了，我今年不是七十五岁，是五十五岁。我们中国人这个年龄段正是年富力强朝气蓬勃的时候，我作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必须带领员工继续在建筑领域拼搏，为被世界称为基建强国基建大国的伟大祖国努力奋斗到老。”
　　区长很快把他的话翻译给了每女记者。也不知区长怎么翻译的，女记者忽然满脸惊恐地看着他，嘴里“NONO”地不知说什么。
　　区长说：“女记者说彭先生你受伤了，脑袋都流黑血了，不能再拖延，必须马上去医院。”
　　区长带着外国美女记者匆匆走了，彭善财赶紧走到接待大厅的镜子跟前，可不嘛，黑汤激流正顺着自己脸上往下淌。他立刻明白了，留下的黑汤是染发剂。天太热了，加上接待外国人又紧张，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头发也被汗水湿透了，所以就流下了黑汤。可是小伙子明明说这款进口染发剂用水洗都不掉吗？可刚才才出一点儿汗怎么就流黑汤了呢？气得彭善财当即就给理发店打电话，接电话的正是小伙子。小伙子说没错呀，这款进口染发剂绝对用水洗不掉。问题您那个是汗水，是人体的排泄物，里边的成分非常复杂，不是纯粹H2O，这种染发剂被汗水污染之后，就会生成对人体有害的物质，这种物质能迅速使人致癌，所以必须赶快洗掉。彭善财说我怎么洗掉呀？你不是说用水洗不掉吗？小伙子说为了您身体的安全健康，您必须来我们理发店，我们用一种特殊的药水给您洗掉。您现在就来，别耽误啊！没辙，彭善财开车赶紧去小理发店。
　　在小理发店吹风的时候，年轻的副区长的电话打来了。“彭总您今天是不是故意儿拆台呀？本来在您这个年龄有白发很正常，您发神经非要把头发染黑干什么？而且我本想向记者介绍您八十五岁满头银发还在建筑领域顽强奋斗，您既然把头发染黑了，我不得不少说十岁，昨天编好的讲稿都废了。再说，您明明知道今天接待外宾，为什么还要接待前喝那么多啤酒？搞得满身都是啤酒味，跟个醉鬼似的。真不像话！”
　　被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小副区长像训孙子一样训了一顿，彭善财只能忍着。头发还原了，彭善财又得掏出两千块钱，小伙子理发员才放他走。
　　“花一万多块钱买洋相出，还挨小区长一顿狗屁呲，让我这五十多岁的董事长脸往哪儿搁？我回家就把鞋带解下来拴在门框上上吊了，马淑敏看见了赶紧用剪子把鞋带剪断，挂在上面的我掉地上把屁股都摔成好几瓣儿，疼得我坐地上哇哇大哭。”
　　彭善财讲的笑话把两个女人逗得嘎嘎大笑。
　　“彭善财，念书时你一点儿都不爱讲话，现在咋这么能讲呀！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从你嘴里出来就是笑话。”张丽萍回头看看马淑敏，“淑敏你太幸福了，天天有大老板的丈夫给你讲笑话，多开心啊！”
　　“丽萍姐你被他的假象蒙蔽了。他在家呀，和我没话说，三脚都踢不出他半个屁来！”
　　“谁说的？不信你从后面踢一脚试试，我能给你们放出一大长串的屁！到了王嘉起家里保证你们俩人，不，咱们仨人都被我的臭屁熏高十厘米。”
　　又是一串大笑。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张丽萍，看着老同学颤微微的白头发和眼角边又深又密的鱼尾纹，心里明白彭善财这是为了逗她开心才故意儿让自己成为笑料。他比自己小一岁，今年应该六十四岁了。一位六十四岁的老人，一位知名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为了我这个孤身老太婆，从早晨到现在一直在奔波忙碌，为我把自己当笑料……张丽萍的眼睛有点儿潮湿，为彭善财的善良，为俩人青葱少年时结下的友谊。
　　“善财，你停一下车。”他叫他的时候省略了姓，“我想坐后面，和淑敏我们姐儿俩说点儿女人之间的话。你一个人在前头当好车夫就行了，别再老想编笑话逗我笑了。实话说，建国丢了三十一年，我早已不抱着找着的希望了，觉得今生根本就再也见不着儿子了。没想到上天垂怜我，不但让我们母子见了面，而且还让儿子吃了我为他做的最爱吃的猪肉韭菜馅儿饺子。上午在监控室又听见建国讲了被拐走后三十一年间的生活，虽然他没有了亲生母亲的疼爱，但是又得到了新的父母，王嘉起两口子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疼爱，还给他娶了一个贤惠的知冷知热的好媳妇，还有了自己可爱的孩子。建国的人生虽然短暂，但是他得到的爱一点儿也不比同龄人的少。作为他的亲生母亲，我知足了。不瞒你说，我刚才让你带我回家，是为了拿你给我的五十万块钱。我想把这钱给建国媳妇，让她带着孩子不必为生计发愁。”
　　“丽萍姐姐。”彭善财第一次在张丽萍的名字后面加上“姐姐”俩字。张丽萍虽然只比他大一岁，但是年少时她为他所做的一切，比亲姐姐一点儿都不逊色，完全够得上“姐姐”两个字。
　　“给你的就是给你的，虽然从血缘关系上说，刘淑琴就是你儿媳妇，小涛涛就是你的亲孙女儿，你给他们钱我完全理解。但是你怎么就把身边的老同学彭善财忘了呢？我是公司的董事长，也是有若干亿人民币的富翁，我能不管吗？我早就想好了，在城里名校附近给母子俩买一套房子，再让淑琴开一个超市，让母子俩生活有保障，让咱们的孙女儿小涛涛享受最好的教育。你的钱怎么带来还怎么带回去，姐，你听明白兄弟的话了吧？”
　　“你的钱也来之不易，我怎忍心让你这么破费？就是这五十万，我也要和母子俩说清楚，这是你的钱，让母子俩知恩图报。”
　　“丽萍姐不是要和我坐一起吗？你瞎鼓噪什么呀，快停车就是了，丽萍姐听我的。”
　　彭善财靠路边把车停好，张丽萍下车坐到后排座位：“好了，你专心致志当车夫吧！”
　　的确如张丽萍所说，没有她坐在身边，有三十多年驾龄的老司机彭善财心无旁骛，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宝马五系像长了翅膀一样，不是在公路上跑，是在公路上飞。太阳还坠在西天你边上的时候进了一个恬静整洁的小村庄，彭善财说声“到了”，车子停在一座掩映在夕阳金辉中一座小院儿的门楼前。
　　彭善财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三个人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