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 父”母子相见 四十二 她死了

　　天刚亮，张丽萍就起来了，先到厨房和面剁馅儿包饺子，包完了一盖达饺子。看看搁在旁边的手机，六点半，又麻利儿把四个凉菜切好摆放到盘子里，端到餐桌上，又把煮饺子的锅接上水。这才回到客厅，拿那面圆圆的镜子放到茶几上梳头。昨天晚上才烫的头发，稍稍用梳子梳理几下就行了。镜子里的六十五岁的她，虽然脸上很多深深浅浅的皱纹，但仍有年轻时的魅力和风韵，和妹妹在一起的时候，街坊邻居都猜她是妹妹，妹妹是姐姐，而且应该至少比她大六七岁。及至姐妹俩说出实情，街坊邻居都很诧异，问张丽萍怎么保养的？外貌年龄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十岁。
　　怎么保养的呢？张丽萍很想说，苦难和坎坷就是她保养的秘方。不是吗？年轻时遭遇无义郎（应该叫他流氓更合适）张春生，因为怀孕不得不放弃高考嫁给了长相丑陋但是心地善良的丁瑞旺。虽然和丈夫共同生活的几年里，丁瑞旺对他和儿子百般呵护，但是又怎能抹平张春生给她造成的那道深深的伤口？丈夫死了，他与儿子相依为命，谁知儿子又丢失了。总算苍天有眼，让年过花甲的她又找回了儿子。儿子丢失那年十二岁，三十一年过去了，儿子今年应该四十三岁了。四十三岁的儿子长成了什么样子了呢？张春生长得帅，她也漂亮，儿子应该也长得帅，细高挑的大个儿……
　　茶几儿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了，谁呢，这么早？没准儿是儿子吧？说不定儿子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实在等不及了，先给家里打个电话。这个电话还是当初厂里给丈夫安的，虽然有了手机电话基本没用了，但是她还保留着，为了儿子。万一哪天儿子要打电话回来呢？她保留的这部电话终于起了作用，儿子打来了电话……
　　“喂，是我儿建国吗？”张丽萍一只手平放在胸前，使劲儿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声音颤抖着问。
　　“不是儿子，丽萍，是我，春生。”
　　“臭流氓！”张丽萍本能地骂了一句，放下电话。可是没过一会儿，电话又响起来了，她不敢不接，怕是儿子打来的。
　　“我是春生。”
　　电话在再次被张丽萍挂断。
　　电话第三次响起来，张丽萍想好了，如果还是张春生，她就这样跟他说：“臭流氓张春生请你不要再打电话，今天我失散三十一年的儿子回家，你不要搅了我的好心情。”
　　“丽萍。”果然还是张春生，“求你听我讲完再挂断电话好吗？昨天运河派出所的刘小猛警官也给我打了电话，他说咱们丢失的儿子今天回家。他把你家的电话告诉了我，说如果我想见儿子，他让我给你打电话和你协商，经过你的同意才能见儿子。自己的亲生儿子，怎能不想见呢？所以今天一早我才给你打这个电话。丽萍，当年是我错了，我欺骗了你，由于我不负责任，给你今生造成很大的痛苦。丽萍，我要跪在你面前向你忏悔，请求你的原谅。列宁不是说过吗，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丽萍，你就是我的上帝，原谅我吧。丽萍，你倒说句话呀！”
　　“你到底想干什么？”张丽萍冷冷地问。
　　“丽萍，我只想看看孩子，当面求得孩子的原谅。”
　　张丽萍本想说一句“你不配”就挂上电话，可是鬼使神差，嘴里说出的是这句话：“你等等，让我想想。”
　　“别挂上电话，我拿着电话等你的回音，千万别挂啊！”
