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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逼出来的保证书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4-08-14 19:21:15      字数:8333

  梦独说:“院校里这么忙,你们有什么事儿不能写信跟我说呢?”
  苟怀砣回应道:“哎——,我说妹夫,你说这话就是你的不对了。是你离开家,没个音信儿,是你得先写信给你未婚妻吧?”
  听苟怀砣嘴里迸出“妹夫”“未婚妻”之类的词儿,梦独既不适应还十分尴尬,他明白了,他们是想把他与苟怀蕉的婚约之事公诸于学员十四队呢。他们的突如其来让他的头脑又昏又乱,失去方寸,说话也难免不够周全,授人以把柄:“你们是到这里逼我吗?”
  苟怀蕉说:“俺不是来逼你,俺是来看你的,来找你的。”她只将话说出一半,而将另一半深藏在内心深处,一点点地用行动说出来,那没说出来的另一半话便是:“俺既是来逼你的,还是来找你的,更是来找你的领导的。”
  梦独道:“来看我?来找我?”他气得无话可说,也不知说什么好,但,他看见瞿冒圣的眼光如两根刺一般地盯住了他。
  “梦独!”瞿冒圣吼道。
  梦独仍未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轻声应道:“啊?”
  瞿冒圣的吼声更加严厉了:“什么‘啊’?你的军人素质哪里去了?梦独!”
  梦独这才领悟了瞿冒圣的意思,无可奈何地当着苟怀蕉和苟怀砣的面,双脚并扰,立正站好,声音并不响,道:“到!”
  梦独还领悟到了瞿冒圣的另一重用意,就是故意让他在苟怀蕉和苟怀砣的面前出丑,而不是让他展示挺拔的军姿。
  瞿冒圣嫌梦独的声音小了,第三次叫:“梦独!”
  梦独只好像平时点到他的名字时一样,发出洪亮的应声:“到——!”
  瞿冒圣半晌没有说话,他在故意制造一种沉默,用这种沉默给梦独以压力,来拿捏梦独。
  半晌过后,瞿冒圣的声调低了一些,问道:“苟怀蕉是不是你的未婚妻?”
  婚约尚未解除,梦独也不愿说谎,更不想做缩头乌龟,便实话实说:“我们有婚约,她是我未婚妻。”
  瞿冒圣又说:“莫说她是你的未婚妻,哪怕就是家乡来了人,你也该尽地主之谊吧?你也不能那么个态度啊?你也该好好接待啊?对不对?”
  作为多年来行使管理权的管理者,一当面对了自己的下属,瞿冒圣就控制不住地、还有些自然而然地在说话行事上放射出居高临下的气场;即便尚未失去独立思考能力如梦独者,也常常被这气场震住,毕竟,在某种程度上,瞿冒圣掌控着他们的前途。
  瞿冒圣的话似乎在偷换概念,但从语法上来说又不是偷换概念,梦独不能不回答他的问话,说:“对。”
  “家乡来了人你能好好接待,那你的未婚妻和她的哥哥来了,你是不是更应当好好接待?何况,她们不止是你的家乡人呢。”
  “对。”
  这时,门外响起“报告”声,在得到瞿冒圣的允许后,外面的人进来了,向瞿冒圣请示事情。
  瞿冒圣对梦独说:“你带你的客人到值班室里坐谈吧,那里有茶杯。你叫值班员回寝室,如果有电话,你接一下。”
  “好。”梦独声音极低地应道。
  三人到了队值班室。
  梦独让苟怀蕉和苟怀砣坐,他则到了他们的对面,与他们隔桌而坐,他不想看到吊在墙上的瞿冒圣,所以背对着瞿冒圣。他为他们倒了两杯水。
  小小的虚荣在梦独的心里生出,他不想让在走廊里走动经过值班室门口的学员们看见值班室里的情景,他尤其不想让同学们知道他与面他而坐的女人竟然是一对未婚夫妇。所以,无论他心里多么憋火,他也得忍着,不敢大声说话,更不能与他们争吵起来。他起了身,走到门旁,把门轻轻关上了。
  苟怀蕉和苟怀砣注意到了梦独的这个举动,也揣测出了梦独此时的心理波动。虽然这里是梦独的生活环境,但是他因为有梦想追求便处处受着拘抑,而他们,没有人生目标,反倒是一无压力,反客为主。
  门可以掩上,但是两个大活人,一对身高力壮的男女岂是能掩得住的?学员队里早就有饭后回来的学员们注意到了苟怀蕉和苟怀砣二人,也知道他们是来找梦独的,只不过看上去,别说那个男人,就是那个女人,也比梦独大得多,他们一时猜不透他们是一种什么关系。
  苟怀砣小声地提意见了:“你不说话,俺就这么干坐着吗?俺们来看你,来找你,不是来看别人找别人的。俺来这里,你肯定也知道找你想做什么,你临走撂下一句话,可俺妹妹不是物件,哪能说抛就抛哩?你说你不爱她,快四年了,你才说出这句话,那哪行哩,总得说出个子丑寅卯吧?”
