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醉卧野外
作品名称:高级中学 作者:溪水常流 发布时间:2024-08-30 18:27:13 字数:4456
月末,山海县教育局普通高中月教学工作调度会上,王局长亲自公布了开学以来各学校在郝副厅长博客上的帖子数量以及涉及的内容,分析了省教育厅领导的心态,之后,严肃如深秋里占满枝头的寒霜,说:“今天,我在这里代表教育局党委,再一次郑重地提醒各位校长、主任,省厅有关领导心态的疲累,一定不等于今后行动上不作为,恰恰相反,倒是极有可能蕴藏着欲擒故纵的玄机。所以,各学校务必继续地保持清醒的头脑和谦虚谨慎的心态与工作作风。为了强化大家的自我保护意识,也为了山海县高中教育的持续稳定发展,也就是给山海县五十三万父老百姓一个问心无愧的交代,从今天晚上开始,教育局将加大巡查力度,恢复对各学校的明察暗访工作,不仅白天和晚上查,早晨也要查。因为省厅的明察暗访不仅仅局限在白天和晚上。我还是这样一个观点:凡是我们能看到的,能听到的,省市督查组的人一旦下来,也一定能看到和听到。我提醒各位校长和教务主任,局里明察暗访到的违规问题,该处理的要处理,至多是给个表面上的、内部的处分通报,对大家今后的政治前途和政治生命没有什么影响,但是,一旦省市发现了你的问题,追查起来,局里对你的这些处理通报,除了最大限度地证明教育局没有失职失察之外,反过来,对你可能就成为致命的杀手锏了——教育局是尽到督查的责任了,你还在无视教育局的处理,顶风违规,后果不用我再往明里说,到那个时候,不光局里给的处理通报要兑现,还要执行省市更严厉的处罚。那时,教育局是没有能力保护你的。所以,要求各位回去开动脑筋,灵活政策,盘活管理,既要稳住教师情绪,更要保证教学质量!”
王局长的讲话,一下子就把校长这些日子以来建立起来的、强大的内心世界撕扯成了飘飘悠悠、经不起丁点儿风力挤压的粉尘。大哥也未能幸免地陷入张皇烦扰的世界。
在返回山镇高级中学的路上,大哥的思绪纷繁芜杂,如老农废耕了三年之后杂草丛生的农田,任多么锋利的犁铧,也难以短时间内清除干净里面盘错的根节。
山镇高级中学的面包车在快到山镇的时候,校长一个紧急叫停,吓了司机和大哥一跳。
校长竟然顾不得司机在场,仰天长叹之后,骂道:“娘希匹!这乌龟王八蛋的活儿,真的是没法干了!”
司机就手握方向盘,愣愣地望着飞速而过的车流,任由校长和大哥低落的情绪在车厢里徘徊。
校长和大哥低落的情绪在车厢里徘徊了足足半个多小时之后,校长终于打破沉寂,对司机说:“到了山镇,你下去吧,我和刘校长出去办点儿事。”
司机点点头,说:“好。”然后,又讨好似地问,“要不,下了高速,我走着回去?反正到学校也不远。”
校长说:“也好。不过,我刚才骂人的话,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司机连忙点头如捣蒜,说:“知道知道知道,校长放心。”
校长坐上了驾驶位置。
自从跟徐小姐断了那份情意之后,校长渐渐地就不再开着山镇高级中学的面包车外出了,一是除了与徐小姐的交往之外,其他的社交娱乐均为阳光下从事的正常的事情,也就没有怕人的地方;二来交警对交通违法行为的打击越来越严厉,“驾驶与准驾车型不符的机动车上路,等于无证驾驶”这条交通法规,被实际性地列为打击对象。校长也就放弃了对山镇高级中学面包车的驾驶。这使得校长对山镇高级中学面包车的驾驶技术差不多荒疏殆尽,加上现在烦乱的心情,竟然没松离合就猛踩了油门,面包车就像一头备受欺侮的老牛,放出一连串沉闷的响屁之后,在校长慌忙松了离合器之后,狠劲地向前窜出几步远。
大哥趁司机刚下车还没走远,提醒校长,说:“校长,行吗?一旦遇到交警查车……”
校长阴沉着一张霜打秋茄子般的沧桑的脸,一路无语地把面包车开到了海边。
