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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仇人相见

作品名称:彩云之南      作者:李卫荣      发布时间:2024-12-09 10:26:34      字数:15558

  1992年夏天的一个周六下午,十二岁的丁建国和同桌胖小弟刚走到学校传达室门口,看门大爷就把丁建国叫进传达室,递给他一个纸盒子,告诉他纸盒子里是一套俄罗斯套娃,闺女从俄罗斯买来好几套。“这套送给你。”
  丁建国推辞不要,看门大爷非给不行,说我就喜欢你,长得好又有礼貌,每次见着我都叫一声大爷。
  丁建国抱着精致漂亮的套娃盒子,和胖小弟一出学校的大门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拿出一个木制的非常漂亮的彩色娃娃,两个人又从娃娃的底掏出一个和她一模一样小一些的娃娃,又从第二个娃娃的底下掏出一个更小的,从更小的娃娃里又掏出一个,整整掏出十二个,最小的一个娃娃,只有俩孩子的小拇指大。十二个娃娃像十二个小精灵,各个都那么漂亮精致,两个孩子爱不释手。要过马路了,丁建国和胖小弟不得不把套娃一个个塞进去,重新装在包装盒里。丁建国说:“小弟,我是哥哥,比你大半个月,应该让着你,套娃就先让你拿回家玩儿吧!”
  胖小弟连忙摇头摆手:“我爷爷说了,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套娃是你的,你和我一样喜欢,你拿回家吧!过几天就该放暑假了,我到你家去看套娃。”
  “好的。”丁建国答,两个人就过了马路,胖小弟的家就在人行道南边那个胡同里。丁建国在人行道上看着胖小弟往胡同口走去,刚要招手跟胖小弟说“再见”,一位白头发的粗壮男人突然站到丁建国面前。这个男人的白头发又浓又厚,就像一顶大白帽子扣在头上,男人的鼻子旁边还有一颗大黑痦子,就跟一粒特别大的黑豆一样镶嵌在鼻翼的左下方。
  “小朋友,我向你打听个路,知道去永安里怎么走吗?”
  “知道,我家就在那边住。”
  “太好了,你就坐上我们的车,和我们一块儿走吧!也省得你挤公共汽车了。”胖男人说,由不得丁建国愿意不愿意,拉着他的手就上了停在路旁的一辆白色面包车。车上还有一个女的,看情形挺像两口子的。女人长得慈眉善目的,丁建国一上车,她就拿过一瓶北冰洋汽水递过来:“孩子,看你出这么多汗一定渴了,把汽水喝了解解渴吧!”
  丁建国说不,不想要女人的汽水,女人说:”孩子你看,我把瓶盖儿都打开了,我和你叔都不敢喝凉的,你要是不喝就糟蹋了。”
  丁建国这才发现汽水瓶的盖子被打开了,可是女人什么时候打开的,他并没看见。人家都这么说了,丁建国觉得自己再拒绝就不合适了。再说,丁建国也确实有点儿渴。“谢谢阿姨。”丁建国接过北冰洋汽水,几口就喝掉了……
  丁建国是被饿醒的,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躺在人行道上面一排垃圾箱旁边,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唤。看见人行道上过往的行人,丁建国不敢再躺着,赶紧爬起来。丁建国纳闷,自己是谁?家在哪儿?家里有没有父母亲人和兄弟姐妹?为什么会躺在这儿呢?可是脑袋浑浑噩噩的就像一大盆子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饿饿饿。生存的本能驱使丁建国赶紧去翻垃圾桶,或许里边能翻到吃的。先翻出一个外面有一层绿毛的大果子面包,他把绿毛胡噜掉,三口两口吃完了面包。还饿,又接着翻别的垃圾桶。四个垃圾桶都翻完了,丁建国的小肚子撑得滚圆滚圆。又觉得口渴了,还好,离垃圾桶不远处就有一个厕所,丁建国走进去,在厕所洗手池的水管子底下捧了几大捧水喝了。
  “酒足饭饱,接下来我该干什么呢?”走出厕所,丁建国傻愣愣地问自己。
  “小朋友,我看你站在这儿半天了,是找不着家了吗?”一位高瘦的大鼻子叔叔走到丁建国跟前问。
  “叔叔,您能告诉我这是哪儿吗?”
  “这是河北省石家庄市。你家不是这个城市的吗?”
  “我忘记了我家是哪个城市的了,反正不是在这里,因为我对这里感到很陌生。”
  “你看,天阴得也很沉,气象预报今儿夜里有特大暴雨。你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儿,到哪儿避雨呢?”
  “我也不知道。”丁建国摇头。
  “小朋友,要不你先跟我回家吧!”
  高瘦的大鼻子叔叔领着丁建国的手,走进一个小区的大门,又进了一座楼房的电梯。从电梯里走出来,叔叔拿钥匙开了门,丁建国看见一个阿姨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小兰,我领回一个孩子。”叔叔领着丁建国对看电视的阿姨说。
  “让你买菜不买菜,领回个孩子干什么呀?”
  “这孩子找不着家了,眼看天就要下雨了,我怕孩子淋雨,就把他领回来了。”大鼻子高瘦叔叔说,“你做饭,我领着孩子到卫生间洗洗。这孩子长得漂亮又整齐,还围着一条绸子的红领巾,挺像大城市里的孩子。只是白衬衫和红领巾都有些脏了,我怀疑孩子是不是被人贩子拐到石家庄的。”
  “孩子的确挺俊的。可是既然被人贩子拐的,人贩子为什么不把孩子卖了,却扔下不要了呢?”
  “兴许没准儿是孩子趁人贩子不注意自己逃出来的呢!”
  “甭管怎么说,吃完饭要是不下雨,你把孩子送走。”
  “送哪儿去呀?”