  有人敲门。
  梦独打开门,站在门口。
  是一个学员,对梦独说:“队长叫你。”
  梦独按着礼仪进了瞿冒圣的房间,在瞿冒圣的瞪视下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动也不能动。
  瞿冒圣说:“你的未婚妻为什么来这里找你,我清楚,你比我更清楚。我明告诉你梦独,你别小看这个事儿,你要是处理不好就可能会被退学,退回原部队,丢你原来所在部队官兵的脸,当然,你自己不光丢了前途,还更丢脸!”
  梦独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瞿冒圣的脸,他说:“队长,我想跟你说的是……”
  瞿冒圣打断梦独,道:“我没时间听你说什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用不着给自己辩解,我不听,不想听。你去吧。我现在给你的任务就是,你好好接待他们,哪怕是与你不相识的老百姓,到这里来找你,你也要笑脸相迎,要军民团结,要搞好军民共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好了,你回去吧。”
  “是!”梦独向瞿冒圣敬了礼。
  梦独重回值班室,拎起暖水瓶朝茶杯里续了点水,脸上尴尬地挤出一点儿笑容,道:“哥,你喝水;苟怀蕉,你也喝水。”这是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完完整整,“苟怀蕉”,而不是“怀蕉”。
  “你也坐吧。”苟怀蕉说。
  “学会抽烟了吗?”苟怀砣问。
  兄妹二人的声音皆平缓了下来。
  “不抽。”梦独说。
  “该学学抽烟哩,在社会上闯,需要呢。”苟怀砣说。
  “是的。”
  “俺不想来这里,是你逼俺来的。”苟怀蕉说。
  苟怀砣接着苟怀蕉的话说道:“你不知道啊,你给俺五妹妹扔下那句话就走了,她回到家里,不吃饭不喝水,天天哭,人,瘦了一大圈。要是再不来找你,怕是要出人命了哩。”话里明显含着夸张的成份。
  梦独不由看了苟怀蕉一眼,发现她依然那么强壮,一张脸,除了更加显老以外,倒不太显出消瘦来。也许她真的因为他的话而寝食难安,却由于健硕而不能在身体上显示出来。
  苟怀蕉当真无声地抽泣起来,准确地说,是用气声来抽泣。
  梦独确有些害怕苟怀蕉的无声升级为有声来向他人表达她受的委屈,便撕了几张卫生纸,递给了苟怀蕉。
  苟怀蕉接过卫生纸,擦鼻抹泪,好在,渐渐停止了抽泣。
  梦独不愿改口说自己对婚约的妥协,但现在在他所生活的学员十四队这个大庭广众之下,他避谈婚约,而是问:“家里好吗?”
  “哪个家?”苟怀蕉问。
  “两边老人都好吧?”梦独问。
  “两边老人是谁?”苟怀蕉追问,她意在逼梦独对苟娘叫出“妈”或“娘”来。
  但梦独并没有回答苟怀蕉的追问。
  苟怀砣把问题揽了过去,说:“两边的家都是你们的家,两边的老人不是爹就是娘。”听上去,他像是在为梦独解围。
  此时,苟怀砣的话并没有让梦独意识到,他们暂时没想把他逼上悬崖,他们来这里是维护婚约的,是给婚约加上一重更加牢靠的保险的。
  梦独避谈婚约,但是苟怀砣和苟怀蕉还是要谈。
  苟怀砣说:“队长也说了,说你这种情况,在学校读书,不能结婚。俺理解。可你要是念完了书,提了干,就还是不跟俺妹妹结婚呢?俺们怎么办?”
  梦独说:“我早跟她说了,我不想耽搁她。”
  苟怀蕉说:“你已经耽搁俺三年多了,俺不怕你耽搁,这是俺的命,俺生是人的人,死是你的鬼!”
  苟怀砣说:“你已经耽搁她快四年了,她可是一门心思全扑在你身上,要不,她跟着你,你看着她天天以泪洗脸?”
  梦独有多少话想说,可是,跟他们说不清,只好闭住口,暂时不响。
  虽然谈不拢,但还是谈着,苟怀砣说的多,其次苟怀蕉,梦独基本上是做个听众。由于梦独不应承,但也并不反驳,所以,苟怀蕉和苟怀砣的说话口气倒也平静,但最主要的还是,他们还不想跟梦独撕破脸皮,毕竟苟怀蕉想的是将来要跟他一起过日子哩。
  时间不知不觉地在溜走。
  屋门忽一下开了,瞿冒圣高大臃肿的身躯闪了进来,他看向梦独,却并不说话,似乎三个人的谈话效果尽在他的预料当中,他的目光里透出鄙夷,分明认定梦独就是陈世美之类的忘恩负义之徒。
  片刻后,瞿冒圣示意苟怀砣和苟怀蕉跟他到他的房间去。
  在瞿冒圣的房间里,苟怀砣对瞿冒圣说了三人的谈话情景,但却是站在他和苟怀蕉的角度上作叙述的。
  苟怀蕉说:“俺要是连他一个保证都拿不到,俺不是白来一趟了吗?”
