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彩云之南

　　温水煮青蛙，是19世纪末，美国康奈尔大学做过的一个实验，想说的道理是从量变到质变。一只青蛙如果把它放进沸水里可能一下子就会跳出来，但是如果放在冷水里慢慢加热，它就感觉不到水温在一点点儿升高，直至最后被煮死。
　　张丽英对付柳云蟒（暂时不能叫他柳云龙）就是用的“温水煮青蛙”的办法。当然，她的目的不是把他煮死，是想煮到一定程度青蛙会觉悟，会跳出来。所谓的青蛙会觉悟会跳出来，就是让柳云蟒回归柳云龙，回归他对她的爱情。
　　把柳云蟒接到家中以后，当天晚上张丽英就安排了一场接风宴。竭尽她几十年攒下的全部厨艺，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宫保鸡丁、夫妻肺片、滑溜里脊、葱爆羊肉、腊肉炒西兰花、木须肉、溜香肝、炒鸡蛋，整整八个菜。燕京啤酒十罐，通州老窖一瓶零半瓶。
　　八个菜都是用不大的小碟儿盛的，张丽英把她们摆成一朵七个花瓣的花，其中金黄色的炒鸡蛋作为花芯摆在最中间，其余七个菜算是花瓣。
　　在玉兰花形状的餐厅顶灯白炽光的照耀下，餐桌上美丽的七瓣花发出了诱人的香味。
　　“云蟒，我给你倒杯白酒吧！”张丽英说着，拿起那个半瓶酒，把柳云蟒面前的玻璃杯倒满，“这是你哥哥生前喝剩下的酒。”
　　“谢谢嫂子。”柳云蟒端起酒杯，轻轻喝了一小口，又拿起筷子夹了一箸菜放进嘴里，“嫂子为弟弟我准备这么多菜，辛苦了。嫂子喝啤酒还是白酒？让我给嫂子满上。”
　　“给我倒点儿白酒吧。”张丽英说，“你哥哥云龙在世时，我们晚饭通常只有两个菜，所以他是不喝酒的。但是只要我做八个菜并且摆成现在的七瓣花形状，云龙准喝酒。这两瓶泸州老窖就是我买来预备我做八个菜时他喝的，谁知他才喝了半瓶就离开了我。”张丽英说这话时，还特意抹了抹眼睛，“要不是家庭生活条件和时间不允许，我真想天天晚饭都给云龙做八个菜，因为我最愿意云龙晚饭喝一杯酒了。他每次喝完酒就激情四射，把我拥揽在怀，和我对唱《婚誓》，指着桌上的摆成七瓣花的八个菜问我，你知这七瓣花是什么花吗？不等我回答，他就说叫丁香，当年我们师大的绿园里一到春天，满园都是紫丁香和白丁香浓郁的香味。记得我们相恋后的那个春天，我们相拥着坐在丁香树旁边的长椅上，憧憬着结婚以后甜蜜幸福的生活。大概因为云龙和我重温了大学里的恋爱生活的缘故吧，那个夜晚就像大学里六·一那天在我的床上，我的身体在他的压迫下不由自主地扭动着，轻轻地呻吟着……”
　　“丽英！”温水煮青蛙刚刚煮到一半，坐在长方形餐桌张丽英对面的柳云龙就受不了啦，放下刚刚喝了两口的酒杯，从长方形餐桌绕到张丽英身边，一下子将张丽英紧紧抱进怀里，“他叫柳云蟒，不是你的丈夫！我才是柳云龙，你真正的丈夫柳云龙！”
　　“我不信我不信，你既然是我丈夫，为什么把我让给他？为什么忍心离开我和孩子四十年？”
　　“我刚才在宾馆里不都说了吗，那方面不行了，怕你受苦，才不得不让柳云蟒替我吗？”
　　“那你现在就行了？”
　　“当然，不信就试试。”柳云龙把张丽英抱进卧室扔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先扒光自己的衣裳，又把张丽英扒光，就像一匹饥饿凶狠的狼一样扑在张丽英的身上。两个分别四十年的初恋情人，两个四十年没见面的夫妻，两个六十多岁的男女，重温年轻时的鸳梦……
