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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用价斗法

作品名称:偏锋走剑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1970-01-01 08:00:00      字数:5246

  次日一早,廉杰才安排辛霍去通知王天堂,下午来写契约,以便明天随雷春和去取钱。廉奇石亲自去请县长孙鸿林,驻军连长杨青云作证人。
  廉杰才返回雷春和房间,将王天堂卖房的原因,自己怕父亲说漏嘴只说去借款的事,向他简要复述了一遍。雷春和说他做得对,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两人商量了去取款的细节。
  为款待房屋买卖见证的客人,廉家竭尽全力办了宴席。孙鸿林看着香盒前大方桌上丰盛的菜肴说:“廉老板,你这是接待送亲客吗?”
  王天堂笑道:“孙县长,你挖这坑我们不跳。”众人一听,也哈哈笑了起来。在乌江一带,送亲客是姑娘出嫁时送她去新郎家成亲时的族亲。
  “这有什么,各位如有女儿,嫁到廉家做媳妇,也不屈就。”孙鸿林道。
  “家常便饭,家常便饭,各位不必拘礼,随便坐。”廉奇石伸手示意截断了这一话题。
  在谁坐上席问题上,孙鸿林和杨青云推让了一番。孙鸿林说:“杨连长是我乌江长治久安的靠山,应该上座。”
  杨青云回答:“过山虎不如坐地猫。何况孙县长集政警职务于一身,职务比我高,年龄比我长,理当为尊。”
  “应该这样。”廉奇石也附和,二位都请上坐。
  王天堂说:“此处不比公堂,在家中我们还是依老幼尊卑来。我今天就得罪二位了,依据辈分高低和主客之分,我们请奇石大伯和雷老板上坐,如何?”
  其他人都说,这样合理。不过明眼人也看得出,王天堂有讨好、奉承、感恩廉奇石和雷春和救急之意。
  雷春和急忙推辞:“这是在家里,还是依个老少,孙县长不长辈数也长岁数,何况他还是乌江的父母官,他不上坐,那我今晚这酒肯定喝不好,菜也吃不香了。”
  廉杰才接话:“我看就依春和兄弟说的。接下来客随主便,就依我安排了。”他指着其他人员和座位道,“杨连长坐左边上首,天堂兄弟挨着他;春和兄弟坐右边上首,我挨着你这财神,沾下财气;委屈警卫兄弟,你和王老师内弟席朝发坐下席。”
  众人入席。好在都知今晚有要事,加之王天堂处于忧愁中,就没有像平常那样,寻找各种理由,花上一两个时辰,相互劝酒到“一醉方休”,只是共同喝下三杯后,相互间礼节性对喝了几杯,吃饭下席。
  廉杰才拿来早已准备好的白布和毛笔,用墨碇在土碗中磨好墨汁,由饭桌上推举的孙县长代笔,写下契约。
  
  房屋田土买卖契约
  
  立卖契约人:王天堂(卖方)
  立买契约人:廉杰才(买方)
  今卖方自愿将本家县城中街边尖山堡脚所属所有房屋地基,云岩关王氏农庄全部田伍佰零伍挑(约壹佰零壹亩)、土贰佰叁拾捌挑(约柒拾陆亩),出卖给买方。经买卖双方及中人议定,实价为银元伍仟圆整,出卖于买方名下永远为业,世代享用。其价款当面交付不欠,原购地所有契约一并转交。恐口说无凭,特立契约为证。
  中人:杨青云(驻军连长,签名、盖章)
  证人:雷春和(汉口正乾商行老板,签名、盖章)
  廉奇石(廉杰才之父,签名、盖章)
  席朝发(王天堂内弟,签名、盖章)
  代笔:孙鸿林(乌江县县长,签名、盖章)
  立卖契约:王天堂(签名、盖章)
  立买契约:廉杰才(签名、盖章)
  中华民国十四年八月十六日
  