大哥就无声地陪着校长,站在海边,任海风吹拂,看浪退浪涌。
校长的心扉在海风与海浪的眷顾下大开大合,伴着双眼散发出来的濡湿的思绪,在海天间恣意翻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歇。
大哥想说点儿什么,却在这种风起浪涌、潮起潮落的氛围里思维停滞,就像一只历尽风浪冲击、海水侵袭、耗尽了动力、即将解体的木船,再怎么富有激情的刺激,都无法激活它曾经的劈波斩浪、一往无前的敏捷与活力了。所以,大哥费心费力地轻咳了一声之后,便再无言语,任校长破败疲惫的心在海天之间放荡……直到这颗心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宿——校长的声音里浸泡着浓郁的咸涩的味道儿,说:“回去吧。”
山镇高级中学的面包车把主人的绵绵愁绪洒满宽阔的环海公路,一路蔓延扩散,直到山镇。校长终于说出了一句令大哥意想不到的、万念俱灰的话来:“你回去琢磨着办吧,没有思路的时候,多征求征求田野的意见,我就不回学校了。”
大哥欲言又止,只能无声地下车,放任山镇高级中学的面包车卷起山镇街道的尘土,眨眼间,绝尘而去。
摆在校长和大哥面前的棘手问题是,刚刚费尽九牛十二虎之力和九狼十八狐之智,风平浪静地回归了早晚自习统一讲课辅导,山海县教育局却平地一声风雷起,又要加大违规办学的明察暗访力度,不仅白天晚上查,凌晨也要查!
王局长这一睿智之举的目的和意义,无非是通过这种频繁的、大密度的明察暗访,让下面学校始终绷紧防范的神经,做到警钟长鸣,既不做目无纲纪、硬碰省规红线的傻蛋,也不做不知变通、不善管理、丢掉升学率的笨蛋。但是,局长兼顾不了像山镇高级中学这样的无须扬鞭自奋蹄、超前谋划、已经平稳地回归应试教育的个别学校。
麻烦的是,山海县教育局的明察暗访一旦启动,势必在山镇高级中学的师生、尤其是老师们中间投入一枚重磅炸弹,让原本的一团死水微澜重新掀起滔天巨浪,而这波滔天巨浪足以无情地吞噬山镇高级中学所有的与省《规范办学四十条》相左的管理智慧与管理实践。
我望着愁眉苦脸的大哥,说:“赶紧跟局长大人汇报咱家的校情啊,让他取消这一轮回的明察暗访;实在取消不了,可以绕过我们学校啊!”
大哥摇摇头,说:“如果别的学校都查,唯独不查我们学校,那么,我们的老师马上就会知道,纷纷扬扬的猜测之后,有聪明者马上就会明白,也就等于老师们马上就会明白里面的奥妙,这种欲盖弥彰的举动,最后发酵的结果,只能是连同山海县教育局也被擎上郝副厅长的博客,甚至是被送上省教育厅违规办学举报平台。”
我说:“那就劝说局长大人,收回成命,不就完事了?”
大哥说:“我也想过了,而且我相信校长也想过了,让局长大人收回在全县高中调度会上有充分的、强大的理论支撑的成命,那无疑是举起巴掌,当着全县人民的面,扇局长大人的脸啊!而且,即便最后局长大人被动地接受了我们的要求,收回了成命,局长大人也一定会记恨着我们践踏了他的尊严,同时,给我们下个‘对省厅领导的心态缺少思辨性的研究、盲目乐观、急躁冒进、拿山海县高中教育的命运做赌注’等等的结论。”
我说:“所以,校长撂了挑子找地方解脱去了,让你一个人扛?”
大哥说:“可能是吧。你不知道啊,老三。我到现在一想起校长那无声无助无望的举动和眼神都头皮发麻,不寒而栗!你知道,校长原本是个多么自信、从不轻言服输的人!”
我说:“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既然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两条路必选一条,依我看,宁肯背负局长大人的鄙视记恨,也不能招致山海县教育局和全县高中违规办学被举报,从而招来省教育厅下来查处啊!凡人担不起这个责任哪,老大!”