  “民政局和公安局都行。”
  “好吧。我先带孩子洗澡,让孩子吃饱喝足再送孩子走。”
  晚饭还没吃完,瓢泼大雨就下起来了,直到下到天黑也没停。那一晚,叔叔就搂着丁建国睡在北面房间的一张大床上,阿姨在另一间房子里睡。
  第二天吃过早饭,阿姨上班前对大鼻子高瘦叔叔说:“嘉起,你今天先别上班了,把孩子送到公安局或者民政局再上班,我跟你们科长说一声。”
  “好的。”大鼻子高瘦叔叔答,却没把丁建国送走,问丁建国,“孩子,你就在我们家生活,做叔叔和阿姨的儿子愿意吗?”
  “愿意。”
  “好儿子!”叔叔一把抱住他,在丁建国脸上拼命地亲,嘴里说着,“我王嘉起也有儿子了!”
  中午,叔叔问丁建国想吃什么,丁建国脱口而出“猪肉韭菜馅儿饺子”。
  “儿子,跟着爸爸买韭菜去,回来咱爷儿俩一块儿包饺子。”叔叔说。
  包饺子的时候,叔叔问丁建国会不会擀皮儿?丁建国又脱口而出“会”。
  “好,你擀皮爸爸包。”
  “是,叔叔。”
  “叫爸爸,不叫叔叔。”
  “是,爸爸。”
  “我的好儿子!”叔叔抱着他的脸好一阵亲,“待会儿妈妈下班回来,你应该叫她什么呢?”
  “是,阿姨。”
  “不对,应该叫叫妈妈。”
  “是,应该叫妈妈。”
  “再练习一遍。”
  “应该叫妈妈。”
  “不要应该,就叫妈妈。”
  “是,不要应该,就叫妈妈。”
  “你再叫一遍。”
  丁建国张了好几次口,却怎么么也叫不出来。虽然丁建国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一盆浆糊把什么都忘了,但是却记住了妈妈。妈妈那么漂亮,高高的个儿,乌黑的头发烫出很多大波浪,鹅蛋形的脸特别白皙。可是这个叔叔让他叫妈妈的阿姨,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鼻子虽然没叔叔的大,可是嘴比叔叔的嘴大许多,丁建国都担心她的嘴要全部张开,是不是得跟电视里的巨蟒的嘴一样大,会不会把他吞进去?
  “孩子,你有妈妈吧?”见丁建国不言语,爸爸问。
  丁建国点头。
  “不叫就不叫,妈妈回来时,你一定要迎过去,接过妈妈手里的包,向妈妈问一声好。儿子你要记住,爸爸虽然喜欢你,可是如果阿姨不高兴,你就不能做爸爸的儿子,不做爸爸的儿子,你就不能在家里住,只能出去睡在马路上。马路上有野狗咬你,要是下雨了,你一个人在雨地里挨雨淋,浑身都都湿透了,又冷又饿也没人管,还有坏孩子打你骂你。儿子你千万千万记住,妈妈下班进家你一定讨她高兴啊!”为了让儿子留在家里,爸爸一遍又一遍教导丁建国。
  晚上,妈妈下班回来了,想起白天爸爸说的话,丁建国迎了过去,伸手去接阿姨手里的包,阿姨翻了丁建国一眼没把包给他。丁建国突然想起爸爸说如果阿姨不高兴,他就不能做爸爸的儿子,就不能在家里住,只能睡在马路上。丁建国害怕睡马路上,害怕被大雨淋,害怕野狗,害怕被坏孩子欺负……
  “妈妈。”丁建国笨笨地叫了一声。
  “小兰,你听见没有,咱儿子叫你妈妈呢!”站在丁建国身边的爸爸赶紧说:
  “我不是叫你把他送走吗?为什么不送走?”换上拖鞋,妈妈问爸爸。
  “孩子没家怪可怜的,咱俩都三十多岁了还没个孩子,就把他收留下来吧!”
  “在他和我之间,你选择吧!”妈妈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门。
  丁建国想到若妈妈不同意收留他,今晚上就要露宿街头,他哭了。爸爸安慰丁建国,说儿子你别哭,我去给你在北京的彭叔叔打个电话,让他明天立刻过来,你彭叔叔能说服你妈妈。
  第二天丁建国还没起床,就听见一阵敲门声,爸爸惊喜地说:“儿子,快起来,你彭叔叔到了。”就麻利儿穿衣服开门。
  丁建国看见爸爸挽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的手走进客厅,爸爸对丁建国说:“孩子,这就是是你彭叔叔,快叫。”
  丁建国叫了一声“彭叔叔”,彭叔叔的一只大手摸撒着他的脑袋:“多好的孩子啊!”
  一会儿,妈妈开门走了出来,看见彭叔叔在客厅里一点儿都没诧异,对爸爸说:“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把老彭搬来当救兵。人家堂堂彭大老板为这事从北京赶到石家庄,还不得开了一宿车?我要是再不同意就是不识好歹没一点儿人性了。”妈妈说,过来搂住丁建国的肩膀,“儿子,从此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让彭叔叔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彭叔叔想了想:“就叫王伯仲。伯是老大,仲是老二,有了老大,老二还会远吗?”
