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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飞来横财

作品名称:偏锋走剑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09-21 08:12:04      字数:4255

  
  “我们合伙做笔无本生意,不知你有没有兴趣。”雷春和将灰色中山装脱下搭在椅背上,袒胸露背,现出青色下装上箍着的牛皮带。他还未坐稳就说出这句话来,继而说,“这天气太热了。交秋三日下凉三尺,交秋都两个月了,我看这热不仅没有下来,倒还涨了三寸。”
  闩门转身的廉杰才,被雷春和没头没脑的话说愣了,不过也就是一小会儿,随即嘲笑道:“去云岩关坐垭口?”他说的坐垭口,是本地方言,意思是设卡为匪,抢劫。
  “那倒不用,你这身子板板也不是那块料。”雷春和指了指桌子边的靠椅。
  廉杰才没有回答,走到桌边,提起茶壶,给雷春和的瓷杯里倒了半杯,又给自己茶杯里添了满杯,将青布长衫上蜻蜓似的布纽扣解开,露出肩胛骨和胸脯,下面是齐膝黑色短裤。坐下将双脚从布鞋中亮出来踩在上面,倾身调了下玻璃灯罩下控制灯芯的小铁圈,灯焰变粗变高了许多,屋里亮堂了不少。
  雷春和父亲是汉口一家钱庄的老板,同时经营着一家生漆商号。商号有一批专营生漆的雇员,这些雇员被派到西南各地,网罗商户,开辟货源。廉杰才的父亲廉奇石结识了从汉口雷家商号来乌江县联系货源的雇员。
  这人说生漆是优良的防腐剂。这个廉奇石知道,用生漆漆的家具、棺木不易腐烂,有钱人家还用来漆房屋柱子、板壁。至于这人把生漆说成无业不用,还出口日本等国的说法,他听得云里雾里,一时难以想象。但乌江县盛产生漆他是清楚的,购销差价也是明白的,这又是一个商机。
  不得不说,廉奇石一家自曾祖父起,对商机的把握都较为准确及时。
  廉奇石曾祖父是四川人,三岁时其父母亲人在瘟疫中去世,他被迫流浪在外,从家乡一路乞讨来到乌江县城。其时已有十一二岁的年纪,问他姓什么,他不知,只记得父母在世时喊他水牯。这肯定不是姓,水牯是雄性水牛的代称,这是乡村父母根据八字先生的建议,为小孩易长易成人而取的贱名。
  县城廉家铁匠铺师傅见他老实勤快,身体健壮,将他收做了学徒,不久收为养子。后来,他成为铁匠铺师傅当了家,便将赚得的钱用来添置了几亩田土。
  廉奇石祖父当家时,有三年连续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粮价便宜如常年的荞麦。根据以往三年丰收必有两年歉收的经验,他借钱囤积了大量粮食。次年春旱加夏旱,方圆上千里同灾,待到第三年开春,粮价暴涨。他以粮换地,以平常是五年甚至十年的产量换一亩,常年产量田每亩是五挑(每挑100斤稻谷),包谷为三挑,此时他开出的是一斗大米(约85斤)或两斗包谷换一亩土地的低价。为防地多的人家换粮囤积,尽可能让更多的饥民得到粮食,从第三亩起,每斗地价由一斗降到半斗,第五亩起压到一升,最终将五百余亩田地收归自己名下。对无地可换或地远不便管理的,他以粮换料,以饭食抵工价,价钱也不到平常年景的五分之一。一年下来,将之前的茅草房拆除,在下街建起了一栋长三通间的木瓦房,前面近街,后面临坎。近街空旷,赶场天可看各色男女老幼人头攒动;临坎倚窗,可观乌江水涨雾消,大小船只往来。
  廉奇石祖父在县城已是小有名气的财主,请了数名长工,农忙季节短工无数。尽管有人背后说他投机取巧、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之类的损话,多数人却念叨他是好人,有人还称他为活菩萨,救了不少饥民。换句话说,同一个灾年,得到他换地换物换工的人家,都没有出现绝户,而邻县因灾得不到粮食而绝户的现象却是不少。再就是,即使是普通年景,同样是租赁土地,别人的租金是一亩一担(100斤),他只收80斤。