大哥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校长如何硬着头皮去面见王局长,如何让王局长收回成命,王局长又是如何记恨校长和大哥践踏了他的尊严,给校长和大哥下了怎样的结论……我和大哥都不得而知。
按照惯例,校长进城去面见王局长的当天,如果没有十二分重要的、需要他当天回校布置落实的事情,校长都是顺便去社交应酬,晚上回家或者到别的地方了。校长这次回校的时候,距离大哥打电话提出我的建议之后,不足两个小时。足见,校长对此次面见王局长后续工作的重要性和紧迫性的高度重视。
校长神态庄重,把我和大哥叫到“官房”,开门见山,说:“教育局的明察暗访计划暂时收回去了,但是,我们不能万事大吉了。前段时间,我们的步子迈得是大了点儿,可是,要再退回去,是不可能了。这样吧,你俩再认真地捋一捋,尽最大可能把可能出现的问题预判透彻,制定出切实可行的应对措施。”
校长的工作布置很简洁,没有了对背景和时局的分析,也省却了对目前山镇高级中学校情的研讨,一切就推给了我和大哥。
走出“官房”,我和大哥无声地走。
快到大哥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大哥忽然停下来,转向我,说:“今晚你回家吗?我想喝酒了。”
大哥话到这份儿上了,我只能违心地说:“好,鑫慧烧烤屋吧,我请你。”
大哥皮笑肉不笑地说:“咱俩,谁请谁都一样。”
今晚我请大哥喝酒的结局,是预料中的事。
我俩烧烤没吃多少,饭也没吃,两瓶滨海烧锅下肚的时候,大哥已经酩酊大醉了。剩下的就是云里雾中、二马天堂的我,迷迷糊糊地听大哥醉言醉语,直到烧烤屋打烊了,才跌跌撞撞地往山镇高级中学晃荡。
快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下第五个小自习的钟声敲响了。
春风深醉的夜晚,大哥潜意识里还残存着零零星星的下晚自习有师生在校园的概念。大哥可能用尽了最后的意念,凝聚起自己早已经支离破碎、不堪一击的意志,在我的搀扶下挺直了一米六多的、原本软了吧唧的身板,说:“下自习……了老……三,咱不……能让老……师学……生看……看……了笑……笑话……话,不是?”然后,不容我做出任何反应,竭尽全力往校园大门口西边的阴影里面挣。
山镇高级中学的大门口往西,直通西山,山下是山镇村民经营的一片养鸡场。学校大门口以西道路的两边堆满了杂草石头,还有村民堆放的玉米秸垛,致使中间的道路狭窄得两辆农用三轮车会车都很困难。
当第一波儿走读生走出学校大门口折向东去的时候,大哥已经拖着我,耗尽了满脑子的智慧和全身的力气,在离开学校大门口五十米开外的一丛玉米秸垛后面,倚着玉米秸垛轰然倒下,随即呼呼睡去,留下阴冷的夜风和孤独的月光,让我独自一人无法挣脱地品尝……
既不敢惊动门卫,也不敢骚扰韩梅嫂子,更不敢丢下大哥一人在这玉米秸垛下沉睡。可是,不能生火取暖,也不能抽烟消磨时光,我能做、也必须做的,是把大哥身下的玉米秸铺了一层又一层,以最大程度地隔断地下阴冷的湿气侵蚀大哥;然后,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大哥身上,再后来,把距离学校大门口更远的玉米秸垛移过来,围成围墙,以免受四周寒风的攻击之苦;然后,一个人蜷缩在那里,看玉米秸缝隙里漏进来的大小不一的阴冷的夜空,闻堆放了去年晚秋和一冬加上今年早春三个季节的玉米秸散发出来的霉变味儿,任由悲悯的气息在全身流转,发酵成一股股酸水,在鼻根儿里泛滥……
正在这时,林娜的短信发过来了:“孩儿他爹,这么晚了,怕打电话惊扰。酒喝得多不多?别喝了酒,又熬夜,太伤身体。早点儿睡。”
这一刻,满世界都是晶莹的泪珠儿在闪烁……
泪珠儿闪烁中,我给林娜的回复只有一个字:“好。”
之后,才想起翻出大哥的手机,模仿着大哥的口气,给韩梅嫂子发了一条短信:“已回办公室,校长布置了好多事需要跟老三议定,明早好交差。你早点睡吧。”然后,在韩梅嫂子很快回过来的短信面前,任由泪眼婆娑……
韩梅嫂子回过来的短信跟我回复林娜的短信是同一个字:“好。”里面却都包含了太多太重的、不可言传的情感与意义。
有的时候,爱,真的不需要过多的言辞,一个字就足够足够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