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郁闷与懊恼

　　通常情况下，山镇高级中学每周一的上午都要召开领导干部会议，回顾上周工作执行情况，布置本周工作。
　　山镇高级中学教师业务素质提升工程，实施了一周就初现效果。教研活动，模式研究，理论笔记，高效课堂观摩研讨等等，把高一高二的老师们牢牢地拴在办公桌前，无暇闲谈，没空上网。用大哥的话说，是“忙得不可开交，焦头烂额”，用校长的话说，则是“顾头不顾腚，提不上裤子束不上腰”。高三教师也在日益迫近的高考的压力下埋头苦干，尽职履责。
　　所以，在这个领导干部周例会上，校长始终兴致勃勃，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校长先总结了教师业务素质提升工程实施一周来的大好形势，最后，总结说：“我们把时间放给学生了，不加班加点儿了，不统一组织自习讲课辅导了，尽可以放心大胆、一心一意地引领老师们提升专业素质了，我们终于可以喘口气，静观省举报平台上挂号曝光的违规举报信息和所属县市的跟踪处理情况通报啦！”
　　大哥说：“今天早晨，已经挂了四个学校了，都是西部大市大学校的违规举报信息。”
　　校长“噢”了一声，说：“那我们就静观事态的跟踪进展吧，对事态的进展情况再及时沟通。另外，我们急需要做好的是学生工作。学生现在太乱，有个别学生松散到没有校规校纪的严重地步了。我知道，经过上学期初松开、后来收紧、现在又松开这三次倒腾，学生的确更难管理，但这是我们必须正视和着重解决的重大问题。理由很简单：老师被推进课改的大浪里挣扎，没了过去那么多时间用于对学生挤搓磨，教学成绩肯定是受损了。在这种情况下，学生再不紧张起来，非出现教学成绩大滑坡不可。到那个时候，我们出门即便装孙子，老百姓都不买账，上级主管部门的层层领导们更是不认可。怎么办？把学生收拾起来，让他们紧张起来，加劲地学，拼命地学，再没有其他的好方法了。各位分管领导都谈谈自己的想法吧。”
　　没有人带头谈谈如何有效抓好学生纪律，提高学习效率。
　　校长要求直接抓级部教学的三个级部主任和分管学生纪律的政工主任谈谈思路，但是，除了加强检查、严肃处罚外，再没有人提出新的更有效的思路，这使得校长很是失望。
　　校长把目光转向我，说：“田野，你有什么思路和想法啊？你这新官儿上任，肯定有新的思路，毕竟，我们都干久了，思维僵化了。”
　　我笑笑，心里说：狗屁新官儿啊！
　　我并不是个喜欢在众人面前显摆的主儿。“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些久盛不衰的传统至理名言，我还是知晓其意，因而从不敢弃之脑后的，但是，校长的目光里充满了不可抗拒的期待，我也只好硬着头皮，有违众人自尊地显摆出自己的新思路了。
　　我说：“其实，相比教师管理，我觉得学生还是好管理得多的，这除了加强纪律约束之外，更重要的是，通过生动有效的思想教育工作，调动出学生内心的驱动力……学生只有有了内心的驱动力，才能提高遵规守纪、刻苦学习的行为自觉，进而保证学习效率，也才能坚持长久。”
　　校长眉心舒展，面带微笑，说：“说到点子上啦！那这项调动学生内心驱动力的工作就交给你这个新上任的教科室主任啦！”
　　我急了，顾不得维护校长的脸面，直截了当地说：“校长啊，我只是纸上谈兵，说了说我的思路。具体操作，应该是级部或者政工的事……你让一个教科室主任去做学生的思想教育工作，名不正言不顺啊，校长。”
　　校长摆摆手，十二分武断地说：“行了，你就别推辞了，田野。级部主任有级部的工作，每个人手头都是一大摊子活儿，任何一个级部主任，都不适合做全校学生的思想教育工作，政工主任倒是适合做全校学生的思想教育工作，可政工的工作也太繁杂，一时半会儿腾不出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再说了，教科室也不仅仅是研究教学教法的，学生思想教育工作也是教科研的范畴。你这个教科室主任来完成这项工作，也是天经地义的份内之事嘛！”
　　其实，我明明知道自己的推辞无济于事，推辞不推辞都不能改变由我承担激发全校学生积极上进的内驱动力的工作的事实。我这番推脱的意义，或者说用意，在于向同僚们证明，我并不是一个哗众取宠、喜好显摆而不顾及同僚感受的人；我被推上全校学生思想教育工作的前台，完全是校长的长官意志，因而与我无关。好在校长最后的话，也巧妙了赐予了三个级部主任，尤其负责全校学生思想教育工作的政工主任足够的面子，让他们刚才多少有些惴惴的自尊心复归如初。
　　领导班子例会结束以后，校长把我单独留下来，以神秘莫测的笑意放送着神秘莫测的目光，又夹带着心有灵犀的语气，说：“怎么样啊，田野？我最后的解答，还能勉强消解你的顾虑、达到你的预期目的吧？”
　　我故作糊涂地笑笑，说：“不懂。”
　　校长十分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尽心用力地干吧，田野。我知道你的论证和演说能力，你别以为，你那个震慑整个高三级部的班会，我不知道。我虽然没有亲历，但能想象出来。实话说，咱学校除了你大哥和你，还真没有人能胜任这项工作呢！”
　　
　　尽管校长当众的武断决定消除了中层领导们对我可能产生的误解，但却怎么都消除不了我心里的憋闷。
　　时间快过去一天了，我却一直如同被埋在一堆弹轧好了的棉花里，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那种闷闷的感觉。