  廉奇石祖父死后,他父亲除了收地租,又开始放利息钱,比起有人收百分之十的月息来,他只收百分之五以内,口碑也不错。他开始利用余钱带着长工短工赶东场西集,收购生漆、桐子、乌桕、棕片、五倍子这些农副产品和中药材,用马驮到邻近县城卖给坐商。
  廉奇石接管家中经营事务后,为抓住雷家提供的商机,动用家中所有积蓄,在亲友处借了些利息钱,前往全县各大集镇收购生漆,再运往汉口交售,又将布匹、百货等商品带些回来出卖。这样,钱上生钱,利上滚利,他家的财富越积越多,乡下农庄已有两处,田土上千亩。
  天有不测风云,壮年的廉奇石患上了痨病,吃遍了城中医生开的中药,仍不见好转,仍然胸痛、咳血、盗汗,身体逐渐消瘦。有人说贵阳、重庆、汉口那些大城市有洋药,通过打针吃药有可能治好。可他听说只是可能,怕人财两空,何况还要耗时跋山涉水,途中遭遇翻船、兽咬、匪抢、染病,各种死法都有可能,死了尸骨还难归家,于是断了去大城市医治的想法。
  廉杰才的岳父是双龙场的孟医生,说让他开两服中药试试。廉奇石心想,信誓旦旦的城中名医都无法,他一个村医亲家能有多大能耐?公开谢绝面子上又过不去,也抱着试试的心理让他开了几服中药。通过外敷内服,痨病症状消失了,可身体依旧瘦弱,不能走远路,使重力,连想问题多了都头昏胸闷。孟医生说,我有枯木不死之技,无返老还童之术。
  廉奇石只好将生意全权交给而立之年的独子廉杰才打理。廉杰才接手生意后,打算从多方面扩大经营,但因家中积蓄不多,业务仍难做大。
  廉杰才去过两次汉口,雷春和是第一次来乌江。他家做着那么大的生意,只身冒险来这偏僻之地,其动机是廉杰才想象不到的。他家有那么多雇员,不可能为联系生意而来,也不会为催促自家归还并不多且按时付息了的借款,连他说来这里看看山水风光风土人情散散心的说辞,都有些让人起疑。当他说做一笔无本生意时,廉杰才才明白他来这里的醉翁之意。
  雷春和起身将窗子推开,向外看了看,无人,只有虫鸣。廉杰才说:“前面和左边都是高坎,后面和右边屋里无人,你放心说好了。”
  雷春和关窗回身坐下,将头伸向侧首的廉杰才压低声音说:“我那钱庄,有位储户,与你同名同姓。”
  廉杰才一笑,天下同名同姓的多得像乌江上的打鱼船,从来没有数清过。
  雷春和示意他不要插话:“那个廉杰才在我家钱庄存了一笔款子,已经五年了,没有来取,也无人问过,连人影都没有看到过。”
  可能是人家的养老钱,暂时用不着。廉杰才猜测。
  “他是生意人,还不明白钱生钱的道理?当初存的是活期,就是为了方便随时取出来嘛。”
  “那他人去哪里了?”
  “这谁说得准?”
  廉杰才问:“有多少?”
  “当初是16800块。”雷春和又补充答道,“大洋,袁大头。”
  “那么多啊!”廉杰才惊讶。
  “也不算多的。在我家钱庄存上十万八万的军政要人,扳起手指也数不过来。”
  “那现在加上利息有多少?”廉杰才急切地问。
  “17894块。”雷春和回答。
  “你的意思是我去为你取出来?”廉杰才试探着问。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没有听这钱数额谐音的意思?17894,‘一起发就是’了。”雷春和压低声音说,“钱只有我俩配合才能取出来。也就是用你的户籍证明,那人的印鉴,就可取出来了。至于分配嘛……”他卖了下关子。
  “看在你父亲雷老板这么多年借钱支持,照顾我家生意的情面上,我给你取出来就是了。”廉杰才继而笑道,“当然喽,如果兄弟你觉得我跑得辛苦,给双草鞋钱我也不推辞。”
  “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父亲和廉伯伯他们的交情不一般,他们与孙中山先生同庚,都是同治五年(1866年)生人,称兄道弟这么多年,情谊只增未减嘛。我弟兄俩呢,虽见面不多,但我哪次对杰才兄怠慢了?都是江湖中人了,还不知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道理?”
