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见智见勇闯难关 （1）

　　林炜和是三更时分回到顺庆的。在线铺里守夜的伙计给他开了门，惊喜地喊了一声，便被他用手势止住，他不想惊动劳碌了一整天的亲人和伙计们。但是，对一个日夜牵挂着外出儿子的母亲来说，刚才那点声响已足够她做出判断了。当林炜和穿过兼做线铺门面的堂屋来到天井边，母亲已经一扭一扭从睡屋里走出来，一边挥手一边悄声说：“二娃子回来啦！”
　　见母亲乐呵呵的样子，林炜和高兴地跑上前去，扶住母亲亲切问道：“妈，你们都还好吧？”
　　“好，好！吃得睡得，一家子没灾没病，啷个不好嘞！”林罗氏笑着回答。她把儿子拉到屋檐下那盏风灯面前，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嗯”了一声，“还好，只瘦了一点点。”
　　她又关切地问起这一向在外面的饮食起居情况，林炜和一一做了回答，然后说，夜深了，妈你该去睡了，林罗氏“哦哦”连声，在儿子搀扶下往睡屋走。刚走到门边，忽然一拍大腿说：“你看我，你看我，硬是老浓昏（糊涂）了，把正该说的搞忘了哩！”转过头喜滋滋地凑近林炜和耳边，“给你说，你名下又要添丁了哟！”
　　听到这消息，林炜和既欢喜又有些愧疚，把母亲扶到床上安顿好了，轻轻出来带上门，三步并作两步地向自己的睡屋跑去。
　　
　　林炜和同陈碧云的婚事，是母亲一口决定的，除了陈碧云，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
　　农历去年腊月里送灶神菩萨的前一天，林炜和与冯强从三台县塞江山经射洪回到家里，当晚，林罗氏把这个决定告诉了他。他大吃一惊，忍不住埋怨道：“妈吔！恁么大的事情，你啷个问都不问我一声，就定了呢？”
　　林罗氏看着儿子，坦然地说：“不是说婚姻大事决于父母之命么？你爸不在了，我当妈的有这个权也有这个责，还请人保了媒的。再说，也是为你好，为一家子好——你屋头缺个人，心明心昭得有个妈，我操持这个家也要个好帮手啊！”
　　“就算为我好为家好，也该等我回来商量后再说嘛。”
　　林罗氏叹口气：“你说的也在理，可是你人在外头，不晓得哪天回来，事情有点急，等不起，妈就替你做主了！”
　　林炜和一惊，问：“家里头出啥事了？”
　　林罗氏说：“你刚走没几天，你大嫂就小产了还遭了产后风，老三两口子发高烧烧得打胡乱说，老四媳妇原本就是病秧子，又闪了腰，睡在床上起不来。恰恰这时候心明心昭两个娃娃又出麻子（疹），一屋大的小的睡起七八个，你大哥线铺有事脱不开身，你婶娘一家回她娘屋去了，光靠我这个老太婆，就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过来呀！实在没法，我只好托人带信给碧云女子，她当天就同她兄弟赶来了，这才救了全家的急……”
　　林炜和说：“那就向她道谢，多打发点钱就是了嘛！”
　　林罗氏盯了他一眼：“说得轻巧，当吃根灯草！你晓得不？就为了经佑我们这一家子，她的因缘都遭除脱了！”她叹息一声说，“那天她婶娘找上门来，埋怨她，我才晓得。原本男家说好要接她们去住几天，也就是相亲、订亲，结果人家来的时候关门闭户的，隔壁人说她出门一个多月了，没有留话说去哪里了，男家很生气，就一口回绝了。你想，她都快二十了，要成老姑娘了……”
　　“但是，但是……”林炜和憋了一阵，想不出合适的词语，一句“也不该乘人之危嘛”冲口而出。见母亲愣了一下，有些生气的样子，他急忙补上几句，“人家还是个姑娘，我比她大十二岁，又结过两回亲，不合适嘛。”
　　林罗氏长吐一口气，展眉一笑：“弄半天，你是担心这些嗦！她是姑娘不假，可是姑娘总要出嫁呀！这城里老夫少妻、续配填房的还少么？何况你也比她大不了多少，她自己又心甘情愿的嘛！给你说，我还到大佛寺、城隍庙求过签，又找魁星楼王天官合了八字，都是姻缘好合、大吉大利、旺夫发财哩！”
　　林炜和还是觉得这事来得太突然，再想到杨蓝花，更有些难以接受，可又不好违逆母亲，便说道：“妈，这事呢，就依你的意思，不过不要着急，等把眼下一些事情弄好了再慢慢来。行不行？”
　　林罗氏断然回绝：“不行！这事得抓紧办。”
　　“为啥恁么急嘛？！”林炜和压低嗓音叫起来。
　　“你晓得不？满二十就真正成老姑娘了。碧云女子只差两个月了，我不能让人家戳她的背梁骨！”然后放缓语调说，“妈晓得你心里头还念着兰英和蓝花，她们都是好女子，可惜你们福缘浅薄啊！算起来，蓝花归山已经满三个月，兰英走了半年多，按老规矩，可以正大名分续弦了。”
