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诱惑与陷阱（三）

　　马经理所谓的“关系合适的”，是指山镇那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山镇沙场老板、山镇村村长、山镇医院、信用社、联通、公路局等单位的头头儿。
　　以前，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吃饭，玩麻将。今天你请我，明天我请你，轮流坐庄，既凑了热闹，搂络了感情，又最大限度地保证了费用的最少支出，而且酒局儿长远，各家还都负担得起。
　　前段时间，校长因为与马经理关系疏远和疲于应对素质教育新政的干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这个圈儿里混了。现在，随着与马经理关系的陡然大逆转，校长又要加入这个圈儿里，不禁一时间难以适应。更重要的是，校长一时间摸不清马经理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校长能够确信不疑的是，马经理这次的陡然大逆转，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很大的阴谋，或者说，他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有求于校长，而且，这件事一定与巨大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可究竟是什么事情有求于校长呢？
　　校长端坐在老板椅上，原本因为女生宿舍楼的问题得以解决，很快就可以给教育局一个圆满的交待，以及大哥培训学生的成功而轻松起来的心境，很快就被马经理抛下的这一团乱麻塞满了。
　　校长思绪不知不觉又绕回了工程建设上，但是想得大脑钝痛，思维停滞，也没有找到答案。因为，随着生源的逐年急剧减少，山镇高级中学同山海县另五所农村高级中学一样，被撤并是早晚的事。也就是说，山镇高级中学到最终撤并之前，已经不可能再有政府投资的建设项目了。山镇高级中学，作为一所普通的农村高级中学，在党政关系上属于山海县教育局和山镇，是双管单位，但是，早在十多年前就列于县政府撤并规划了，它同山海县另五所地处农村的普通高级中学一样，虽然在十多年前就被评定为滨海市级规范化学校，但无论师资力量，还是硬件设施，都远远达不到市级规范化学校的标准，而山海县政府近十年的教育投资，有80%用于义务教育学段创“义务教育示范县”“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示范县”上了，剩余的20%左右的资金，差不多全投在县城的两所重点高级中学——一中和二中身上，用于这两所重点普通高级中学创省级规范化学校；再就是，虽然每个轮次的“义务教育示范县”“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示范县”复查验收，都要检查一处高级中学，但是每次的复查验收，山海县一直都用县城的两所重点普通高中，轮流作为被检查验收的学校。理由是，乡下的六所高中已经列为政府撤并规划了。所以，近十年来，山海县乡下这六所普通高级中学，很少得到政府的教育投资，也就免除了省、市、县所有的涉及学校建设与发展的检查、督导、评估、验收的应付之苦，倒也落得个清闲。剩下的，就是腾出了格外多的时间和精力，一心一意地抓高考升学率了。
　　在山海县六所乡下普通高级中学里，山镇高级中学是唯一的一所十多年间盖了一栋家属住宅楼和一幢学生宿舍楼的学校。其中，早于学生宿舍楼的家属住宅楼，还是教师集资、一直用“以息顶租”的方式存在。也就是说，山镇高级中学的家属住宅楼，政府没出一分钱，一旦学校撤并，这是个很大的资金缺口。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政府突然改变了办学思路，把投资转向乡下这六所普通高级中学，也会优先把钱投向至今还没有一栋学生宿舍楼、教学楼、实验楼或者家属楼的另五所学校。更何况，从现在生源急剧减少这一趋势上看，撤并六所乡下普通高级中学，已经成为越来越迫近的必选项，政府不可能调转投资方向。
　　校舍建设和改造方面没有投资的可能，连现代教育技术装备的投资，也处于停滞的状态。可即便偶有小额度的投资，与马经理的建筑项目也没有关系；即便有了校园建设和改造的投资计划被马经理知道了，或者有了现代教育技术装备的小额投资计划，也被消息灵通的马经理提前猎获了，现在都是政府招标，政府采购，有严格的程序，与学校法人代表，具体说，也就是跟校长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马经理只需，而且也必须走通教育局和县政府负责政府采购招标的人士即可，他马经理完全没有必要在一个学校校长身上下这么大的功夫，投这么大的资本。尤其马经理这个人，抠门儿又十二分的精打细算。这些年来给校长的印象是。拉完屎扣屁眼儿咂摸手指头，不见兔子不撒鹰。再退一步去设想，假如政府有了对山镇高级中学校园建设或校舍改造的投资计划，而他又出于消除女生宿舍楼问题的不良影响，让校长为他说几句好话，他也没有必要来这么大的逆转。理由很简单：马经理参加了那么多的政府工程招标，不会不清楚，山海县学校建设工程招标，由教育局基建处协同政府相关部门直接实施，根本没有校长的参与，自然也就无需校长表态……