　　“我到底应该不应该让张春生来呢？”对着镜子里那张写满沧桑的脸，她问自己。说一句心里话，她半点儿都不想见他。那天在车里当那个老头儿摘下口罩墨镜，她认出他就是张春生时，张丽萍是抑制住自己想要给他一嘴巴子的冲动才赶紧下车。那天的冲动抑制住了，可是今天呢，如果让张春生来自己家，自己还能抑制得住吗？她没一点儿把握。万一当着警察的面儿，当着丢失三十一年儿子的面，她冲动上来给张春生一个大嘴巴，成何体统？不光警察看不起自己，连身份高贵的儿子也看不起自己。与其让警察和儿子看不起，不如不让他来。
　　张丽萍拿起电话，拨完刚要说你明天别来了，我不愿意见到你。可是没说出来，她突然想到儿子，儿子今年都四十三岁了，连自己亲生父亲都没见到过，这对儿子来说不公平。虽然丈夫丁瑞旺从小就把儿子当亲儿子一样疼爱，但是再怎么说，一个四十三岁的男人不知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也是她这个当母亲的责任。人活着不能太自私了，自己合适就行。更何况那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呢！让张春生来吧，就算自己为儿子做的牺牲。
　　张丽萍犹豫的当儿，电话里边的张春生却唠唠叨叨不停地在说：“丽萍，你不说话的意思就是让我去是不？太谢谢你了。我想明天给儿子买一身皮尔·卡丹西装，还想给儿子买点儿他爱吃的东西，儿子爱吃什么，你告诉我好吗？我要买多多的，让儿子吃个够，让你……”
　　“吃你个头！明天滚来就是。”张丽英怒吼一声放下电话。
　　快八点钟的时候，张丽萍期盼的敲门声响起：“阿姨，您开门吧，是我们。”是头几天在运河派出所和她说话的大块头女民警周小虫的声音。张丽萍没立即跑过去开门，先对着茶几上的镜子用手简单理了理头发，又把镜子放在茶几底下的玻璃板上，才去开门。
　　门开了，门外站着三个人，刘小猛和周小虫她认识，还有一位白衬衫系在黑裤子的里头，身材笔挺相貌英俊的中年男人，莫非他是自己的儿子丁建国吗？张丽萍的目光落在中年男子的右耳朵上，她看见了耳廓上的那个拴马桩——个小小的肉瘤。刹那间，仿佛黄河决堤，张丽萍一把抱住中年男子，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儿呀！”
　　“妈妈。”中年男人——杀人嫌犯王伯仲，扑进母亲怀中像孩子一样哭了，母子俩互相搂抱着哭作一团。
　　“进家吧！”挨着王伯仲的邢警刘小猛说，毕竟王伯仲是杀人犯，今天带着他来回家见母亲就已经很冒险，很害怕在门外待时间长了万一出什么事。可是，他的声音在三十一年未见，拥抱嚎啕中的母子俩面前太苍白了，或者说根本没听见。刘小猛又不能强力把他们分开推进房间。
　　周小虫向刘小猛递个眼色，趴在张丽萍耳边说：“阿姨呀，您的儿子还饿着肚子没吃早饭是呢！我们给他准备了早饭他不吃，说您已经给他包了猪肉韭菜馅饺子，他要吃妈妈亲手包的饺子。”
　　周小虫没编瞎话。把王伯仲从拘留所里接到车上以后，周小虫立刻拿出食品袋给王伯仲，里边装着为他买的早餐，一个茶鸡蛋一杯豆奶四个牛肉馅的大包子。王伯仲没吃，说我妈知道我最爱吃猪肉韭菜馅儿的饺子，已经包好了在家等着我。周小虫并不相信王伯仲的话，以为可能是即将见到三十一年没见过面的母亲，心情太激动不想吃而已。
　　“好，好，妈妈一早起来就给你包好了猪肉韭菜馅儿的饺子。”张丽萍松开怀中山大树长的儿子，招呼两位警察，“见着儿子尽顾得哭了，失礼了。你们辛苦了，快进屋坐吧！待会儿一块儿吃饭。”
　　片刻，热腾腾白里透青的四大盘子饺子端上桌，张丽萍招呼两位警察和儿子：“猪肉韭菜馅儿饺子，大家一起吃吧！”