  “这名字起得太好了。”爸爸抱着丁建国亲了一下,“从今天起,你就正式成为我的儿子王伯仲。一会儿咱们就到单位开证明报户口去。”
  王伯仲很庆幸遇到现在的父母,他们虽然不是他的亲父母,但是对他的疼爱一点儿都不比亲父母少。
  送走彭叔叔的当天,爸妈就领着王伯仲到商场,给他买了新衣服新鞋子以及学习用具,第二天就送他到一所小学读书。只是王伯仲太不争气了,虽然和大家一样坐在课堂里听老师讲课,可是考试成绩从未及格过。念了七八年才勉强拿到一个小学毕业证书。爸爸妈妈后来就把王伯仲送到另外一所学校,一所专门接收弱智孩子的学校又读了好几年才毕业。这时候的王伯仲,已经长成比爸爸还高出半个头的英俊青年。
  爸妈就给丁王伯仲买了很多小人书,叫他在家里看书学习。爸妈要是休息的时候,就带着王伯仲逛公园,去商场里购物。
  王伯仲家里的生活比较富裕,他父亲刚把他领回来时,家里就有一辆蓝色的桑塔纳轿车。王伯仲从弱智学校毕业以后,父亲把王伯仲送进驾校,学了四年考了四次,王伯仲才把驾照拿下来。那些书本上写的条条框框,王伯仲记不住也背不下来,爸爸就在家一遍一遍地教他。本来考试前都背熟了,可是一考试又忘了。第四次考试的时候,王伯仲说什么也不想考了,是父亲硬把王伯仲拽去的。父亲对王伯仲说:“儿子,现在父母活着,有父母工资养活你,可是父母不能陪你一辈子,早晚要离开你的。儿子,艺不压身,你学会开汽车,有驾驶执照,将来父母不在了,你就能靠这个技术养活自己。”
  也许是父亲的这句话起了作用,那次考试王伯仲通过了。
  王伯仲会开车以后,一到休息天父亲就陪着他开车到处去转,熟悉驾驶技术,熟悉道路。看着王伯仲开得特别熟练了,父亲又托人给他找了为一家公司的老板开车的工作。直到王伯仲结婚,全家搬到农村,他才辞了这份工作。
  给老板开车的第三年,有一天爸爸开着车,带着王伯仲和妈妈,还有爸妈单位一个叔叔,来到离石家庄很远的一个乡村人家。接待他们的是一位美丽的少妇,少妇有两个十来岁的儿子,叫王伯仲爸妈爷爷奶奶,叫王伯仲叔叔。王伯仲很喜欢这两个小男孩儿,吃完饭少妇陪着爸爸妈妈和叔叔出去散步,他就和两个小男孩儿在院儿里玩儿藏猫猫。他家有五间正房还有东西厢房各三间。从正房中间的门进去,两边各有一个大灶火(灶台),灶火上还有两个巨大的铁锅,少妇给他们做饭就是在这两个灶火上做的。有灶火的这间房子,东西各有一个门,通向东屋和西屋,少妇招待大家的午饭是在东屋吃的。屋里非常整洁,炕席雪亮雪亮的,炕上靠东墙码放一摞被褥,看样子东屋应该是住人的房间。
  王伯仲说我先藏起来让你们找,不过你们得合上眼,听见我“吽”地喊一声你们才许睁开。为了不许反悔,仨人还互相拉着小拇指,嘴里一同喊:“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拉完勾儿,王伯仲就开始寻找躲藏的地方。先去了西屋,看见西屋的炕上摆着盛着米面的坛坛罐罐,和一摞旧棉花套子。丁建国想假如我藏在旧棉花套子里,他们肯定找不着。可是那摞棉花套字黑乎乎的太脏,如果丁建国藏进去,他穿的雪白的衬衫该被弄脏了。他又去东厢房和西厢房看看,东厢房里有一垛很高的干草,西厢房里有很多农具还有柴火什么的。他想就藏在东厢房的干草垛上吧,把身子埋进干草里,他们肯定找不着。刚要往干草垛上爬,忽然看见一只壁虎正趴在草垛和房顶之间的墙上。那玩意儿太可怕了!王伯仲吓得差点叫出声。
  看来王伯仲只能藏在东屋了。他又重新来到东屋,发现可以藏在东屋门的后头,王伯仲个儿高,门的高度正好过他的头顶。决定以后,他就“吽”地一声躲进门后。
  “这儿呢!”俩孩子一进东屋就从门后把丁建国拽了出来。王伯仲以为他们耍赖了,他藏的时候他们俩肯定没闭眼,要不然怎么一进东屋就知道他藏在门后了呢?俩孩子说他们没耍赖,丁建国藏的时候他们都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听见他“吽”地一声才睁开,俩人认为丁建国不是藏在东西厢房里就是藏在西屋,因为这三个地方杂物太多最好藏最不容易找着。因此听到王伯仲“吽”地一声就先到这三个地方找,没找到,才到东屋找。
  “可是我刚听见你们进东屋的脚步声,怎么就找到了我呢?”
  俩孩子一听嘎嘎大笑,指着王伯仲脚上穿着的那双锃亮的黑皮鞋:“我们一掀门帘就看见叔叔露在门底下的两只大皮鞋了。”
  王伯仲说好,那现在你们两藏起来,我找你们。
  “叔叔,不能玩儿了。爷爷奶奶和妈妈回来了。”俩孩子说,丁建国这才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爸妈叔叔还有那位美丽的少妇,说说笑笑进了院子。
  那天王嘉起一家三口和叔叔在少妇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吃过饭要走的时候,少妇把俩孩子拉到王伯仲跟前问:“老大老二,喜欢不喜欢这位叔叔?”
  “喜欢喜欢!昨天我们和叔叔还玩儿捉迷藏来着呢!叔叔不要走了,就住在我们家吧!”俩孩子一边一个拽住王伯仲的胳膊,央求他。
  “伯仲,你喜欢不喜欢两个孩子?”爸妈和叔叔问他。
  “喜欢喜欢。他们要是我儿子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王伯仲赶紧回答。
  “太好了,这才叫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呢!”爸妈和叔叔齐声说,问少妇,“你呢,喜欢伯仲吗?”