　　晚春的太阳早已爬到了半空，朗朗光亮透过校长“官房”宽大明洁的玻璃门窗，把校长的“官房”映照得亮堂堂、明晃晃的，但却照不透校长一直混沌昏暗的大脑。
　　整整一个上午，校长都被困在亮堂明丽的“官房”里，连后面正在碰碰咔咔返修的女生宿舍楼，都没能腾出心情和工夫过去走一走，看一看，直到临近晌午马经理阴险诡秘的电话不知羞耻地响起。
　　校长瞟眼手机屏幕，任由马经理在上面不知疲倦地闪烁与欢唱。
　　校长忽然心头有了亮光一闪：莫非有学生严重违反了校规校纪，要被学校勒令退学，家长找到了马经理？
　　校长拨通了大哥的电话，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校长拍拍昏胀的脑袋，自嘲地深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哎，这怎么可能？如果有学生要被处分，求到马经理，都是很急迫的事，马经理早就亮牌了，没必要捂着掖着，也没有必要让他马经理这么费心费力费财。”
　　校长摇摇头。
　　莫非是今年高一招生，马经理有考不上来的学生需要照顾？可也没有必要这么早就做这么用心用力用财的铺垫吧？
　　校长背着双手，在宽敞明亮的“官房”里走来走去，任由混沌的思维绕着“官房”的四壁转圈圈儿，直到最后停滞不前。
　　“娘希匹的马真金，管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有孙悟空的万般本事，我有如来佛的手掌心，索性任你翻腾去，我就不信，你能蹦跶得出去！”
　　校长有了这一雄心壮志后，不再对马经理殷勤热情的回归之举和电话后面隐藏的阴谋与陷阱，存有一丝一毫的疑虑、担心和惧怕。所以，校长原本对马经理今天中午的邀请心怀芥蒂，准备借口推脱，在马经理又在手机屏幕上恬不知耻地闪烁跳跃的时候，毫不犹疑地按了接听键，然后欣然应允。
　　
　　马经理的午宴设在“娱溪谷山庄”逍遥谷里。
　　校长进去的时候，所有的客人都到齐了。
　　果然是校长预料中的人选：山镇中心医院的张院长、山镇农村信用社的马主任、山镇村的李村长、山镇沙场的卢老板、山镇联通公司的王主任和山镇公路站的洪站长。
　　一阵寒暄之后，马经理指着首席的位置，对校长说：“我没骗你吧，校长哥？全都是圈儿里的老朋友，也就是因为都熟，这个位置就只有校长哥你坐了。”
　　校长说：“那怎么行？你们都是办大事的人，不像我，整天窝在校园里，坐井观天，一没出息，二没长进；况且，还有岁数比我大的几位老哥，谁坐那个位置，也轮不到我坐啊。”
　　大家就齐声自谦起来，同时把校长抬举到知识分子、文化人最应该受到尊重的位置上。
　　马经理趁机连拖带拉，说：“尤其校长哥，整天在为山镇和周围乡镇父老乡亲的子孙后代着想，为了多考大学生，操碎了心，费尽了血，还要整天躲着那个什么素质教育督查组的随时督查，这都有多长时间没出来跟伙计朋友们吃个小饭儿、喝个小酒了？今天一席的位子，要是你校长哥不坐，谁都没有资格坐，不是？”
　　大家真心实意地随声附和，校长也就不好再推辞了。
　　马经理也不再拖泥带水，斟第一杯酒之前，先简单解释了这段时间实在太忙的原因，之后，直接了当地说：“难得抽得空闲，凑一块儿，叙叙旧，维持维持感情。我也知道，山海县纪委和组织部最近联合公布实施了‘禁酒令’，但今天中午，无论如何都得少喝点儿……”
　　校长欠欠身，本来要找个不便喝酒的理由，搪塞过去，但转念一想，在这么一种孤掌难鸣的情势下，说了也是白说，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酒就在马经理的主导和大家的鼎力配合下，喝得天昏地暗，肆无忌惮，不着边际。
　　酒宴拖泥带水地终于结束之后，便摆开了麻将桌。
　　校长始终保持着严密的防线，但等马经理在酒精的烘烤下跟他抖出葫芦里卖的药，可是，直到黄昏，暮色降临，他们迎来了山镇沙场卢老板的盛情晚宴，马经理的闷葫芦也没有向校长展露出丁点儿缝隙。
　　
　　校长夜半回家，躺在妻子单素雅身边，依然没有释怀马经理的闷葫芦。
　　单素雅疑惑，坐起来，说：“怎么回事啊，老王？又有了省厅的麻烦？怎么倒腾来倒腾去的不睡觉啊？”
　　校长无声地笑笑，抱了抱久未贴身的单素雅，说：“没有，酒喝得不太合适，一时半会儿的，睡不着。”然后，就在单素雅关爱透着轻薄的埋怨中，渐渐走进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