  接着,两家又写了房屋赠送契约。廉奇石将所属房屋赠送给王天堂。王天堂感动得向廉奇石磕了三个头,弯腰向廉杰才作了三个长揖。
  契约虽然写好,但都还在产权人手中,口头约定,一个月内,一手交钱一手交契约。
  二十天后,廉杰才将五千大洋和赠房契约交给王天堂,王天堂请人将大洋挑到了土匪晋成皇指定的青龙坳,伸颈望着林中通往老鹰岩的薄刀梁小路。等了半天,才从身后传来喊声,回头见双手反捆在身后的父亲,从他们身后的树林走出。
  晋成皇真狡猾。王天堂以为他在老鹰岩,他却在王天堂的身后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如真带了军警来,王天堂是不可能见到他影子的,当然,也包括其父亲的身影,甚至只能在稍后见到其尸首了。
  王天堂父亲的头发变长变白了,花白的头发一绺一绺耷拉下来,被汗水粘在额头两腮和脖子上,似害了一场大病,脸色蜡黄,眼睛陷进去了好远。他后面跟着两个手持砍刀的大汉,晋成皇端着洋枪走在最后。
  晋成皇验好大洋喊随从挑着离开后,王天堂父亲才问哪来的大洋。听到他说了原委,举手朝他就是一耳刮子,骂了声“你个败家儿”,随即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抬回家不久,双眼圆睁断了气。
  王天堂将父亲安埋后,两家协议搬家事宜。廉奇石犹豫不决,总觉得那是凶宅,房子刚成型,他祖父死了,不两年,他父亲又近似凶亡。
  廉杰才安慰说:“当初彭八字说了,那是生金长银的宝地,但福地要有福人受。王家接连出事,是他家没有这福分。彭八字说我们家要富贵三十年,岂不是天意?”
  廉奇石没有接话,算是默认了。但如果彭八字说的是真,那说夫遇孙女廉姇而亡的话还无所谓,大不了是说她命硬,守寡罢了;大不了出家当尼姑,即使不善终,那也是四十岁后的事。说儿孙像王天堂、杨青云那样,如能舍弃富贵就能保命的话,倒是让人有些揪心。难道也会像王家那样被土匪打劫?真有那一天,古人说得好,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王天堂的父亲就是教训,舍财保命是上策。
  王、廉两家择好吉日良辰,分别搬进了对方的住房。
  廉家入住后,按之前的规划,大兴土木,过了五年,“五重楼”就叠在了尖山堡半山。如果将生漆漆得光亮的板壁换成红色,青瓦改成黄瓦,就有皇家气派了。此是后话。
  廉家房屋建设进展顺利时,生意却出现了些许波折。
  看到生漆生意有利可图,有几个主要集镇出现了收购生漆的坐商,有的没有交给他廉杰才,而是交到了邻近乌江边的沿河、思南、德江、沿江等县城或集镇的漆商。双龙场钱家,还将收购的生漆直接运到汉口出售。
  廉杰才决定采取以退为进的办法打击其他商家,手边有着大量现金周转,这是他的底气。
  
