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吴梦春力阻惩治门 孙长卿情暖钉子户

　　李广圃死后，有一个空位，上级就把孙长卿提上去了。因为他在六县五区中政绩最显著。一年多了，金山县没有一个上访的，在稳定压倒一切的年代，这就是最大的政绩。孙书记临走前，把赵士飞也平调到公安局当了局长。因为原公安局长杨崇武不懂业务，只是在审讯耿怀忠的案子时，用逼供的办法向李广圃表了忠心，是李广圃提他当的局长。这件事在孙长卿心里一直很恶心。现在，李广圃死了，孙长卿就让杨崇武内退了，由赵士飞代替了他的职位。
　　赵士飞进了公安局，工作比原来忙了，不像从前往山上跑得那么勤了。但是他心里始终没有忘下吴书记。没空到山上来，他就打个电话问问寒，问问暖。
　　如果没别的事，光治病，吴梦春娘儿四个是很轻快的。只要备好了药，病人来了先看病历，确定是癌症后，药到病除。所以，梦春有空就读书，他有读书的习惯。晚上年轻的打牌，她就躲在自己的屋里戴着老花镜读。
　　这天赵士飞又闯进来了。他说：“伯母，好长时间没来看你了，今天得空来瞧瞧你。近来还好吧。”梦春说：“这一段非常好，很清静，我读了不少书。”士飞说：“我今儿来一是来看看你，二是孙书记让我给你捎个信，他说近期抽空来见见你。”梦春说：“我就知道你来准有事。孙书记什么时候来？”“我给他打电话，他马上就过来。”
　　赵士飞给孙书记打了电话，大约过了一个来小时，孙书记从济阴市委来到饿狼山。孙书记见了吴娘娘，先是寒暄，说了些初见吴娘娘果真不凡之类的话。梦春也向孙书记问好，然后说：“孙书记日理万机还想着来看看我，老妇十分感激。今后若有事相告，老妇定尽力而为之。”孙书记说：“吴娘娘的确明察秋毫。恕在下直言。李广圃死后，我接替了他的职务。但是他留下了许多棘手的问题。这些问题既不能拖着不办，又不能违法蛮干，在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请吴娘娘赐教。”
　　“什么问题？”
　　“就是市政府规划要修一条济瞿高速，沿途百姓大都已经搬迁，还有二十一户，说什么也不搬，开发商给他们谈判几次，答应给他们按每平米一万元，他们都不应。就他们那些小破屋非要求按每平米十万元赔偿，比蓝海外滩的房子还贵。如果答应他这个条件，肯定会引起社会上不正常的议论，其他拆迁户也会效仿再要；如果不答应他们这个条件，高速必须绕行且遇山穿隧，国家就要多花若干亿；如果强行拆除，就构成侵犯人权。三条路均走不通，亟想听听吴娘娘的高见。”
　　吴娘娘理了理头发，思忖片刻道：“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解决思想上的一个认识问题。何为人权？何为尊重人权？如果一个行政行为，不但没有给相对人、国家和附近群众造成损失，而且还使三方均得到了好处，实现了三赢的结果，那就不是侵犯人权，而是保护人权；如果一个行政行为，表面上尊重了人权，却造成了一个三输的结果，即国家改道费时多花乃一输；钉子户分文未得，仍在小破屋里煎熬度日乃二输；由于改道给周边群众带来妨碍乃三输。这在实质上就是没保护好人权。在儿童医院里，医生给孩子打针，孩子往往不予配合，这时医生如果尊重孩子的意愿，不侵犯孩子的身体，其实就是害他。只有让他疼一下，把针打上，那才是真正地保护孩子的人权。我听说其他地方有的钉子户在路中央煎熬了十年，当地领导不说自己无能，反而说这是彰显中国的民主，真是荒唐至极。中国有中国的民主，西方有西方的民主。中国的民主是以让老百姓得到实际的好处为宗旨，并不刻意追求形式上的完美。解放后，我国在各方面实行中国的民主，使各族人民的地位不断提高，群众的福利待遇空前丰富多彩，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为什么我们单在处理钉子户问题上抛开中国的民主而去效仿西方的民主呢？岂不可笑？”
