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宾馆相会
作品名称:彩云之南 作者:李卫荣 发布时间:2024-11-26 10:15:51 字数:4190
张丽英起床推开窗子,发现被昨夜暴风雨冲刷过的天空非常晴朗,天蓝得没一点儿杂质,就像刚刚用强力洗涤剂洗过一般。空气呢,也格外清新。楼前的那排柿子树的地上是一片被吹落的树叶和小孩儿拳头大的小柿子,但是似乎对柿子树没有一点儿影响,树叶依然浓密翠绿闪着油亮亮的光,躲藏在树叶底下的小柿子像一只只超小绿色灯笼。
因为要去宾馆见他,从不照镜子的六十三岁张丽英,今天坐在客厅的沙发中间,把圆圆的镜子放在茶几上,对着镜子仔细梳洗打扮起来:先把灰白的长发梳理通畅,然后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再把辫子在脑后盘成一个髻,插上那根银色不锈钢发钗,又用一根黑色圆形发带把发髻缠绕几圈,拿着镜子又回到自己的书房兼卧室,对着衣柜上面的穿衣镜,右手的圆镜子在脑后照着,嗯,不错,很好,浓密的头发在脑后盘着一个大大的发髻,就像一朵黑白相间的大花。想想公共汽车上或者街上,常常有年龄相仿顶着稀疏白发的陌生老太太夸她的头发好,此刻的张丽英心中有种自豪感。
和柳云龙在一起时,他会轻轻地抚着她披在肩上黑缎子一样的长发,嘴里念着《阿房宫赋》的诗句:“绿云扰扰,梳晓鬟也。”她纠正他:“我梳的是披肩发,不是古代已婚妇女梳的圆形发髻。”他就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对着她的耳朵说:“我早晚会让你成为梳圆形发髻的妇人的。”的确,因为婚后很快有了山溪,留披肩发弄孩子做家务都不方便,她不得不把黑缎子一样的披肩发在脑后盘城圆圆的发髻,至今已经四十年了,黑缎子一样的发髻成了灰白色。可是这盘了四十年的发髻他看到过吗?
张丽英拿着圆镜子重又回到客厅,看看镜子里自己那张黄皮寡瘦,堆满横七竖八褶子的脸一声长叹。当他第一次吻她,第一次两张脸紧紧贴在一起时,他说你的脸庞洁白细腻如凝脂,我真害怕不小心弄皱了。他说我一定要小心呵护,让这张脸永远洁白细腻如凝脂,永远不会皱。可是如今这张脸变成一块老树皮,柳云龙这四十年你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再呵护这张洁白细腻如凝脂的脸,而让她变成了一块丑陋的老树皮?两行泪水在老树皮上流淌着……
“别哭了,张丽英。”张丽英自己对自己说,“摆脱了他和即将见到他,是我今生有幸。我要让他看见的是和年轻时一样活泼开朗朝气蓬勃的张丽英,我高兴他也高兴,我们要重返年轻时的好时光。”
张丽英打开茶几上的标婷维生素E乳,往左手心里倒了一些,两只手心轻轻地搓了搓,再涂抹到脸上,两只手在脸上轻轻按摩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拍打。如此反复六七次,再看镜子里的那张老脸,果然显得润泽多了。
收拾好头部,张丽英开始换衣裳。淡绿色短袖T恤,牛仔裤,这是她夏天标配的打扮。虽然不如穿裙子凉快,但这身打扮能突出她苗条的身材和修长的双腿,显得年轻有生气。都收拾好了,张丽英把手机装进花纹漂亮的蟒皮坤包里,搭肩上开门走了。
一出小区大门,就看见昨天开黑的的老头儿向她迎过来:“张作家这是要出门呀!远不远?要远就坐我车去吧!”
张丽英本想坐15路车去,可是扭头一看右边的车站,一辆15路车呼啸着刚刚出站。她要坐15路只能等下一辆,什么时候到还不一定呢!可是她太想早点儿见到他了,哪怕早一分钟呢!
