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炖肉的情节

　　1979年6月7日8日9日，连着高考三天，学校连着三天免费供应高三文理两个班午餐，第一天是大米饭炒西红柿，第二天是蒸大肉龙，最后一天的免费午餐最硬，大米饭炖肉。
　　本来负责后勤的副校长打算把大米饭炖肉放在头一天，说是吃完这顿硬克饭，后两天的考试更有劲儿。但是却被学生食堂的管理员刘师傅否了，刘师傅说您说大米饭炖猪肉有后劲儿我同意，苦惯了的学生肚子没油水，一下子吃撑着了，后面两天可就没法参加考试了。我天天跟学生们一起吃饭，这样的事听他们说得太多了。有一个学生家过年宰了一头猪，头一天吃炖肉就把这个学生撑坏了，一个寒假都蔫头耷拉脑的吃不下饭去。这不要钱的大米饭炖肉放在头一天吃，学生的肚子里得吃出套间，不说各个都被撑坏没法继续参加考试，也得有几个没起色的被撑得没法继续考试。学校免费管学生三天午饭本来是为了让学生更有劲头高考，这一下子适得其反。
　　年轻的副校长听了以后吓得直吐舌头，说果真那样，我就是罪魁祸首。那就把好吃有营养又好消化的鸡蛋炒西红柿放在第一天，第二天吃大肉龙，第三天再吃最硬克的大米饭炖猪肉。
　　7月9日中午，彭善财吃完学校里最后的免费午餐大米饭炖肉，就背着铺盖卷，把脸盆儿和零碎东西都放进网兜里一只手拎着，开始大踏步往家走。
　　彭善财还记得十年前那顿烙饼炖肉的滋味。
　　那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些，寒假的第二天，二年级小学生彭善财一撂下饭碗就去小牛子家看小人书。小牛子爸爸在北京待着（工作），每次回家都给他买好几本小人书。小牛子是班长，特别好，每次他爸爸买来新小人书了，都让大伙儿到他家去看书。昨儿个小牛子告诉他，说明儿个过小年，我爸爸从北京回来，你到我家来看书吧！
　　彭善财到小牛子家时候，小牛子正和父母在炕上围着桌子吃午饭，饭桌上除去有腌咸菜，中间还有一大碗颤里哆嗦香喷喷的炖肉。
　　小牛子和父母都很热情，非要让他上炕一块儿吃饭。
　　彭善财悄悄咽下一口吐沫，再没敢往小牛子家的饭桌上看，他怕那碗炖肉把哈喇子馋出来。跟小牛子说我奶奶特爱听黑旋风李逵的故事，我想借你的《黑旋风李逵》小人书，拿回家给我奶奶念，后晌就给你送来。还没等小牛子说同意，彭善财拿着小人书赶紧走了。再耽误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得被那碗炖肉馋哭了。
　　奶奶正盘腿坐炕上给他补袜子，见孙子刚出去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本小人书，还以为小牛子家没人，孙子偷了人家的小人书呢！
　　“善财呀，手里的小人书是从小牛子家里拿的吧？快给人家送回去，挺大小子可不能偷人家的东西。”
　　彭善财没言语，爬上炕扑进奶奶怀里哇哇大哭：“奶奶，我想吃炖肉。人家过小年儿炖肉，咱家为什么不炖肉？奶奶，求您给我炖点儿肉吧，我快要馋死了……”
　　奶奶紧紧把孙子搂住，一只手擦着彭善财脸上的泪：“都怪奶奶岁数大记性不好，忘记今儿是过小年儿应该给我孙子炖肉吃了。孙子，你在家等奶奶，奶奶这就上供销社给你买肉去。”
　　果然，天将黑的时候，奶奶手里拎着一嘟噜肉回来了。
　　二十三过小年儿的晚饭，奶奶给他做的白面烙饼炖猪肉。奶奶炖的猪肉特别香，里边除去有葱蒜姜，还放了花椒茴香大料瓣儿，好吃着哪！才十岁的彭善财，吃了一个跟他们家茶盘子那么大的烙饼，还把一大碗炖肉吃了多一半。吃完饭，彭善财和奶奶到院儿里送灶王爷升天，刚跪在地上，他“哇”地一声将刚吃的烙饼和炖肉都吐在了还没完全变成灰烬的灶王爷身上。
　　自过完二十三小年些，彭善财老爱打嗝，一打嗝就觉得嘴里有一股难闻的炖肉味儿。这事他没赶告诉奶奶，怕奶奶拽着他到村里赤脚医生那里打针去。去年冬天因为咳嗽，奶奶带着他打过针，可疼了，比被秫秸篾儿拉破手还疼。
　　正月初十开学了，小牛子说过年那几天我爸加班没回来，今儿个回来了，晌午吃炖肉，我妈说让我把你也叫来吃。
　　彭善财说你可别在我面前提炖肉，小年儿那天晚上我奶奶给我炖了肉，我吃撑着了，晚上吐了很多，到现在嘴里一打嗝都是不好闻的炖肉味儿。