　　整整四天，张丽英几乎没离开过柳云龙的怀抱。吃饭的地点从餐厅改到客厅，张丽英坐在柳云龙的怀里，吃食放在茶几上，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晚上看电视剧，张丽英也要柳云龙把自己搂在怀里，和电视剧里热恋的少男少一起拥抱亲吻，当然比电视里的少男少女抱得更紧，嘴唇也象被502胶水粘在一起久久不能分开。
　　平时过日子节俭的张丽英，甭管自己的写作多放不下，也舍不得叫外卖。总是等到12点西里早市将要闭市时，让电脑休眠睡会儿觉，自己拿起那只买菜用的灰色无纺布大袋子，急匆匆出家门，一路小跑着来到西里早市。因为早市闭市前，蔬菜都特别便宜，不是论斤卖论堆儿撮，一块钱一堆儿的菜一大家子一天都吃不完。张丽英通常要买好几种论堆儿撮的菜，直到把灰色无纺布大袋子装满为止。到家以后把菜倒在客厅的地板上，她坐在小板凳上，把买来的菜再三六九等分好了：最好的留待最后吃，次好的在最好的前一天吃，再次好的放在次好的前一天吃，最不好的立刻就做菜吃掉。即便全家人都在，一大袋子菜也够吃上两三天的。
　　柳云龙在，张丽英既不想为了省俩钱离开爱人的怀抱去西里市场买什么便宜菜，更不想离开爱人的怀抱花费时间去厨房做饭做菜，索性一天三顿外卖，吃饭时也不离开爱人的怀抱。
　　至于写作吗，去他娘的吧，和爱人柳云龙亲昵比写作重要。
　　一向写作勤奋的张丽英，这几天的电脑就没打开过。柳云龙提醒她，说你现在是网络作家，天天有很多读者在网络上翘首盼望你的小说连载，等着看你的连载，不能因为我在你就不写作不按时连载了，这是对读者的不尊重。张丽英说你讲得对，我这么做是不尊重读者。可是离开你的怀抱，我根本敲不出一个字啊！你要让我敲键盘，就得把我抱怀里，亲着我，爱抚着我。我相信在你的爱抚下写出的文字更美丽更动人。柳云龙说你怎么像小孩子粘大人一样粘着我呢，我们才六十多岁，抱你的日子还长，何必在这么一会儿呢？张丽英说我记得伟大的鲁迅说过一句“与其明天喝酒，不如今天喝水”的话。失去你的日子太长了，我不愿意放弃当前，我要分分钟被你搂在怀里。
　　“来，抱紧我，我现在就去打开电脑。”
　　柳云龙拗不过张丽英，只好坐在电脑桌跟前的椅子上，张丽英就坐在他怀里伸手打开电脑，两只细瘦的老手就在键盘上噼啪敲起来，一面嘴里命令着：“左手搂着我，右手……”这样的写作没坚持半个小时，张丽英让电脑休眠了。“抱我上床，被你抱着不如被你压着舒服。”其实柳云龙也和张丽英一样受不了了，便把张丽英扔到床上……
　　两人已经不知道，这是一天中的第几次云雨了。
　　第五天的晚饭以后，两个人照例像往天一样，打开电视，拨到音乐频道，相互依偎着坐在沙发上听歌。一面，柳云龙的青筋暴露的老手在张丽英的胸前揉搓着，不时地，两人的嘴唇就紧紧贴在一起亲吻着。他们多期望电视台的音乐频道能播放那首他们初恋时唱的歌曲《婚誓》呀！可是电视台好像故意儿和这对热恋着的老年男女做对似的，几乎同时代的爱情歌曲都播放过了，就是不播放《婚誓》。
　　“云龙你听，徐千雅的《彩云之南》，那是我最爱听的歌。”张丽英推开紧紧搂抱亲吻着自己的柳云龙，“你爱听吗？我们和徐千雅一起唱吧！”
　　“当然，你爱听的歌儿我就爱听。来，我们站起来，就像四十多年前那次新年晚会上似的，我揽着你的腰，咱们对唱。”
　　“彩云之南，归去的地方。往事芬芳，随风飘扬。”张丽英唱。
　　“蝴蝶泉边，歌声在流淌。泸沽湖畔，心仍荡漾。”柳云龙唱。
　　二人合唱：“记得那时那里的天多湛蓝，你的眼里闪着温柔的阳光。这世界变幻无常，如今你又在何方？原谅我无法陪你走那么长……”
　　两个人泪流满面，声音哽咽，唱不下去了。
　　“云龙，我不要你离开我。彩云之南是我归去的地方，我和你去云南，我们永远不分离。”