“好,我坐您的车去。”张丽英说,上了老头儿开的黑的。
一坐上车,饶舌老头儿的嘴就开始喋喋不休地叨唠,先是夸他家四岁的小孙子特聪明,天天晚上跟着他奶奶跳广场舞,什么《小苹果》《站在草原望北京》《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最炫民族风》,我孙子都会跳,好几十种呢,我都背不下来。
“我孙子在家和她奶奶跳的《逛新城》和《北京有个金太阳》上春晚都没问题。”饶舌老头儿一个人摇头晃脑说得热火朝天,见张丽英不搭茬,知道她不喜欢这个话题,又思索枯肠换了话题,“那啥,您听说过还有女的叫周小虫的名字吗?”
“怎么没听说过?运河派出所的一个女警察就叫周小虫,长得人高马大的。”
“敢情您认识呀!”
“怎么不认识?那天还到我……我们小区来过呢!”张丽英本想说“我丈夫死那天她还到我家来过”的话,一想这么说不妥,饶舌老头儿肯定得追根问底,她把实情若是告诉了他,她的事就是老头儿给下一个打车人说的话资,赶紧半路刹车改成“那天还到我们小区来过呢”。
“嘿,敢情您知道哇!倒是显得我孤陋寡闻井底蛤蟆没见过多大天了!
“好家伙,昨儿一个坐我车的小伙子,管给他打电话的那个女的叫周小虫,我差点儿笑喷了。太可笑了,哪儿有女的叫这名字的呀!要是叫周大虫,那不成了母老虎了吗?”老头儿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昨儿个坐我车的那个小伙子还买了一本书,书名是《房子》,他还给我看了封面里边的作者像,说这个作家叫张丽英,和我住一个小区。我一看照片呀,那不就是傍晌午时候打我车的您吗?我跟小伙子说这个大作家在你之前还坐我车要去看朋友来着,不知为什么差两站就到了,作家下车了。小伙子就说一定是您说了大作家不喜欢听的话,把人家大作家得罪了,人家就下车了。我说我没说啥框外的话呀,就跟她说了和我家住对门的开菜店老两口死了的事,人家大作家还搭茬了,说头一天倒垃圾时还看见那个老太太正翻垃圾桶捡瓶子,正好她的垃圾袋子里有几个瓶子,就把整个垃圾袋都给了老太太。就是我说了老太太的姑爷金韬被警察叫到粮店问事情以后,大作家才下的车,我的车还没动窝,大作家就打出租车回天龙家园小区了。
“大作家,我没瞎说吧,那天是这么回事吧?”
“您说得没错,是这么回事,是昨天您说的那事勾起了我写作灵感,所以赶快就下了车,回家趁着灵感就赶快写。”
“嘿,您和小伙子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小伙子也是这么说的。我听说大作家写一本书能挣很多钱,听说台湾的琼瑶就是靠写书发财的,人家银行有很多存款就不必说了,单单在台湾住着的那座大别墅就值大鼻子爹老鼻子的钱了。您也是大作家,写那么多书一定早赚翻了吧?”
“您看我像有钱的样儿吗?我要是有钱不也住大别墅了吗?我要是有钱还不买一辆专车雇一位专职司机吗?还至于打您的黑的听您天南海北神聊吗?”
张丽英的话把饶舌老头儿逗笑了。“您说的也是。看您穿戴也和我们普通老百姓没啥两样,不像特有钱的人。”
“我倒对那个买我书看的小伙子挺感兴趣。现在的年轻人吃饭上厕所都抱着手机不撒手,谁还花好几十块钱买书看呀!您知道那小伙子是干什么工作的,为什么这么喜欢我的书呢?我猜他可能是警察,因为我的书都是夸警察的。”
“干什么工作的我没问他,怕太绕舌了招人家讨厌。不过小伙子说了,他也很喜欢写作,所以才买您的书。”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可惜我不认识小伙子,不然的话我可以送他几本我的书,省他花钱买了。”张丽英说,凭感觉,她觉得小伙子肯定是一名警察,而且没准儿是个刑警,说不定他对……
黑的向右拐上一条南北大街,饶舌老头儿左手离开车把,突然一拍脑袋,“噢,我想起来了,那天小伙子在电话里管那个叫周小虫的女的叫师妹。刚才您不是说周小虫是警察吗?警察不都是警察大学毕业的吗?这个小伙子既然叫周小虫师妹,想必他也应该是警察大学毕业的,也应该是一位警察吧?既然周小虫是运河派出所的,咱们小区就归运河派出所管,您说俩人凑一起是不是又为了老两口死亡那件事呀?”