　　林炜和无话可说了，但提出婚事从简。林罗氏笑着说：“这不成问题！碧云女子也是这意思。她说，蓝花姐兰英姐都才走不久，绝不能让人说你喜新忘旧。你看你看！多懂事的女子！”
　　过了农历大年，林罗氏请算命先生选了个吉日，在线铺大院里备办了几桌酒席，来的都是亲朋好友，大家几番祝贺，林炜和与陈碧云就算成婚了。
　　
　　婚后不到一个月，林炜和就因遂宁、成都的生意和其他要事离开顺庆，一去就是几个月。在外奔波期间，空闲时回忆起陈碧云种种情形，才觉得她不仅人长得好看，勤快能干，贤淑温厚，而且豁达大度有侠义心肠，难怪母亲和蓝花都那么喜欢她。可是自己却对她有些冷淡，不免心生愧怍，现在听说她怀上了，歉疚之情又添了几分。
　　林炜和在格子窗上轻轻敲了两下，不一会木格子里掩着的窗板就开了一道缝，现出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看清来人是谁后，双眼皮特别明显的大眼睛涌出笑来，一下子拉开门栓，把丈夫迎进屋里。
　　林炜和刚才听母亲说，心明心昭出麻疹后体质弱，经常发烧、拉肚子，为了方便照料他们，陈碧云大都是不脱衣服睡觉的。如今一看，果然这样，不由心里一热，把她拥进怀里，脸贴着脸，一只手在她微微突起的肚子上轻轻抚摸。
　　陈碧云头一回享受到丈夫如此的温存，高兴万分又有些受宠若惊，双眼若开若闭，温润的手掌轻轻按在丈夫的手背上，喃喃说道：“炜和哥，妈——妈都给你说了？”
　　林炜和亲上一口，然后“嗯”了一声。
　　陈碧云说：“请鹤鸣堂大伯把过脉，可能是个妹娃。”
　　“妹娃子好啊！有男有女，福禄俱全啊！”林炜和笑着说。
　　陈碧云在他耳边悄悄说：“我不会光生女娃的，我还要给你生儿子。”
　　林炜和说：“要得要得！生他一大堆男娃女娃，看他们牵起线线满院子跑！”说毕大笑起来。
　　陈碧云忙掩住他的嘴，说：“羞人巴沙的，你还大声吼，生怕别个听不到嗦？都半夜了，莫把心明心昭吵醒了。”
　　“二妈，我醒都醒了。”睡在床里边的心明揉着眼睛说。
　　陈碧云一下子从林炜和怀里挣脱出来，两颊发烫，眼睛望着地面，说：“你……你醒了……啷个不早点出声呢？”
　　心明圆圆的眼睛转了转，答非所问：“生个妹妹最好了，我想有个妹妹哩！”
　　“人小鬼大！”林炜和似嗔实爱地摸摸他的头和前额，“好，二妈会给你生个妹妹的，快些睡吧！”
　　待两兄弟睡熟了，林炜和轻轻将他们抱到大床旁边有栏杆的小床上，然后替陈碧云解开一颗颗衣扣，扶着她上床，自己也在她身边躺下来……
　　
　　第二天，陈碧云早早起来了，林炜和却呼呼睡到大天光。醒来时，见陈碧云在梳妆台的抽屉里翻检东西，他轻脚轻手地起身，来到她身后，一把将她抱住，嘴唇贴到耳垂边，小声问道：“清早八晨的，找啥子呀？”
　　陈碧云微微后仰，紧紧贴住丈夫的胸膛，说：“还早呀？太阳都照到天井坝了。”
　　林炜和见她手里捏着一张折叠着的黄纸条，轻轻取下来，展开一看，上面几行小字：“碧云妹子，谢谢你！炜和哥和两个娃儿就托付给你了。有你，姐就走得安心了！”字迹略显潦草，但看得出是杨蓝花的亲笔。
　　林炜和泪眼花花，既伤感又心痛，说：“你，你啷个不早些拿出来呢？让我，让我……把你冷落了恁么久。”一面把她身子转过来，小心地搂着，望着她的眼睛。
　　陈碧云含泪带笑地说：“我觉得我们有缘分，迟早都会这样子的，我不愿用杨姐姐的话来勉强你。”
　　林炜和“哦”了一声，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忽然问道：“那——你婶娘说的订亲是啷个回事呢？”
　　陈碧云莞尔一笑：“那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婶娘着急得很，我根本没答应。”
　　林炜和若有所悟：“所以，你话都没留就带起玉春过来了？”见她点了头，想了想，又问道，“如果家里没遇到那么大的难处，没来请你，你……”
　　“我有一双脚，不会自己走到门上来么？”陈碧云抢着回答，脸颊泛起红晕，接着补了一句，“只是要拖些日子了。”
　　林炜和做了个“鬼眨眼”，笑着问：“若是已经有人了，咋办？”
　　陈碧云说：“我相信缘分！杨姐姐给我讲过你和她、和兰英姐的事。我晓得，杨姐姐才走，你不得那么早就去找人，更不会随随便便去找个人的。”
　　听着她这番话，林炜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他感觉到，眼前这女子会是一个贤妻良母，是一个能体贴自己，能同甘苦、共患难、经得起大风大浪的好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