  少妇点头,王伯仲看见她美丽的小脸儿泛起微微的红晕,就像三月里石家庄公园的桃花一样美丽。
  回到石家庄不久,爸妈和王伯仲再次来到少妇家,爸妈对王伯仲说:“咱们再也不回石家庄了,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伯仲以后你和淑琴就是夫妻了,俩孩子就是你们共同的儿子。”
  第二年,王伯仲和妻子的女儿小涛涛出生了。又过了几年,两个儿子都到北京上大学了。
  妻子是种西瓜的能手,家里种了很多亩西瓜,妻子不但自己伺弄,还教会了王伯仲伺弄西瓜。甭管多热的天,王伯仲和妻子都长在西瓜地里,除草掐尖压蔓儿施肥……这些活丁建国都会干。退了休的父母,就在家里做饭喂猪喂鸡喂鸭,操持家务。西瓜地离家太远,两口子不能回家吃午饭,小涛涛中午放学回家,爸爸就开着车给小两口把午饭送到瓜地,妈妈和女儿小涛涛也在车上。全家祖孙五口人围坐在瓜窝棚的红漆小饭桌上,开始吃饭。
  坐在瓜窝棚外边的空地上吃饭,四周是像无边绿色大海一样的庄稼地,白色芦席的瓜窝棚就像漂浮在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夏风习习吹来,庄稼地里高大浓密的棒子秧和高粱秧随风摇曳,发出哗啦哗啦像海浪一样的声音。
  饭桌上,王伯仲和小涛涛永远是被保护的重点。爸妈知道王伯仲爱吃肉,每炖三个炒菜以外,必有一大碗红烧肉,老两口和媳妇都抢着往王伯仲和小涛涛的碗里夹瘦肉。小涛涛特别懂事,常常把爷爷奶奶给她夹的瘦肉再夹到王伯仲的碗里,说爸爸个子大干活累,需要多吃肉。
  “可是妈妈和爸爸一样干活,就不需要肉吗?也应该给妈妈夹呀!”老两口问孙女儿。
  小涛涛笑了:“妈妈个子小,有一点儿肉就够了。”
  西瓜成熟以后,王伯仲和妻子开着农用车到徐弯镇卖瓜,西瓜地就交给父母打理。老两口在西瓜地里一刻都不闲着,为西瓜施肥除草,把成熟的西瓜摘下来,有西瓜贩子开车来地里买瓜,爸爸摘下的瓜就让瓜贩子拉走。母亲生病死了,他和妻子去徐弯镇卖西瓜的时候,西瓜地就交给爸爸一个人。
  生活像蜜一样甜,偶尔闪现在王伯仲心头母亲的形象越来越淡了,而且王伯仲也越来越拿不准了,那个形象到底是自己的母亲呢,还是他从前看过的画报里或者荧屏上的形象?
  和往年一样,今年夏天王伯仲和妻子淑琴照例每天都去离家十五里地的徐弯镇卖西瓜。与往年不同的是,妈妈生病死了,西瓜地里只爸爸一个人闷头干活。王伯仲不想和妻子去卖瓜,想留在瓜地里和老爸在一起。但是老爸硬是把他推上卖西瓜的那辆加长农用三轮车上,和妻子一起坐在驾驶员的长座位上。虽然夫妻俩都会开车,但是来去都是妻子开。妻子说王伯仲是老爷们儿,肩负着一家老小的生活,不能太累了,她能干的尽量让她来干。
  周围的街坊邻居都知道王伯仲傻,没谁愿意和他聊天说话。王伯仲也觉得自己是傻子,见着熟人只会问候一句“吃了吗”,就再没有第二句。但是,这对王伯仲的幸福生活没一点儿影响。父母疼爱王伯仲,妻子尊重王伯仲,两个上大学的儿子每次给家里打电话,第一句话总要问,我爸爸身体好吗?现在有了手机微信,俩儿子逢年过节给王伯仲的微信里都少不了“爸爸我们爱您”这句话。女儿小涛涛更是一口一声在她妈妈面前骄傲地说:“我爱爸爸!我爸爸是美男子!”
  那天中午,王伯仲和妻子刚刚吃完带来的午饭,妻子把车上剩的十多个西瓜都堆到车厢角落,将带来的凉席铺车上,跟王伯仲说趁现在没人来买瓜,你躺着睡会儿觉。王伯仲说行,刚上车还没躺下,就看见一位花白头发有些驼背的老头儿来到瓜车跟前。
  老头儿上穿一件白跨梁背心,下面穿一条红裤衩子,是篮球运动员穿的那种侉大侉大连个兜儿都没有的裤衩,脚上趿拉着一双黑色拖鞋。
  “买个瓜。”老头儿说,没像其他买瓜的人一样请王伯仲两口子给挑瓜,而是把右手拿着的一串儿钥匙放到西瓜堆上,两只手捧起一个西瓜又拍又弹,换了好几个,最后总算挑中一个。
  “把式,给我看看这瓜熟不熟?”他双手托瓜仰脸对王伯仲说。
  王伯仲伸手要去接他手里的瓜时,猛然看见老头儿鼻翼的左下边那颗像黑豆粒一样的大黑痦子,霎时,三十一年前那个头上的白发像一顶帽子,鼻翼左下面有一颗大黑痦子的男人立刻闪现眼前。王伯仲的脑子再也不是一盆浆糊,过去的事情瞬间都想起来了,也想起来了自己的名字叫丁建国,不叫王伯仲。
  
  那天是星期六,丁建国和胖小弟分手准备坐公共汽车回家,然后这个人就问丁建国去永安里怎么走?丁建国跟他说我们家就住在永安里,他说小朋友你坐上车带路吧!然后丁建国就上了他的那辆白色面包车,车里一位阿姨给他一瓶拧开盖的北冰洋汽水,丁建国喝了下去,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垃圾桶旁边。现在看来,他们给丁建国喝的北冰洋汽水里可能放了药,所以他喝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个经常出现在丁建国脑海里的美丽妇人,就是他的妈妈,如今三十年一过去了,妈妈应该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了。妈妈就丁建国一个儿子,他被眼前这个男人拐走了,妈妈一个人怎么生活呢?眼前这个恶人把他拐走时,丁建国才十二岁,在全国最好的学校北京四中读书。丁建国从小就立志要当科学家,要不是他把丁建国拐走,丁建国觉得读完初中读高中,大学,硕士博士,现在自己肯定早是一位科学家了。可是现在的丁建国,每天出来卖瓜,还被人叫傻子……