“您停车,我下车了。”张丽英心绪有点儿乱,不愿意再听老头儿饶舌。
“又提前下车?是不是写作灵感又来了?要不我再把您拉回去,您少给我五块钱,给我一本您写的小说就行了,我可喜欢看小说了。”
“停车。”张丽英几乎是吼了。
“好好。”饶舌老头儿停下车,张丽英把一张十块钱扔给老头儿,开车门下了车。
张丽英往前走了几步,正好旁边有个蓝底白字的指示路牌,路牌上一个往前的白色箭头,后边是“四合旅馆”四个白色大字。
张丽英沿着指示牌往前走了二百多步遇到往南拐的胡同口,胡同口有一个指示路牌,上写四合旅馆南二十米白楼。
马上就要见到他了。张丽英整理好纷乱的心情,快步向白楼走去。到白楼门口的岗亭处,保安拦住了她,问明张丽英要找的客人住的房间,保安打通了电话,通报了张丽英的姓名。站在旁边的张丽英感到电话那端的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让她进来吧,好像有点儿勉强。
就是这迟疑,这勉强,让张丽英更加断定,他就是柳云龙没错。因为假如他是柳云蟒,他跟张丽英没有任何瓜葛,他仅仅是他的嫂子而已,可能因为哥哥有事或者身体不太舒服,派遣嫂子来看他,或者说来请他,没什么好迟疑的。再说,假如他不是柳云龙而是弟弟柳云蟒,到北京以后也不应该先到宾馆然后再让哥嫂来看他请他,从人情上讲,他应该第一时间就去哥嫂家看望哥哥嫂嫂。
张丽英来到315门前,按住“怦怦”乱跳的心,轻轻敲了三下。门开了,他像一棵笔直的大树一样立在面前,在她眼里他还是四十年前的样子。
“嫂子呀,我哥哥怎么没来?他身体怎么样了?”
“先让我进屋再告诉你。”张丽英的声音有些冰冷生硬,第一眼看到他,她就从那熟悉的眼神中笃定他就是柳云龙没错。四十年前你把我让给你弟弟柳云蟒,四十年后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还要装?你还算是男子汉吗?
“我哥哥身体到底怎么样了?”他几乎是把她追进屋问这句话。
“他死了,已经快一个礼拜了。”
“啊……”不是张丽英扶得快,柳云龙差点瘫倒在地上,然后就哇哇大哭。张丽英头一次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大老头子哭得这么伤心。
“哭完了?”许久,她问,“那就请坐下吧!”张丽英指着宽大的床铺,客房窄小又简陋,连一把椅子都没有,目的明确,只保证客人睡觉。
张丽英也在床铺上坐下:“柳云龙,该说说咱们之间的事了吧?”
“我是柳云蟒,不是柳云龙,他已经死了。”
“行了,别再跟我捉迷藏了。毕竟我们曾经热恋过,毕竟我们有过肌肤之亲,毕竟我们有自己的孩子柳山溪。从开门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定你是柳云龙。四十年了,我们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明天和死亡不知道哪个先来。难道你就忍心把这个秘密保留到死吗?难道你就忍心让我死后做一个糊涂鬼吗?”张丽英说,“我只想知道,当年你为什么把我和孩子都让给你弟弟柳云蟒?是你不爱我了?是你讨厌了我?”
柳云龙摇头。
“那你倒开口说呀,为什么要这么做?”
“请你允许我静默一会儿,毕竟我弟弟死了。毕竟我和云蟒是孪生兄弟,他就是我的半条命啊!”柳云龙的话,已经承认了自己是哥哥柳云龙。
屋里静得几乎连掉地上一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
有人敲门,女服务员拎着一壶热水进来:“315客人,您需要热水吗?”
“谢谢,不需要。请您别再打扰。”
“好,我给您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吧!”
“谢谢。”张丽英说,随着服务员的走出,起身来到门边,把插在门上的钥匙拧了一圈,锁上了。那意思告诉柳云龙,你今天不说,咱们俩谁也别想离开这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