  第二年入秋,生漆即将收割时,廉杰才在双龙、青龙、江边等主要集镇租房设立收购点,告示价格比上年高了百分之二十。那些坐商看到价格上涨,暗自高兴,心想,上年后期收购囤积的生漆,加上利用乡下消息闭塞,及早下乡收购,肯定能稳稳赚一笔。没想到的是,到了开秤收购时,却傻了眼。廉杰才收购点附加了两个条件:一是必须是漆农。这个好办,虽然有些麻烦,但找乡下亲友代卖就能解决。二是每户交生漆不得超过十斤。这条也不怕,多找几人就能解决了,他廉家哪有精力去查实。难办的是第三条:必须装在老漆筒里。用大竹节制作的竹筒装生漆,易存放,不渗漏,不会风干,这是漆农普遍的做法。第四条每个漆筒只能交售一次。交售后都被刻上了一个微小的地支年号:丑——乙丑年的标识。也就是说,这个漆筒需要时隔十二年才能轮到丑年使用,到时又不知他会在上面刻什么记号。
  邻县商家措手不及,乌江县周边的生漆,都源源不断地流进了廉家商铺,当年达到两万多斤。这样收购了两年,县内再无其他坐商收购生漆,因为汉口这边的接收价并没有提高,中间这差价,在乌江、长江运输途中,要做到船不翻、人不亡、货不失,才有盈余。否则,商家一年到头,可能是白忙活。当年就有坐商将廉杰才抬高价格收购生漆的行为,状告到县政府,说他扰乱市场。
  上任六个月的王县长刚接手这案子,就被赶下台了。接着,由军方指派的何县长屁股还没有坐热,又被熊县长接替。第二年,上任的郑县长刚挤出时间过问这案子,先后又来了陈县长、沈县长。到蔡县长初冬接任时,那案卷都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民告官就究。蔡县长从德江到乌江上任,接到再次申诉的状子,首先到几家坐商调查,接着又到廉家走访。廉杰才回答说都属实,但这是为老百姓增收办好事,如果政府不同意,就此停止。至于对过往的处罚,还是免了好,那样会引起民愤。前几任县长,都是因为民愤极大,被新来的驻军赶走的。
  蔡县长明白廉杰才在威胁他,前几任县长的去留,大多是占领县城的大小军阀寻找代理人所致,并非什么民愤,上任三五个月就离开的县长,能有多大民愤?只是德江王记漆行的老板嘱咐他,劝告廉家,不要做这种杀人八百自损一千的蠢事。
  蔡县长也没有想要处罚廉家之意,上任时廉杰才就亲自到政府请他到家吃饭,还给了他一份相当于半年薪资的见面礼。他也知道,廉家需要一个体面的台阶,只是这降价的恶名还得他蔡某人来背。
  次年夏末,廉杰才在全县各主要集市贴出告示,说鉴于有人反映廉记商行生漆收购价格过高,根据县政府指示,本行收购价格在常年基础上调减一半。
  告示一出,众多漆农隔空用嘴当了那些告状人的爹,又当了告状人的姐夫妹弟女婿,顺带骂蔡县长不是纯种。
  当秋天开秤收购生漆时,廉家果不食言,价格低得让人不可思议,设得不多的几个收购点达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之前各集市收购生漆的坐商,见此场景暗自欢喜,便筹集资金,甚至不惜借利息钱,以常年三分之二的价格收购。大家算过账,周转时间只需两个月,比起常年来,那是暴利。
  有人对廉杰才的做法表示不可思议,之前是撒钱打斗,现在简直是对到了手边的钱不屑一顾。
  事情背后的真相,众人还蒙在鼓里。
  