　　“我们永远不分离。天可动，地可摇，我们的爱情不动摇。”两个相爱的人紧紧搂抱在一起，四片热烈的唇儿贴在一起……
　　突然，张丽英卧室的座机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张丽英不得不离开爱人的怀抱，心里骂着谁这么讨厌，偏偏这时候给我打电话？慢腾腾地来到卧室，很不情愿地拿起电话“喂”了一声。
　　“是丽英吗？你好像不太高兴，有什么事吗？”是姐姐张丽萍。
　　“什么事都没有。姐姐你打电话有什么事呀？”
　　“好事。”姐姐的声音里掩不住的兴奋，“派出所让我明天去一趟，说我儿子建国找到了。”
　　“是吗？那太好了。”
　　“我明天去派出所就没法看小水了，你明儿一早过来看咱孙子。早点啊！”
　　“是。”姐妹俩同时挂掉电话。
　　电话这头儿的张丽英，心心念想的是柳云龙的怀抱，直到姐姐撂下电话，才想起自己怎么连一句关心和安慰姐姐的话都没说。本想拿起电话再给姐姐打过去问候几句，又害怕万一姐姐在电话里啰嗦个没完，太耽误时间。算了吧，自己明天早晨一起来就去不就得了嘛！
　　张丽英走出卧室，如飞一样扑到柳云龙怀里，搂着柳云龙的脖子，亲着柳云龙的脸：“亲爱的，你不知道，我刚才接姐姐电话时多么心不在焉，生怕我不在这会儿，你会再一次离开我。我失去你的时间太长了。”说完这话，眼泪竟流了出来。
　　“好好的哭什么呀？是不是你把咱们的事和你姐姐说了，她做王母娘娘，坚决要咱们分开呀？”柳云龙用手轻轻地为张丽英擦拭着眼泪。
　　张丽英摇头：“她明天有事不能看我孙子，要我过去看一天孩子。要说姐姐是王母娘娘也对，不过只一天的王母娘娘。明儿个我去姐姐家，你在家里好好等着我好吗？”
　　柳云龙说：“我这次来北京，本意是来看看我小女儿的，这孩子一直没离开过家，我实在放心不下啊！没想到误入盘丝洞，被你这个老蜘蛛精给缠上脱不开身了。丽英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你去城里你姐姐家看孙子，我呢，就趁这个机会去城里看我的小女儿。”
　　“不行！我现在是你的唯一，你也是我的唯一。明天我离开了，你哪儿也不许去，只许老老实实在家关门等我。而且，因为明天白天我们分开一天，今儿晚上你要补偿我，现在我们就去睡觉，一宿你都要搂着我。”
　　“好吧。”柳云龙无可奈何答应。说实在的，和张丽英连续几天的缠绵，他有点儿腻歪了，身体也有点儿吃不消了。
　　“我去把电视关上，你立刻抱着我回卧室，一分钟也不许耽误。”
　　“瞧你，孙子都好几岁了，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对这事怎么急得跟头一次似的呀！”
　　“四十年前的六·一儿童节我们是头一次，可是第一次后你甩了我四十年。四十年之后的五天前，我们才有的第二次。这才过去五天，就算一天两次，满打满算也就不过十来次吧？四十年间你欠我多少次呢？就算三天一次，一年一百二十次，四十年欠我四千八百次，你得还我，这个账没还清之前，我不许你去看闺女！”
　　“真服了你，中文系毕业的比我数学系毕业的还会算账。”柳云龙说，推开怀里的张丽英，很认真地说，“我真的想我女儿了，明天你无论去不去你姐姐家，我都要去海淀看我女儿去。”
　　“不许不许就不许！”张丽英重新扑到柳云龙怀里扭动着身子撒娇。
　　“笃笃笃”。
　　“有人敲门！”柳云龙说，推开怀里的张丽英，慌忙跑进挨着客厅的那间卧室——柳云蟒的卧室，并且关上了门。张丽英跟他说过，如果有人敲门立即躲进卧室关上门，千万不能被外人撞见。因为他和柳云蟒长得一模一样，外人看见会产生误会，以为柳云蟒没死。