  想到这些,丁建国真恨不得从系在腰间的钱包的夹层里里拿出西瓜刀,照着那颗头发稀疏的脑袋砍去。当然,这样自己也会当场被赶来的警察抓走,自己也逃脱不了死刑的下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丁建国打算先悄悄跟踪他回家,摸清楚他家住哪儿,家里人员的情况。晚上再悄悄进入他家,必须把这个害了自己一生的坏蛋杀死,再千刀万剐他。当然,杀死坏蛋之前,必须问清楚他当年为什么把他从北京拐走?既拐走了他,为什么又把他扔在石家庄?如果不想要他了,为什么不把他送回北京?把这些问题搞清楚了,再让他去见阎王。
  王伯仲按住心中的怒气,接过瓜弹了几下,说老师傅挑这个瓜太好了,不老不生,熟得恰到好处。真正的瓜把式应该是您,在您面前我可不敢称把式。王伯仲就弯腰把瓜递给坐地上歇息的妻子:“给老师傅把瓜称一下。这老师傅可不简单,看来是真正的瓜把式。知音难遇,老师傅,您要是愿意的话,干脆明年到我们瓜园做顾问吧!您要多少工资我们都给您开。”
  被王伯仲一夸,老头儿的话匣子也打开了:“这位小师傅说得没错,我打二十多岁就种瓜,方圆几十里地种西瓜的都算上,谁种的瓜也没我种的好吃。上我这儿来趸瓜的得排大队。那时候农村还没有你们现在用的这种农用汽车,趸瓜的好的用骡子车,不好的就用小推车。我呢,早就种西瓜发家了,还用卖瓜钱买了一辆面包车,和我媳妇俩人经常开着面包车到北京卖西瓜。北京城里的人都有钱,一个西瓜在北京卖的钱,得是在咱们徐弯镇一个瓜的好几倍的钱。再说我又是种西瓜的能手,种出的西瓜皮儿薄瓤儿红又甜又沙,一拉到城里立刻就被抢光了。”老头儿大概很久没遇到知音了,越说越兴奋,“小伙子呀,不是我吹牛皮放大炮,你们要是聘请我来帮助你们经营瓜园,每年的收入保管翻倍,我能让大城市里的商场饭店抢着到你的瓜园里拉瓜。”
  “是吗,大爷?”王伯仲装作很惊喜地说,“您快留下姓名地址,过了今年的瓜季我就去您家里拜访您,要是您肯出山,我一定聘请您做我们家瓜园经理,全权负责管理瓜园。”
  “我可以把姓名地址给你留下,但是做你瓜园的经理,我得回家跟我老伴儿商量商量再答应你。你拿出手机来,把我姓名地址电话都留下。对了,最好咱们加微友,你到我家来先跟我联系一下,省得吃闭门羹是不是?你不知道,别瞧我们家就我和老伴儿加外孙子仨人,可我也是忙得不可开交。我这北京来的外孙子嘴刁,嫌老伴儿做的饭不好吃,点名要吃我做的饭,我一天伺候三顿饭外加采购。这还不算,附近种西瓜的个体户天天登门打搅,都想聘请我当他们的顾问,我要是不答应,他们就不走,坐下来且磨呢!”
  “到时候您可得先答应我。”王伯仲掏出手机,先记下了老头儿的姓名住址电话,“哎呀,手机没电了,没法加您微友了。反正我知道您手机号码,回家充完电晚上再加您。您一定得接受我啊!”
  “大爷,瓜称好了,十二斤半,半斤免了,一斤一块,您给十二块就行了。”妻子淑琴把西瓜装进塑料袋里,从车后头绕过来递给老头儿。老头儿掏出手机扫了车帮上贴着的二维码,拎着瓜要走。
  王伯仲却跳下车,从老头儿手里接过袋子:“大爷,咱们爷儿俩有缘,我送您回去。”
  王伯仲再回来时候,车上的剩下十来个瓜还堆在车厢一角。中午太热,出来买瓜的人少。
  妻子像不认识似的看着自己丈夫英俊的面庞:“伯仲,我怎么觉得你见着这个买瓜的老头儿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你平常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今儿个怎么变成了说客?而且还尽说些大词。”
  “我说什么词了?”
  “什么知音难遇了,全权负责了。这要是在平时,打死你也说不出来。”
  “是吗?这叫有鸟三年不鸣,一鸣则惊人。”
  “瞧瞧,又是一个大词。”
  “信手拈来吧!”
  “又一个。”媳妇说,“对了,你刚才说手机没电了,没法加老头儿了。不对呀,早晨临出来时你才充完的电,除去咱家人你又没有别的微友,怎么会没电呢?我看看怎么回事?”
  “你甭看,有电,我就是回家得考虑考虑要不要加他?这老头儿太能吹,我怕加了他,他真以为我想聘请他当咱们瓜园经理呢,没事老催我,你说烦不烦?”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狡猾了?”
  有人来买西瓜了,王伯仲从车里拿起一个西瓜拍拍:“这个熟得正合适。沙土地的西瓜,布的麻渣肥,您拿回家就吃,又沙又甜。”
  过午太阳不毒了,陆陆续续又有来买瓜的。傍黑的时候,瓜都卖完了。
  王伯仲打开后边的车帮,爬上车说我把车上的土扫扫。就拿起车上放着的一把小笤帚枯儿扫起来。“车上怎么有一串儿钥匙呀?淑琴不是你的吧?”王伯仲问。
  “我钥匙跟裤兜里呢!是你自个儿的吧?没准儿你躺下睡觉时掉车上的。”
  “我钥匙也在裤兜里好好待着呢!噢,我想起来了,准是那个老头儿的。我见他过来买西瓜时手里拿着一串儿钥匙,挑西瓜时就把钥匙放到西瓜堆儿上了。大概尽顾吹牛了,忘拿钥匙了。北边天头上来了,你先开车走吧,我把钥匙给老头儿送家去。”王伯仲说,其实他刚才送老头儿回家的时候,就把老头儿落在西瓜堆儿上的钥匙悄悄装进兜里,现在不过是在妻子面前找个借口不跟妻子回家而已。
  “我走了,天头上来了,要是下雨你咋办呢?”
  “这个老头儿在我面前拼命地吹嘘自己经营西瓜的本事,我想他真的很希望得到我高薪聘请他当经理呢!说不定会留下我吃饭,更说不定还留我住一宿呢!老头儿的家里就他和老伴儿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外孙子,宽敞着呢!”