　　“阿姨你们娘儿俩吃吧，我们俩都吃过了。坐客厅里看会儿电视。”周小虫说，不是她真想看电视，是想打开电视，让母子俩在餐厅里单独吃饭交流。
　　吃完了饭，刘小猛从客厅里出来，对仍然坐在餐桌旁交谈的张丽萍说：“工作需要，我们和您的儿子得走了。如果您愿意，可以坐我们的车一块儿走。”
　　“当然愿意。”张丽萍起身解下身上的围裙，右手紧紧扣着儿子的左手，“儿子，老妈送送你。”
　　门外突然传来几下轻轻的敲门声，张丽萍走过去要开门，被刘小猛拦住了：“我先看看是谁。”
　　刘小猛从门镜里看见，门外站着的是右手提着大纸袋左手拎着食品袋的著名昆曲演员张春生——犯人王伯仲的亲生父亲。昨天他打电话跟张春生说了，明天你们的儿子回张丽萍家，如果你也想见儿子，自己和张丽萍联系，她同意你见你就去，不同意就别去，以免闹出不愉快。既然张春生来了，肯定得到了张丽萍的同意。所以，刘小猛毫不犹豫打开了门。
　　“对不起，我来晚了。”张春生进来撞上门，把手中两个袋子放到地上，两眼直愣愣地打量着对面站着的王伯仲。一共就四个人，两个警察和张丽萍，毫无疑问这个从未见过的高大英俊的中年男子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人性的本能吧，张春生突然叫一声“儿子”，扑过来抱住王伯仲哭了。
　　“滚开，谁是你的儿子？我爸爸早死了。”王伯仲推开张春生。
　　“儿子，他的确是你的亲生父亲。”张丽萍不得不跑过来说话了。
　　“难道您糊涂了，我姓丁叫丁建国，我的亲生父亲是丁瑞旺。”
　　“妈妈没有糊涂。丁瑞旺的确是也你的父亲，他疼你娇惯你，但是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妈妈是怀着你和你父亲丁瑞旺结婚的。”
　　王伯仲愣了一下：“明白了。两位警官，咱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张春生拿起纸袋子：“孩子，这是爸爸一大早给你从皮尔·卡丹专卖店给你买的深灰色皮尔·卡丹西装，请你临走之前换上吧，是爸爸的一点儿心意；还有这袋子食品，爸爸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自作主张给你买的，也请你带上吧！”
　　“两位警官同志，请你们让他拎着东西赶快走，否则我杀死他。”
　　张春生拎着袋子灰溜溜走了。
　　
　　四十二她死了
　　
　　昨儿个太累，加上很晚才入睡，今儿个又不用上班了，所以日上三竿，阳光透过浅色窗帘洒在房间的角角落落，也洒在床上摆成大字的柳山溪裸体上。他还呼噜声震天响，母亲张丽英把卧室的门敲得山响，才让柳山溪的呼噜声戛然而止。
　　柳山溪一骨碌爬起来，穿上昨儿晚扔在床上的内裤，匆忙跑去开门。
　　“妈呀，昨儿个不是说好我今儿个开始休年假吗？您一大早把我叫起来干嘛呀？”
　　“你单位来电话，杨柳絮死了，让你赶快回单位。打你的手机没人接，单位才打的咱家座机。”
　　柳山溪差点儿一屁股跌坐地上：“没说怎么死的吗？”
　　“睡觉前忘记关煤气了，一氧化碳中毒死亡。”
　　“好吧。”柳山溪赶紧穿衣服洗脸，开门要走了。张丽英问：“不吃点儿什么呢？烧饼夹肉我给你买好了。”
　　“我还顾得吃吗？都是您昨儿晚非让我回家，要是我回她那儿，她能让煤气熏死吗？”一声门响和一串儿话同时留给张丽英。
　　屋里重归寂静。张丽英打开电脑，开始写作。她的侦探小说《夜半魅影》已经连载两个多月二十多万字了，每天至少连载三千字，是与张丽英签约的蓝绿文学网站的规定。她当然愿意多多写一些文字，因为每次连载的章节越长，每个字的价码越高。头几天因为柳云龙在，连着四天没连载，蓝绿文学网差点儿和她解除合同。最后她认罚两千块钱，合同总算保住了。