　　张丽英过去开门，原来是对面住着的西里市场管理员张帆。
　　“张老师，您没事吧？我来看看您。”张帆拎着一大编织袋的东西进了门。
　　“我好好的呀，怎么会以为我有事呢？”张丽英说，“快请屋里坐。”
　　“不了，您要没事我就不打搅您了。您是知道的，我和我媳妇都是您的粉丝，每天下班吃完饭第一件事就是上网看您的小说连载。可是最近五天了，您也没有连载。我和媳妇还以为您生病了呢，这不今天就过来看看您。没病就好，只是恳求您尽快恢复连载吧！不然我们两口子该急疯了。”
　　“这事呀，真是对不起了。我城里的姐姐这俩天住院了，我去医院照顾姐姐去了。这不我姐姐刚出院我就回来了，你们读者惦记着我，我也惦记着你们读者啊！我这就去敲键盘，一个小时以后就有连载了。回去跟你媳妇说，我谢谢你们两口子啊！”
　　送走张帆，张丽英就去柳云蟒的卧室里叫柳云龙，见他正趴在床上亲吻柳云蟒睡觉用的双人长枕头。
　　“你这是干什么呀？告诉你，这个双人枕头是柳云蟒用的，我已经好几年没和他同床共枕了。不是你唤醒了我女人对男人的本能，我都快变成中性人了。快起来吧，对门我的书粉给我送来很多东西，他是市场管理员，估计是商户们给他送来的瓜果梨桃。太多了，我拖不动，你起来把袋子拿进客厅。我洗洗，你搂着我，咱们俩在沙发上大快朵颐。一天三顿的外卖，吃的我见着快餐饭盒就恶心。”见柳云龙不动弹，张丽英趴到柳云龙的身上，两个干瘪的乳房在柳云龙后背上蹭来蹭去。
　　柳云龙突然坐起来把张丽英扒拉到一旁：“我够了。人的情感不只是男女之情，那只是众多情感的一部分，不是唯一。虽然这么多年云蟒不断地伸手跟我要钱，让我心生恨意。但我们是孪生兄弟，我们俩曾经享受过同一个胎盘同待在母亲的子宫里的亲密时光，又一同从娘肚子里爬出来，一同长大一同读书，上天安排我们互为各自的一半。如今他死了，剩下的另一半还能久存阳世吗？”柳云龙越说越伤心，不但没起来，反而趴在枕头上哭了。
　　张丽英一看柳云龙动真格的了，不敢再相逼。独自走出卧室，到门口很费劲儿地把那大袋子东西拖到客厅，打开，立刻香味扑鼻，原来是一大袋子甜瓜（城里人都叫香瓜）。市场上一斤香瓜四块多到五块，张帆给送来的这袋子香瓜得有二十多斤，好歹一百多块钱。再说，张帆给她送这么多，自己也不可能一点儿都不留吧？又再说，张帆给她送果蔬也不是头一次了，都是上好的。她知道，所有张帆给她送的东西都不是他自个儿花钱买的，都是商户们送给他的，都是商户们的血汗。自己的学生诸葛伟不经营瓜果，送给张帆什么呢？大概直接送钱吧？好家伙，日久天长，张帆得吸了商户们多少血呀！
　　张丽英不愿意再想下去了，拿出袋子里的瓜放在鼻子底下闻闻，挑出几个最香的拿到厨房洗干净放进果盘里，来卧室叫柳云龙：“云龙，别生我的气了。我把瓜洗好了，你出来吃吧！我记得你最爱吃瓜了。那年婚后我第一次和你回家，你爸爸从自家的瓜地里摘了一大篮子甜瓜，说你们兄弟俩最爱吃瓜。以前别人家的自留地里都种白薯，就你们家种瓜。你爸还说现在土地包产到户了，家里种了一亩多地的瓜，让你们兄弟俩吃个够。”张丽英去拉柳云龙的手，“走吧，我错了，不该死死缠着你，早就应该让你去看女儿。明天你去看，顺便给孩子带几个香瓜。爱好有遗传，你爱吃瓜，你女儿肯定也爱吃瓜。你吃瓜看着电视，困了就在你兄弟的房间睡。我呢，现在就回到我卧室敲键盘，书粉们这几天都等急了。”
　　见张丽英小心翼翼向自己认错，柳云龙也不好再固执下去，见好就收。毕竟是在张丽英家，惹急了人家张丽英一声“滚蛋”，自己就得走人。
　　“丽英我也不对，刚才不该对你发脾气。”说着，与张丽英搂抱着来到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