  妻子想了想:“要不你就把钥匙给送过去吧!老头儿丢了钥匙一定挺着急的。不过我跟你说啊,如果下雨了,就算老头儿不留你,赖也得在他家赖一宿。”
  妻子觉得和王伯仲结婚十几年了,她从来没见过性格木讷胆小(她忌讳说丈夫傻)的丈夫像今天这样和老头儿侃侃而谈,而且从他的嘴里还不断冒出连她都不知道的新的词。没准儿这能吹好侃的老头儿就是丈夫生命中的贵人,从此以后丈夫就变成了智力正常的人。所以,妻子刘淑琴才很痛快地批准了丈夫给老头儿送钥匙。应该放手让丈夫多历练历练,一个四十多岁身体壮硕的大老爷儿们怕啥?“不过你要是住在老头儿家得给我打个电话,要不然我不放心。”
  “行。”王伯仲答应得很痛快,心里说我才不和你联系呢,省得让你担嫌疑。
  看着丈夫远去的背影,妻子开着农用三轮车走了。
  离开妻子以后,王伯仲来到镇上一家熟悉的面馆吃了一碗羊杂碎面。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星星和月亮都被厚厚的云层遮盖得严严实实,农村的街道上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漆黑安静得得可怕。偶尔一声野猫凄厉的叫声,吓得王伯仲汗毛都竖起来了。
  王伯仲不能老在街上游荡,一是太消耗体力,再是万一碰上人或者警察麻烦。白天王伯仲已经看好了,老头儿家的红墙外有很小一垛红砖,估计是垒墙剩下的,红砖与墙之间有点儿空隙,他可以在那儿空隙里躺会儿。等到下半夜一点多的时候再动手,那时夜深人静,镇上的人都睡了,即便弄出点儿响动也没关系。
  王伯仲钻进砖垛和墙之间的空当中,关上手机就躺了下来。早晨不到四点就去瓜地里摘瓜装车,这会儿感到挺疲劳的,躺地上把身体放平,感到特别舒服。仰面望着黑魆魆的天空,白天在老头儿家里的情景放电影一样呈现眼前:
  老头儿家就三口人,他和老伴儿还有一个叫小明的十二岁外孙子。外孙子家在北京,每年寒暑假都到姥爷姥姥家里来。
  他和老头儿进屋的时候,老太太正坐炕上补一只灰色的袜子,看大小像老头儿穿的。这年头很少还有人穿补袜子了,可见老头家的生活并不十分富裕。也难怪老头儿特别渴望这份高薪工作呢!
  “坐坐。”白瓷砖地上放着一张圆桌,圆桌周围有几把椅子,老头儿指着其中的一把对王伯仲说,又吩咐老伴儿,“先别补袜子了,这是咱家的贵客,快沏茶去。”老太太应声放下手中的活儿,和王伯仲打一下招呼就掀门帘出去了。
  王伯仲看见炕上坐着一个白短袖衫子天蓝色短裤围着绸红领巾的白净瘦弱的小男孩儿,正在给炕上大小十二个俄罗斯套娃排队,嘴里还不时发出口令:“娜塔莎你排错了,就你最小最矮,怎么排第一了?去,到最后站着。”
  “这是您孙子吗?看他玩儿得多专注。”
  “外孙子。我就一个闺女,在北京当警察。孩子是女婿前妻所生,跟我们比亲外孙子还亲,年年寒暑假都回在我们这儿过。三年前女婿得肝癌死了,怕闺女和孩子受委屈,我们老两口的积蓄都搭在了闺女和外孙身上。就说孩子手中的套娃吧,去年我们的街坊到俄罗斯旅游时买回来几套,纯手工的,一千多块钱一套呢!看我外孙子喜欢,我就花一千多块钱从街坊手里给他买了一套。”
  王伯仲向炕上的套娃看去,颜色太旧了,套娃的衣服有的地方油漆都脱落了,露出里边的木茬儿,根本不可能是去年的新套娃,起码得有几十年了,没准儿就是三十一年前传达室大爷送给自己的套娃呢!
  “喝水。”门帘儿掀起,老太太端着一长方形搪瓷茶盘进来,上面摆着一茶壶和两个杯子,“小伙子大热的天渴了吧?快喝水吧,别听这老头儿瞎呲了。他是我们徐弯镇有名的牛皮大王,没影的事都吹得跟真的一样。就说我外孙子玩儿的这套娃吧,三十年前的玩意儿了,油漆都掉了。去年街坊到俄罗斯旅游带回来几个,外孙子既然喜欢套娃,我想就给孩子买一套吧。你猜怎么着,他嫌贵,说一千多块钱买几个破木头的小娃娃,不值。等到被孩子缠得没法再想买的时候,套娃卖没了。”
  老太太说话的声儿太熟悉了,王伯仲觉得就是三十一年前在车上递给自己北冰洋汽水的当年那个中年妇女。当年中年妇女满头浓密的乌发,不像现在,稀疏的灰白头发像几根棒子毛一样在头上耷拉着。王伯仲记得当年那个中年妇女说话嘴一撇一撇的,露出上面几颗龅牙。这老太太说话嘴唇也一撇一撇嘴的,不过龅牙没了,是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王伯仲估摸是假牙
  “老娘儿们少插嘴,人家小伙子正和我商谈明年高薪聘请我做他家瓜园的经理呢!你这儿横插一杠子,张箩不张箩(农村筛面的工具)泄底玩儿。去去,给我补臭袜子去。”
  老太太的话,让王伯仲可以肯定炕上男孩儿玩儿的套娃就是三十一年前传达室大爷送给自己的那一套。当初他想让胖小弟先拿回家玩儿,他非来个君子不夺他人之所好,结果套娃便宜坏蛋了。
  想到这里,王伯仲不由得打量一下老头儿,当年老头儿一头浓密的白发,扣在脑袋上就跟戴一顶白帽子似的。现在老头儿的头发跟老太太一样,头顶上几根稀疏的灰白头发耷拉着,露出红亮的头皮。王伯仲很纳闷,老头儿当年也就四十多岁,为什么头发白如雪呢?现在七十多了,白头发里反倒还有几根黑发。难道说老头儿返老还童了?没有哇,当年是个壮汉,现在明显是老人了。噢,王伯仲明白了,老头儿当年可能戴的是假发套。一个给下了药的北冰洋汽水喝,一个戴白头发的假发套,这足以说明,这俩口子骗他上车是有预谋的。可是他们既然把自己从北京拐骗到手了,为什么又把自己扔在石家庄呢?王伯仲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当时他就想好了,今儿晚采取行动的时候,一定把这件事情向老头儿问清楚。不然老头儿死了,这个谜永远也解不开了。