　　孙书记说：“吴娘娘所言极是。”
　　吴娘娘又说：“出现钉子户是当地官员的耻辱，是他们没有尽到责任的表现。而钉子户的行为无可厚非，因为人家想在国家许可的范围内争取最大利益，这是可以理解的。”
　　孙书记听到这里终于说：“吴娘娘，我就听您的。”
　　孙书记回去后，起草了一个文件，交韩书记审阅后颁布实施，并张贴济瞿高速沿途显著位置。主要内容如下：
　　
　　济阴市人民政府关于济瞿高速沿途居民拆迁安置补充办法
　　济政发[2019]19号
　　为认真贯彻落实《济阴市统一征用土地暂行规定》，保障我市城市建设征地补偿安置工作的顺利进行，现就实施中遇到的具体问题提出如下补充办法：
　　一、济瞿高速沿途居民中已经与济东经济开发区签订协议的，享受五万元的奖励。
　　二、济瞿高速沿途居民中尚未与济东经济开发区签订协议的，必须在八月十五日前持身份证、户口本和《拟拆房屋核定面积认定书》到济东经济开发区安置办签订协议。如期签订协议者可享受三万元的奖励。
　　三、未如期签协议者，政府依法强行拆除所有房屋及其他障碍物，被拆迁户不享受奖励。
　　该办法被当地老百姓称作催签令。该令一发，马上就有九户到指定的地点与开发区签了协议。有人问他们：“怎么不坚持了？”他们说：“政府动真格的了，小腿儿拧不过大腿，不费那个神了。”三天后又有十户续签了协议，还有两户没签的，一户姓丁的，一户姓谭的。开发区分头去做工作。谭户说：“我不是不想签。因为我这房子是一六年秋后才建的。造价比较高，觉得与其他人家的破屋按同样的标准补偿，心有不甘。”开发区领导把当初核定面积的小刘叫来，询问：“老谭的房子是不是比其他户的房子明显好？”小刘说：“是的。他的房子是我所核定的房子中最好的。三层楼房，里面装修标准也不低。”开发区领导又查看了谭的建房协议书，的确是一六年秋后建的。开发区经研究决定，对该谭户房屋按每平米增加一千元补偿。该谭一看有了台阶下，心想见好就收吧，也与开发区签订了协议。开发区把增加的补偿款转到老谭的账户上，但没写在协议上。
　　就只剩下丁户未签协议了。去谈判的领导说：“老丁啊，数你这个头难剃啊。”老丁说：“我是在依法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有错吗？你要想拆也可以，最低须按八万一平算。”开发区领导同他谈了半天，毫无效果。回去向孙书记做了汇报。孙书记说：“如果你们确实做到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规劝，仍无效果的话，就按《办法》执行吧。”
　　开发区得到孙书记的许可，择日派了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开着铲车来到老丁的门前，进门对老丁说：“我们受开发区管委会的指派，到此执行公务，希望你配合一下，把屋里的东西搬到不碍事的地方，人也出来，我们将拆除此房，以使国家项目正常进行。”老丁对家人说：“你们都出去，我自己在里面，看他们敢砸死我不成？”家人出来后，四个小伙子进去就把他架出来放到凉场上，然后把东西也搬到不碍事的地方，铲车过去一下子就把房子拥倒了。这个耽误工期两年半的最后一个钉子户终于拔除了。
　　十天后，老丁一纸诉状把市政府和开发区告上法庭。起诉状主要内容如下：
　　