  春上,廉杰才去汉口时,雷春和告诉他,那些需要生漆或与生漆有关产品的国家,开始发生经济危机了。
  “经济危机?他们没有钱了?”廉杰才不解,“你不是常说这些国家国富兵强吗?”
  “也不是你想象的手中有无现钱。”雷春和解释,“简单点说,就是厂家生产的东西太多了,超过了人们的需要。”
  “既然没有人要,为什么还要多多生产?”
  “之前很好卖呀,就抓紧生产,待产品堆积如山时,突然没有人买了。也不是没有人买,是买的人突然没有钱了。产品卖不出去,卖出去的钱收不回来,贷款利息还得偿还。这银行也是有钱人的主,这时不但不再贷款给你,还催你还利息,逼你还本钱。哪还有钱生产更多的东西?不生产了,还发疯了再去贷款购买原材料呀?”
  “这道理我明白。”廉杰才说。
  “有的老板,为了不让容易过期的东西,比如食品,占用仓库,减少租金和人工费,就近拉出去倒掉了。”
  廉杰才疑惑:“这可以免费送给人呀!”
  “你知道是张三需要还是李四有用?是他们长途跋涉来取,还是你有钱请人给他们送去?”雷春和反问廉杰才,“比如你们家请客,大热天做了很多饭菜,结果多数客人不来了,你剩下的饭菜是不是要馊?那些猪牛羊肉是不是要臭?这时你就是想送人吃,周围的人能吃多少?远方那些饿得皮包骨的人在哪?即使知道了哪能及时赶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了。”
  “这还没有完,相伴而来的就是资金危机。”
  廉杰才睁大眼睛说:“这不可能,有七尺长的腿穿八尺长的裤,有多少钱办多少事。”
  雷春和笑道:“那不一定,你借过利息钱没有?”
  他点点头说:“那也是自己计算好了的,扯东盖西能够还上。”
  “那我举个例子,比如我们做这生漆生意,你收生漆需要钱,为了多收多赚,钱不够只好借利息钱。可现在你卖给我后我卖不出去,或者卖出去了也收不回钱,对方也不是赖账,是他的下家没有钱付他。这样就成了鸡生蛋蛋生鸡,人人都是债主,家家都是债户。”
  廉杰才点点头。
  “再给你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雷春和扳着手指头说,“开餐馆的欠卖猪肉的一千,卖猪肉的欠杀猪的一千,杀猪的欠喂猪的一千,喂猪的欠卖包谷饲料的一千,简单点说,卖饲料的又欠开餐馆的饭钱一千。说起来大家名义上都有钱,但实际上又没有钱,即使有钱,收不回这一千,基本上都不敢再赊欠给对方了。这样循环下去,大家周转不开,生意只好停摆。如果他们中有人的钱借的是高利息,别人欠的不是一千两千,可能是十万百万,最后欠的利息都超过了全部财产,再无翻身的希望,可能就跳崖投江走上绝路了。”
  “我们家也常遇到这种还不上本付不起息逃跑或走上绝路的,只能自认倒霉。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下步生漆可能卖不出去了?”廉杰才双眼依然充满疑惑。
  “就是这个意思。当然,如果你有钱,也可以低价收存放他一年两年,这东西早晚是有市场的,如果猛然需要,还可趁机涨价。”
  于是,廉杰才有了前面的告示。
  
  一些因为观望没有出手的漆农,眼看市场上的价格一场比一场低,后悔不迭。最后悔不迭的是那些坐商,当他们得知汉口这边价格很低还赊欠,后来甚至停止收购时,家中的坛坛罐罐桶桶盆盆都已经装满了。
  在各集市坐商将收购价格压得与廉记商行出价差不多时,廉杰才又贴出补充告示,只付收购金额的一半。这更不可能收到生漆了。
  进入冬天,那些坐商再也坐不住了,不仅自己的资金被套牢,之前借款的利息较高,在账上一天一天不停地涨着,还看不到生漆脱手的日期。于是,托亲友找关系,请廉杰才捐弃前嫌,能以之前告示的半价收购他们手中的生漆。
  廉杰才一概回答:“私交是私交,亲友是亲友,在商言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现在手中现金也不多,如果大家都交给他,可能有三分之一的生漆连这一半都付不了。”
  那些人一听,此时的生漆,不能吃也不能穿,除了占用器具和房屋,一点用处都没有。为了尽可能早日归还借款,停止或少付利息,只好摸着胸口长长吐气答应他又附加的条件,生漆暂时由坐商保管,拉运时再计量付尾款。
  廉杰才也没有那么多器具盛生漆,他与雷春和商量,他的生漆运一部分去汉口,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付,但储存费用得由雷春和负责。雷春和觉得这笔生意本钱低,也爽快地答应了。
  次年,春旱连夏旱,粮食减产将成铁板钉钉,廉杰才贴出告示,按上年价格预收当年生漆,预付一半现金。漆农纷纷与他签订了合同。
  事实上,只隔一年,生漆市场又恢复了正常。但到当年冬天大家知晓时,手中已只剩自家留用的生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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