  王伯仲是被远远近近的鸡叫声惊醒的,坏醋了,自己睡过头了。他拿出手机看,才两点半,一点儿都不晚。于是,王伯仲从砖垛和墙之间的缝隙里爬出来,贴着墙根走到大铁门跟前,掏出钥匙,就着手机的光亮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咯噔”一声,铁门开了。走进去,王伯仲重新把铁门关好,不过没有锁,省着出来时麻烦。
  可能因为天热吧,堂屋的门敞着,东屋的门也没关,王伯仲很顺利地进了屋。他猫腰低头先从在炕头上睡觉的人查看,睡炕头儿这个人呼噜声又粗又响,基本可以断定是成年男人。
  这个家里三口人中就老头儿是成年男人,也就是说这个人就是老头儿。挨着老头儿的应该是那个叫小明的男孩儿,男孩儿的东边应该是老太太。老两口睡两边,把孩子夹中间睡。农村的大炕都是大人睡炕头儿和炕脚头,把孩子夹中间睡。他们家原来睡土炕时也这么睡,他和妻子把女儿小涛涛夹在中间。只是三年前拆了旧房盖了三层楼房,土炕拆了变成床,女儿有了自己单独卧室,三口人再不能这么睡了。
  先杀了老太太和小孩儿,老头儿留到最后问清楚那件事再杀。可是当王伯仲举起手中的西瓜刀要杀孩子的时候,犹豫了。孩子和自己的女儿小涛涛差不多一样大,才这么小就被自己杀了,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太残忍了?可是白天送老头儿回家的时候,他外孙子见过自己,假如不杀他,警察向他了解情况时,他肯定得提到自己,这不就等于给警察提供了破案线索了?还有传达室大爷送我的俄罗斯套娃,我都没好好看一眼,凭什么就成他的了?我亲闺女从小到大也没玩儿过这么高级的玩具呀!我杀死他,把属于我的套娃拿走,让油漆匠重新刷一遍给我闺女玩。这么一想,王伯仲的左手先轻轻摸着孩子的头发,再估摸着脖子的地方,举起手中的西瓜刀用力往下一砍。第二个杀的是老太太,有了杀第一个的经验和胆量,杀老太太时王伯仲就没第一个那么费斟酌,照着他认为是脖子的地方一刀砍了下去。
  最后一个解决的是老头儿。
  “喂,大爷,我是白天那个卖西瓜的。有点儿事想问问你,希望你如实回答。”
  呼噜声戛然而停。“卖西瓜的?你疯了吗,半夜三更到我家就为了问点事。还‘你要如实回答’,你以为你是警察,我是罪犯吗?”
  “我不是警察,可你是罪犯。还记得三十一年前在北京四中门口,你把一个跟你外孙子这么大的小男孩儿骗上车的事吗?我就是那个小男孩儿。白天你去买瓜,我从你鼻子左下边的那颗大黑痦子上一下子就认出了你,所以就找个借口送你回家,想看看你家在哪儿,卖完西瓜再来你家问你这件事。到了你家,我认出了你老伴儿,也认出了我的套娃。我现在想问你的是,当年把我从北京骗来,是想让我做你们的儿子呢,还是为了卖我赚钱?可是你们为什么既没卖我,也没留下我当儿子,却把我扔在石家庄呢?徐弯镇离石家庄得有二三百里路,你们不要我,把我就扔在徐弯镇不得了吗?”
  “我要是不说呢?”
  “不说吗?”王伯仲把锋利的西瓜刀在老头儿光着的上身轻轻划了一下,“好办呀,我先一刀杀死你,再杀死你老伴儿和外孙子。”
  “别别,好汉,我说我说。”老头儿战战兢兢地说,“我靠种西瓜成了徐弯镇的首富,根本就不缺钱。我缺的是孩子,我和老婆都四十岁了还没有一个孩子,就打算开车到北京卖西瓜时,从北京偷来一小孩儿,当然是越小越好。可是连着去了好几趟,也没逮着偷小孩儿的机会。北京哄孩子的不像咱农村哄孩子的,把孩子往当街一放,随他玩儿去,自个儿干着手里的针线活,纳鞋底补袜子绣花等等。北京人把孩子当眼珠子,哄孩子的人不是抱着孩子就是拉着孩子的手,根本没机会偷。后来我们两口子就移到小学校门口卖瓜,寻思放学以后假装问路,把孩子骗上车,再给孩子喝点儿迷魂药的饮料让孩子昏迷不醒,我们开车把孩子带回家就行了。可是不行,小学生放学都有家长接送。后来,我打听到北京四中是全北京市最好的中学,好多孩子小学毕业以后考到北京四中后因为离家远,不得不住校,周末才能回家。中学生上下学是没有大人接送的,只是上中学的孩子起码也得有十二三岁了,不太好骗也不太合乎理想。可是年岁大点儿的儿子也比没有强呀!只是骗上车以后,不容易往家带,他会反抗,没关系,上车以后给孩子喝一瓶放了安眠药的饮料,一路上让他昏睡,到了离北京二百多里地的徐弯镇可就由不得他了。这以后我们再把儿子当成心肝宝贝一样疼,慢慢他就会忘掉过去,和我们亲儿子一样了。
  “可是那天我老婆把安眠药放得太多了,你都到家好几天了,仍然昏迷不醒。我们害怕死在我们家弄出人命,就把你拉到石家庄,趁黑夜把你扔到大街上一排垃圾桶跟前。孩子,我应该感谢你,把你送走不久,我老婆就怀孕了。虽然是闺女,现在混得也不错,在北京当警察。都三十年了,我们以为那个北京孩子应该早死了,哪里知道你命大还活着,今儿个居然还把我认出来了。这也算咱们爷儿俩有缘吧,既然当初我曾经想让你做我的儿子,我就把你当儿子对待。我们老两口手里有五十万的存款,现在住的这套宅院马上就要拆迁,分几套楼房几百万块钱没问题。既然把你当儿子待,拆迁以后得的楼房和拆迁款有你一半。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立下字据。”