　　小牛子说那还不是怪你自个儿？那天让你在我家吃你非不吃，你要是在我家吃，就不至于吃撑着了，我是班长得管着你，哪儿能让你吃撑着呢！那天你刚离开你奶奶就来了，说你被炖肉馋得回家直哭。我妈就开柜给你奶奶拿了十块钱，让你奶奶去供销社买肉给你炖。小牛子说你不到我家去也行，我让我妈给你送过去一碗，你可得保证，我不在跟前管着你，不许再吃撑着。
　　小牛子妈果然中午给送来一大碗炖肉。奶奶让彭善财吃肉，他却拿一块棒子饽饽和咸菜躲到一边吃去了，看都不敢看那碗肉。奶奶叹了一口气：“我孙子是被小年儿些晚末晌的那碗炖肉吃伤了，怕是这辈子都不敢沾炖肉了。”
　　奶奶说得不假，从那以后到现在，十年过去了，彭善财一直都不敢吃炖肉。别说吃了，看都不敢看。
　　今儿个学校免费给高三的学生们吃大米饭炖肉，桌上除去一大瓦盆暗红色的红烧肉，还有一大盘子拌黄瓜丝。彭善财为自己盛了一碗米饭，把黄瓜丝拨进碗里一些，端着碗就要到一边吃，被王嘉起和金振强拦住了。俩好朋友说你不是小货货儿了，戳起来一米八高的汉子，连红烧肉都不敢吃，你不怕人家笑话你是胆小鬼吗？再说，今儿个这顿大米饭炖肉，没准儿是这辈子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吃饭了。你忍心让我们就这样遗憾地分手吗？
　　彭善财觉得好朋友的话有道理，就捡一块最肥的红烧肉放进嘴里。许是生活太清苦，许久沾不着荤腥吧，嘿，彭善财居然觉得特别香。那天他像开了戒一样，吃了十多块红烧肉。许是那十多块红烧肉的作用吧，背着厚厚的铺盖卷手里还提着一大网兜子东西的彭善财，二十里地一口气儿走到家，居然一点儿没觉得累。回到家咕嘟咕嘟喝了两大碗白开水，拿起镰刀和绳子，跟奶奶说我拔草去，就要走。
　　“不许去。”奶奶拦住了彭善财，“无风六月大热的天，你刚考完试走了二十多里路，进家就要下地拔草，奶奶怕你累坏了。”
　　“奶奶，今儿个学校管饭，大米饭炖肉敞开吃。我吃了得有一大碗炖肉，身上就跟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您要不让我拔草去，晚上睡不着觉还不得在炕上撒欢尥蹶子踢着您？”
　　“你说什么？你晌午饭在学校吃一碗炖肉？是真的吗？”奶奶不相信。
　　“冤您我是您孙子。”
　　“什么话呀！”奶奶给他一巴掌，“你冤不冤我也是我孙子呀！这意思就是说，你以后不再怕炖肉了？敢吃炖肉了？”
　　“那当然。告诉您吧，奶奶，这可天底下没有您孙子怕的，没有您孙子不敢吃的。”
　　“奶奶今儿个真是太高兴了。你非要拔草去我不拦着，不过得带上水。大热的天，你晌午吃的又是炖肉，叫水。”奶奶说着，拿下挂在墙上那只叽哩憋肚的军用水壶，又从水缸里拿出水瓢，把家里竹皮暖壶里的热水倒进水瓢里晃悠凉了，再一点点儿倒进水壶给孙子背上，“去吧，早点儿回来，可别让奶奶惦着。”
　　彭善财觉得自己这回高考发挥得不错，他的第一志愿报的是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第二志愿是建工学院，第三第四一直到最后的志愿，都没出北京的八大学院。外地的大学什么南开上海复旦，都在国家二十六所重点大学之内，他也都喜欢，但是他不能离开北京。奶奶都八十多岁了，他不能离奶奶太远了。因为考得不错，因为十年了他终于再次吃到香喷喷的炖猪肉，那看见炖肉就恐惧的毛病终于彻底克服了。
　　二十岁的彭善财，像个小学生一样，蹦蹦跳跳就来到村西边那块叫土龙的棒子地，这块地是村里最好的地，没入社之前是他们家的。原本土龙是村里北财主家的，是土改时分给他家的。小时候彭善财问奶奶，这块地为什么叫土龙呢？莫非地里有龙吗？奶奶回答很肯定，说没错，这块地里的确有一条大龙。这条龙白天在地底下，夜里就出来，在地的上空盘旋，刮和风行细雨。天一亮，大龙就重回地下。甭管天气多干多旱，这块地永远湿润润的。这块地甭管种什么庄稼都比别的地块长得好，打的粮食都比别的地块多。即便是草，也都比别的地块长得好。因此，彭善财一出村西口，就直奔土龙而来。他不知道，在这块潜伏着神龙的棒子地里，会遇见今生除奶奶之外，一个最爱他，他也最爱的女人。
　　彭善财停下讲述，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水，问老婆你还发什么呆呀，该你讲了。
　　“噢，尽顾得听你瞎摆乎了，忘记该我讲了。”彭善财老婆说，“请二位洗耳恭听，本人现在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