  廉杰才暗笑,雷春和也怕他到时不同意,或是今后那个廉杰才来取时,他一人难以交差,连一个“审查不严被同名同姓的人冒领”的借口都没有。廉杰才配合他疑惑地问:“叔父和兄弟这些年对我家的关照,没齿难忘,只是到哪里去找他的印鉴?”
  “这你放心。”雷春和将右手伸进中山装左边衣襟口袋,掏出皮包,从皮包里摸出折叠成方形的黄纸展开,露出大拇指般大的方形“廉杰才印”红印。“印章我已经刻好,到时去我家里,补一个遗失申请,重新给你做一张存单就可取了。”
  廉杰才心想,这雷春和真狡猾,怕被自己暗算,将印鉴留在家中,补办存单,两人如不一起合作,不要指望能取出这笔钱。如果不好好保障他的安全,这钱不就成乌江晨雾,太阳一出就散了?
  “我还是有些担心,如果今后人家来问,我们如何交差?”廉杰才皱着蚕眉问。
  雷春和嘴角一撇道:“咸丰皇帝坐朝廷以来,发生了多少大事?死了多少人?不说鼠疫大流行有多少家绝户,就是太平天国、捻军、小刀会,每次一闹十多年;英国、法国为鸦片打中国、火烧圆明园,有多少人做了无头鬼?沙俄、日本强迫中国签订割让土地条约,昨天还是中国人,今天就变成了外国佬。”
  “这个我明白,辛亥革命,日本和俄国在东北打仗,那死的人,都是血流成河。”
  “就是嘛!最近十年来,那些震动全国的大事,每年都有一两起,你知道那个廉杰才是死在哪一起?”雷春和说。
  “也许他参加了孙大总统的同盟会?”廉杰才自作聪明地猜测道。
  “你翻的是哪年的皇历哟,那个六年前已经改为中国国民党了。”雷春和笑道,“四年前还成立了一个中国共产党呢。”
  “我觉得他们有些荒谬。”廉杰才笑道,“传说,共产党要建立一个种地不交粮,鳏寡孤独残疾皆有所养,没有人剥削人,没有人压迫人的社会,那可能吗?我那几个老婆……”他开起了玩笑话,“比如我那几个老婆,平时叫她们压迫我,试了,个个都说费劲还不舒服,都喜欢我压迫她们。”
  “这些胡闹你莫管他。这个党那个党,今天成立明天就散了的多得很。在我的记忆中,至少有百多个了,连名字都没有记住。这个你完全可以放心——我是说那个廉杰才还在不在世的问题。”雷春和转到先前的话题上,“十年前革命党在我们那里搞的那个起义,这十年来又发生了很多大事。中华民国成立了,清朝皇帝溥仪退位了,才过五年又登基了,不久又被废了。孙中山当大总统了,不久又被迫辞去了;袁世凯当大总统了,不两年又当皇帝了,不到一百天又死了,孙中山又当总统了……”
  “这有点像戏文。”廉杰才说。
  “戏上演好演,这社会上演是要死人的,死成千上万的人。”
  “你的意思是……”
  “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人没有被乱枪打死,恐怕吓都吓憋气了。”
  “他万一没有死呢?”廉杰才还是有所顾忌,“我是说万一。”
  “这有什么,他自己的印鉴,自己签的字,还能赖上我不成?”雷春和向廉杰才双眼眯着不停地点头。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可以找到取款人的地址找上门来呀?”
  “山高皇帝远,人生地不熟,他有胆子找来吗?万一他找上门来,你就坚称是你自己的,你这个坐地猫还怕他过山虎不成?”雷春和挠了挠后颈窝,“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做什么事都畏首畏尾的,还能成大事?”
  廉杰才这才点点头。
  没有茶水了,雷春和将没有倒出几滴茶水的茶壶放在桌子上,用舌头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
  正准备问什么时候前去办理的廉杰才,才感觉到自己也有些口干舌燥,准备喊人倒茶来,开门一看吃了一惊。只见长工辛霍站在门口正准备推门,问有什么事,回说,老爷咳得脸都起土色了,喊你快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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