　　懊恼不是这一两天才有的，准确地说，是从听了大哥透露校长可能要重用我的那一刻就生根发芽，并蓄足了劲头，疯狂地潜生暗长了。伴随着身不由己地被赶上“贼船”，我只能让这疯狂地潜生暗长起来的懊恼肆无忌惮地啃咬着浑身每个细胞，细嚼慢咽着掺杂其中的无奈与自嘲！
　　看来，环境真的是一个神奇无比的东西，不管岁月是平淡无奇，还是风云际会，他都能悄无声息地把一个人改造得改头换面，甚或面目全非。我曾不止一次地嘲笑大哥，由一个爱岗敬业、任劳任怨、无私奉献高中教育的优秀教师，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教育官员，却没有自省到自己什么时候也变了，变得再也不是那个淡雅、平静、沉稳、深邃的田野了，虽然还保持着对高级中学枯燥、单调、超负荷工作的那份职业坚守，但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戏谑，嘲弄，耍尽小聪明，在给大哥一个又一个的馊主意里赚取着维系哥们义气的小得意和践踏素质教育新政的小满足……如今，我的小聪明到底让我有了我压根儿不想要的回报，用校长在全体教职员工大会上的话说是“福报”。这是不是典型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百分之百地是。
　　傻子都知道，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我自然也知道。从今往后，我只能在教科室主任这个官位上名正言顺地为大哥，为校长，为山镇高级中学这面鲜红的应试教育大旗，永远不倒地高高飘扬在山海县高中教育阵地上而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出好谋，划好策；可内心里还是本能地涌动着无法排解的抵触和抗拒。
　　我对大哥说：“既然级部主任做全校的思想教育报告不合适，政工主任又没有工夫，这事就由你来完成吧。”
　　大哥笑笑，说：“你傻，还是我傻啊，我的田野大主任？校长在领导班子会上布置你干的差事，我能替你？”
　　我说：“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嘛！”
　　大哥嘿嘿笑着，说：“听你的口气，我怎么觉得不是商量，倒像是校长安排工作啊？”
　　我说：“没心情跟你打牙祭，你就说，行，还是不行？”
　　大哥反问道：“你说呢？”
　　我说：“材料我准备，你只管开会就行。”
　　大哥说：“人们都说急中生智，你怎么是急中生愚哪，老三？不是我不帮你，是根本没法帮你，你无论从什么角度想想，我都不便于替你完成这差事。”
　　
　　快吃晚饭的时候，林娜的电话打过来。
　　我按了接听键，没等林娜说话，就鼻根儿里酸酸的，说：“我想你了。”
　　林娜在那边愣怔片刻，问：“你旁边没有别人吧？”
　　我说：“没。我真的想你啦，老婆！”
　　林娜温和地说：“想我了就回来呗，今天凌晨才回的学校，分开才多久啊？你该不会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了吧？”
　　我鼻根儿更是酸酸的，话到嘴边，却难以出口，梳理了半天，才说：“哪儿有啊？真的想你了，刚想到食堂打饭，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你了。”
　　林娜“扑哧”笑了，说：“看来，再怎么大的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啊，有时，你还真不如我呢！”
　　我说：“那当然，你是姐我是弟嘛！”
　　林娜说：“那你就回来吧。我打这个电话，就是问问你，今晚有没有空儿回来。是这样的，傍晚，妈的对门邻居送了头刀儿韭菜，妈准备包饺子，让我问问你有没有空儿回来吃饺子。我说，今天早晨才回的学校，就为了回来吃顿饺子来回跑四五十公里？一般不可能。可妈非让我打这个电话。说，你问问，兴许就有空儿回来，头一刀韭菜包的饺子，可鲜了。”
　　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努力挣扎了好几秒钟，才恢复了常态，说：“替我谢谢丈母娘大人哈，今晚我不能回去了。我约了一个家长，一会儿就到了。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高考都迫在眉睫了，这小子竟然在考数学的考场上不答卷，给女朋友写起了情书，具体说是悔过书、决心书。”
　　林娜咯咯咯地笑，说：“难怪你刚才的情绪有点儿不对劲呢！原来是这样啊。”
　　我真想说：情绪不对劲儿不是因为这啊，老婆。这算什么事啊？把家长叫来，通报一下情况，强化对学生的教育，大不了把学生赶回家反省。情绪不好，是被校长绑架了要去做一件别别扭扭、郁闷憋气的差事。可是，话到嘴边，也只能是顺水推舟了。
　　我说：“对呀，你不知道，这小子的违纪，已经达到了勒令退学这一步了，本来能考取一本的，现在沦落到考二本都够呛的临界生行列了，他的父母又都是很难缠的主儿。”
　　林娜说：“再有几个月就高考了，要是能给人家个机会，就给人家个机会，别太较真了，你自己也少上火。”
　　我说：“好。”
　　送走了考场上写情书的学生及其家长，下第二个晚自习的铃声已经敲响了。
　　这时，肚子仿佛刚刚睡醒的样子，开始咕咕叫起来。
　　正准备回宿舍泡方便面，林娜的短信就发过来了：“我快到你学校门口了，方便出来一下？”
　　我赶紧回复：“我出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