  “立你娘的字据。”王伯仲骂了一句,西瓜刀狠狠地切了下去。
  王伯仲拉开灯,自己差点儿被炕上两大一小三具血淋淋的尸体吓着,“是我杀的吗?”他问自己,直到看见右手那把滴着血的西瓜刀,他才相信三个人的确是自己杀的。怕三个人没被杀死,他又拿着刀对三具尸体各补了十一刀。
  王伯仲从裤兜里拿出一副白手套戴手上。他给老板开过几年车,每次出车都按老板的要求戴上白手套,特别是夏天。老板说开车时若手出汗方向盘容易打滑出事。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只要出车都在兜里装一副白手套,即便不用自己开也得带着手套。
  然后,王伯仲把老头儿枕头旁边放着的手机放进自己的腰包。老头儿买西瓜时用手机扫过自己车帮上的二维码,留下手机等于给警察留下破案线索。王伯仲又从屋里的晾衣铁丝上拽下一条毛巾,拿着那把滴血的西瓜刀来到堂屋的洗菜池旁边,打开水龙头,把西瓜刀上的血冲干净,用毛巾擦干装进腰包。
  然后进屋上炕,从炕东头紧挨着墙壁的被子垛上拿下三条棉被,把三具尸首盖严。下地摘下一只挂墙上的蓝色无纺布袋子,把靠北墙电视柜上的十二个套娃先装进布袋里,又把圆桌茶盘子上三个茶杯也放进布袋子里,走出屋放到外边的廊檐底下。又回到堂屋把毛巾洇湿,进卧室把有可能留下自己鞋印的炕席擦了一遍。又跪地倒退着把卧室的水磨石地板擦了一遍,同样倒退着把堂屋的地板也擦了一遍。最后把毛巾在水龙头底下洗净拧干,走出堂屋,从地上拿起那只放套娃和茶杯的无纺布袋子,把毛巾也放了进去。
  觉得一切都收拾妥当,好似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王伯仲把无纺布袋子套在脖子上大踏步向大门走去。刚刚走出去把大门关上,把钥匙插进大门的锁孔里把门锁上,忽然头顶的天空上一个金色的闪电,接着又一声吓人的霹雷,天空就像被闪电和霹雷撕开了一个口子,大雨哗哗从口子里灌下来。
  “天助我也!”王伯仲仰天大笑,大踏步走在徐湾镇的街上。
  出了徐弯镇一直往东走有一个大水坑,王伯仲把茶具拿出来摔碎扔进水坑里,因为他白天和老头坐在圆桌前,曾经捧着茶杯喝茶聊天,这上面可能留有他的指纹。又从裤兜里掏出老头儿的手机也扔进了水坑最,最后把那条湿毛巾也扔进水里。湿淋淋的无纺布袋子里就剩下十二个湿漉漉的套娃,他一个个拿出套娃,分别放在嘴边亲吻:“套娃呀,三十一年了,你今天终于物归原主,又回到我丁建国手里,我一定好好对待你,让你和原来新的一样。”
  做完这些,王伯仲在雨中大踏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淑琴开车回家的路上,支愣着两只耳朵等待着手机铃声,可是一直到她进了家门,也没等着丈夫的电话。
  刘淑琴进家天都黑了,刚把农用车停在车库里,瓢泼大雨“哗”地就浇灌下来。
  “伯仲去哪儿了?咋没和你一块儿回来呢?”公公王嘉起把饭菜端上桌,问儿媳妇。
  刘淑琴不敢撒谎,把怎来怎去一五一十地和公公讲了。“我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伯仲要是住人家给我打个电话,可是到现在也没来电话。我估计是不是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我打个电话问问他。”刘淑琴就给王伯仲打电话,可是连拨了好几次,回答都是关机,让她稍后再拨。
  王嘉起又拨了几次电话,结果一样。
  手机放在饭桌上,公公和儿媳愁容满面,对着满桌的饭菜没有一点儿胃口。十一岁多的小涛涛也感到事态的严重,埋怨妈妈:“您就不应该让我爸爸离开。天这么黑了,又下着大雨,我爸爸要是遇见劫道的坏人咋办?”
  “小涛涛说的不是没道理。”王嘉起说,“徐弯镇方圆十来里地的人都认识他,都知道他是那个和媳妇一起卖西瓜专管收钱的人,也都知道他脑子不大灵光,滂沱大雨的黑夜,他不是走迷了路就是被歹徒打劫杀死了。不然的话怎么不知道给家里人回个话呢?”
  墙上挂着的电子钟都敲了十二下,王伯仲还没一点儿消息。王嘉起等不起了,发了朋友圈,还把儿子卖瓜的照片放了上去,请朋友们帮助转发寻找。
  淑琴看到公公发了朋友圈,自己也发了朋友圈,虽然她的心里明白发朋友圈起不了什么作用,有谁滂沱大雨的深夜没事到外边遛弯呢?死马当成活马医,万一呢?小涛涛靠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刘淑琴想把女儿抱进楼上她自己的卧室里,刚一动,孩子醒了,死活不肯回屋睡觉。“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声,越发增加了公公和儿媳妇心中的不安。
  快天亮的时候,院门突然“咣当”响了一声,六十多岁的王嘉起“嗖”地起身,像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片刻,王伯仲和父亲,两个浑身湿透的男人互相搀扶着走进堂屋。
  “爸爸!”小涛涛一下子从母亲怀里蹦起来,扑向浑身雨水的王伯仲。
  “伯仲!”刘淑琴也紧紧对抱住了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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