　　二〇一九年八月一日，被告一即济阴市人民政府颁布了《济瞿高速沿途居民拆迁安置补充办法》，该办法违反了《物权法》第三十九条：“所有权人对自己的不动产或者动产，依法享有占有、使用、收益和处分的权利。”之规定。二〇一九年八月二十日，被告二即济东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依据上述文件将原告的合法住宅强行拆除。侵害了原告对合法房屋的所有权。综上所述，请求法院撤销被告一颁布的济政发[2019]19号文件，请求法院判令被告二对拆除的房屋恢复原状。
　　
　　开庭的时候，孙书记代表市政府亲自出庭应诉，也没有请律师。被告二济东经济开发区未出庭，但向法院出具了授权委托书，由孙书记一并代理。原告宣读了起诉状。接着孙书记起立脱稿答辩如下：
　　“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和人民陪审员，现被告就原告提交的起诉状答辩如下：
　　被告认为，如果被告不颁布被诉文件，就必然造成一个三输的局面。原告就会终生住着他的小破屋，一分钱的补偿也得不到，还要承担众人的谴责和冷眼，此乃一输；国家工程必须改道穿隧，多花数亿，此乃二输；由于改道，势必给附近居民带来不便和安全隐患，此乃三输。被告的想法就是宁愿自己承担违法行政的责任，也不能让包括原告在内的三方受到无可挽回的重大损失，仅此而已，答辩完毕。”
　　由于案情简单，双方对发生的事实均已认可，没有可质证和辩论的的内容，于是进入法庭调解阶段。法官把老丁叫到办公室，老丁的老伴也跟过去听。法官说：“老丁啊，刚才孙书记说‘宁愿自己承担违法行政的责任，也不能让包括原告在内的三方受到无可挽回的重大损失’，说明人家也是为你好。更重要的是，人家也没有违法行政。你看看《物权法》第四十二条是怎么写的。”法官掀开《物权法》读到：“‘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依照法律规定的权限和程序可以征收集体所有的土地和单位、个人的房屋及其他不动产。征收单位、个人的房屋及其他不动产，应当依法给予拆迁补偿，维护被征收人的合法权益。’这就是说，被告有权征收你的房屋，但应按照法定的权限、程序征收，并给你补偿。既然被告有征收的权利，你原告就有服从的义务。你只可就补偿不公起诉，不可对征收行为起诉。这官司你是输定了。不信你自己看看吧。”老丁端过《物权法》一看，上面真有这么一条，他开始现出慌张不安的表情。但是，他还不服输，便说：“这个第四十二条与我在起诉书中说的那个第三十九条是不是相矛盾？”法官说：“你说的那个第三十九条是一般性的规定，适用的人群是未经法律授权的一般公民或单位。而被告是依法征收你的房产，法律授予他征收的权利，你就有了服从的义务。如果你认为这也是违法的话，我再给你举个例子，法院依法拍卖老赖的房产难道也是违法吗？所以并不是所有处分你房子的行为都是违法，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情。”这时老丁现出极为沮丧的表情。法官说：“老丁啊，这样吧，我去和被告方做做工作，让他与你把协议签了吧。”老丁说：“都闹到这一步了，人家不给签怎么办？”法官说：“孙书记这人还是比较大度的，我做做他的工作再说。”
　　法官出去找到孙书记说：“他开口了，给他签了吧。”孙书记说：“什么？他开口了？但是，他忒气人，我还想拿他当个典型处理呢，看以后谁还敢当钉子户。”孙书记思忖片刻又说：“你对他说，这是市政府下的文件，我起码得和韩书记打个招呼吧。下午继续开庭，决定签还是不签。”
　　法官回到办公室对老丁说：“孙书记作为一个副书记得和正书记打个招呼才能定夺，下午继续开庭，下午就有准消息了。”老丁两口子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出了法院门，老伴说：“下午万一人家不给签，咱钱房都没有，就得急死。要真走到那一步，我就不给你过了。那样，你一头撞到南墙上也没人唠叨你了。”