　　三小时以后，张丽英敲了快四千字，打算看一遍后，再做简单地修改就上传。公司很正规，每篇连载文章都有责任编辑把关，责任编辑修改完毕看没问题了才发到网上。
　　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儿子打来的电话。儿子说他和单位都无法联系上杨柳絮的父亲，请母亲帮忙联系一下，让杨柳絮的爸……爸……赶快来京。
　　“好。”
　　“不过您可别告诉她爸……爸……说杨柳絮已经死了，您就说杨柳絮煤气中毒送医院已经抢救过来，让她……爸……我……爸……爸赶快来就是。”
　　“我给你爸爸打电话不合适吧？杨柳絮虽然在咱家住过几天，与我并没有过深交流，我和她还算陌生人。再说，你爸爸又不知道他女儿的男朋友是我和他的儿子。我把你爸爸手机号告诉你，还是由你给他打电话更合理一些。”张丽英注意到刚才儿子电话里一说到“杨柳絮爸爸”总是磕磕绊绊的，她知道儿子很想说“我爸爸”又不好意思说，索性她在电话里替他说了，“你记一下，我念你爸爸电话号码。”张丽英连着说了三遍柳云龙电话，问儿子记好了没有？记好了念一遍让她听。儿子念了一遍，没错。张丽英还不放心，叮嘱儿子，“就以杨柳絮男朋友身份和你爸爸说，千万别说其他的。我怕你爸爸年岁大了，一时接受不了你和杨柳絮的是亲兄妹的事犯病。”
　　“好唻。”
　　挂上电话，张丽英的心再难以平静。虽然杨柳絮的死活与她无关，但毕竟杨柳絮是柳云龙的爱女，满怀期待来北京见活泼可爱女儿的柳云龙，绝对想不到见到的是女儿冰冷的尸体，叫他一位六十三岁的老人如何接受？不会当场出什么意外吧？那样的话，期待已久与丈夫复婚的打算就犹如肥皂泡一般破灭了！她又该怎么面对呢？
　　杨柳絮呀，你千不该万不该阻止你的父亲和我复婚，你爱你的父亲，我就不爱吗？要知道，我们是被阻隔四十年的夫妻啊！你的父亲不光有你和你哥哥俩孩子，他这里还有个儿子，也是他的长子山溪啊！你爱你的父亲，难道我儿子山溪就不爱他的亲生父亲吗？所以老天有眼，才把你这块阻拦夫妻父子团聚的绊脚石搬开。有一句话不是说“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吗？对老天制造天灾人祸作的孽没办法，但是一些人自己作孽就是不想活了。果然如是，你杨柳絮自己作孽了，现在不就死了吗？
　　放在电脑桌上的手机微信铃响了，张丽英拿起来，发现是丈夫柳云龙发来的，很长：
　　“丽英，离开好几天了，我好想你啊！不过我们马上就能见到了。刚才我女婿打来电话，说女儿煤气中毒被送进医院，现在已经恢复正常，女儿女婿都想见我，要我马上回北京。你说多折腾，刚从北京到家，立刻又得回北京。这回我买的飞机票，马上就去机场坐飞机。我是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给你发的微信。丽英呀，你不知道我多想你，多渴望我们夫妻团圆。我们虽然是结婚四十载的夫妻了，可是算上前几天我们俩不分昼夜的爱，才只有十来次啊！我们还是新婚夫妻。有一句话，小别胜新婚。再见到你的时候，我要把你揉搓碎了。我不甘心就这样屈服女儿，见到她我还要和他商量。女儿如果再以死相逼不答应，我就和她断绝父女关系。反正吧，今生今世我决不再离开你。就是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张丽英轻轻叹口气，云龙哇，你之前为什么不这样和我说呢？现在这么说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