　　孙书记走出法院，来不及找个地方吃饭就驱车赶到饿狼山。见了吴娘娘说：“吴娘娘，那个钉子户同意签协议了。”吴娘娘说：“好事啊。你不去签协议跑这儿来干什么？”“我想拿他当个典型，惩治他一下，以后就再也没人敢当钉子户了。”吴娘娘喝道：“胡闹！老百姓是让你当工具吓唬人的吗？回去立即和他签协议，按同等标准补偿。”
　　孙书记讨下旨意回到城里，找了个小酒馆，要了一个菜，一瓶啤酒，三两水饺吃起来。他知道该怎么做了，心里就有数了，下午签了协议就没事了。
　　下午快开庭的时候，孙书记提前给周庭长说：“中午与韩书记碰了头，韩书记说不和老百姓一般见识，和他签了吧。”周庭长马上跑出来叫老丁。老丁两口不知是凶是吉，忐忑不安地来到庭长办公室。周庭长说：“老丁啊，考虑到你给国家造成那么多的损失，政府的文件上也没写着给你补偿，按说就不该给你签协议。但是，人家孙书记不和你计较，同意和你签协议，并按同等标准补偿，只是没有那三万元的奖励。”
　　老丁的老伴哽咽着说：“真没想到，共产党的官还这样有耐心，和其他人评价的可不一样了。”她又指着老丁说：“俺全家都劝他赶快签协议，他就是不听啊。”老丁半含着激动的泪水，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说：“我给国家造成了损失，我有罪。”
　　孙书记出去给开发区打电话：“那个头剃了。”开发区问：“剃利索了吗？”“剃利索了。周庭长帮着剃的。你赶快把合同纸送过来吧，今天趁热办了就放心了。别忘了带公章。”开发区的人立刻兴奋起来：“新来的这位孙书记是有魄力，李广圃两年没解决的问题，人家来了还没一个月就解决了。”
　　“孙书记是个讲究效率的人，一个人应付着两个单位的官司，不请律师，还当庭签协议，真让人佩服！”
　　“孙书记是有魅力，人家既没有滥用权利，也没有死赖法律，凭着浓浓的人情味就把事办了。”
　　孙书记的办事风格赢得了领导和群众的广泛赞誉。可是只有孙书记明白，几乎每一步都离不开吴书记的指点。
　　再说老丁夫妇一心想登门感谢孙书记，准备了一些柿饼和板栗给孙书记带上。可是他们既不知孙书记的电话，又不知孙书记的住址，怎么办呢？他想周庭长一定知道，于是老丁背起礼物要到法院去。女人说：“先不要带礼物，因为周庭长也给添了不少好话，就这点东西，给他不给他多不好，要是都给咱就得多花钱。不如先到法院打听了孙书记的地址后，回来再背着东西到孙书记家去。”两口子空着手乘公交来到法院，找到周庭长，说明来意。周庭长说：“孙书记是济阴市的副书记，哪有功夫为这事见你，除非你有诉求，没事别去添乱了，改日我给孙书记打个电话，把你两口子这份心情说说就行了。”于是老丁夫妇放弃了去见孙书记的念头，就与周庭长聊起来。周庭长问老丁：“我对你有点纳闷，在这个征地过程中，人家都先后与开发区签了协议，你就是不签，你到底从哪里来的底气呢？”老丁有点害臊地说：“我寻思着，人家当官的能贪污，能受贿，俺老百姓上哪里找这号机会去？这次拆迁总算天赐良机，让我逮着这个机会，讹他一把，反正开发区有的是钱，反正我不搬他就没法施工。”周庭长说：“呵呵，并不是你想象的所有的官都贪污受贿，孙书记既没贪过污也没受过贿。”老丁说：“我要是早知道共产党还有像孙书记这样的好官，我怎么也不会给政府找别扭啊。”老丁还说了他爷爷在解放战争中，推着独轮车给解放军送粮食的故事，身上留下了几处伤疤。那个时候的老百姓真是打心里拥护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