  苟怀砣说:“他只要能给俺妹妹写一份保证书,俺们立马就走。”
  瞿冒圣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就叫梦独写一份保证书吧。你们放心,我是容不下我的学员做出伤天害理之事的。”
  “有你这话俺就放心了。”苟怀砣说。
  “领导你可得给俺做主。”苟怀蕉说。
  瞿冒圣让苟怀蕉和苟怀砣先坐着,他一人回到了梦独所待的值班室,没有跟梦独绕任何弯子,道:“你是不是想让他们就永远在这里吃在这里住?”
  “当然不是。”梦独说。
  “你这样的态度,他们能走吗?”瞿冒圣怒声道。
  “队长,你听我说……”
  瞿冒圣挥了一下手,说:“我不听!你这样下去,你想一想,他们会不会离开这里?”
  “可能不会吧。”
  “什么可能,是一定。”
  “那怎么办?”梦独问。
  “那就只能你走了。”
  梦独没有问“为什么”,在瞿冒圣的面前,哪个学员敢问“为什么”呢?他一时无言。
  瞿冒圣道:“所以,你需要给他们写下一份保证书。”
  “保证什么?”梦独问。
  “保证跟你未婚妻维持婚约,等毕业后就结婚啊?”
  面对瞿冒圣,梦独压抑着激怒的情绪,但声音还是略略提高,说:“我不能保证。我不爱她,可是我从来没有欺骗过她,我要是对她做出了这种荒唐的保证,才是真的欺骗她。”
  “可是你已经欺骗她了。现在让你作保证,不是叫你欺骗她,就是要叫你对她守信用!叫你不再欺骗她!”瞿冒圣怒视着梦独。
  梦独不明白瞿冒圣为什么很肯定地说他骗了苟怀蕉,一定是苟怀蕉和苟怀砣对瞿冒圣编造了一些谎言,他苦着脸看向瞿冒圣,说:“队长……”
  瞿冒圣挥了一下大手,道:“我要操心学员十四队的各种事务,哪有时间管你这些破事儿?要是接近一百六十个学员都像你这样,十四队还不成了菜市场?我明确告诉你,我已经对你仁至义尽了,如果他们不离开这里,那你就跟他们一起离开这里。我说到做到!”
  梦独双手抱头,闭上眼睛,一会儿过后,终于,他点了点头,说:“队长,就按你说的办吧,我来给他们份写保证书。但,在保证书里,我只能向他们保证我在军校上学期间继续维持婚约,但不能保证毕业后就马上跟苟怀蕉结婚,因为我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要是我上了战场呢?要是我执行什么特殊任务呢?”
  瞿冒圣听得出来梦独在寻找各种借口想违背婚约拒不结婚,虽然他很同情苟怀蕉,觉得苟怀蕉那么个朴实得带着浓浓的泥土味儿的姑娘把一腔爱全给了梦独这么个花花肠子的人真是不值,但想到现在正是与十五队队长竞争系主任的节骨眼儿上,他必须赶紧救火。一当自己的系主任帽子戴到头上,再整治梦独也不迟。于是,他采取了折衷的方案,认为梦独所言不无道理。于是,对梦独说道:“也好,就这么写吧,写成——毕业后,在符合结婚的条件下就跟未婚妻结婚。”
  “好吧。”梦独无可奈何,一边轻轻点头,一边低声回答。
  瞿冒圣把苟怀蕉和苟怀砣叫到队值班室里,这时已是晚上九点半多了。这个晚上,瞿冒圣没有进行晚点名,他说:“因为你梦独,我连晚点名都没有搞。”
  苟怀砣说:“本来,俺妹妹说过找到你就要跟你结婚的,可是首长也说了,说是在院校学习期间学员不能结婚。俺当然信首长的话。可你总得给俺个保证。”
  瞿冒圣说:“就让他写一份保证书吧。你们放心,我在这里看着呢。”
  “你得保证毕了业就娶俺,得风风光光地办婚礼。”苟怀蕉说。
  瞿冒圣语调平缓地说:“让他保证一毕业就跟你结婚,这不太现实;万一刚刚毕了业,他原来的部队就为了锻炼他给他分派什么特殊任务呢?还是让他保证,在符合结婚的条件下就马上结婚才对。”
  “他要是耍赖呢?”苟怀蕉问。
  “他不会耍赖吧?”苟怀砣问。
  虽然瞿冒圣看不惯梦独,特别厌恶梦独身上那股子淡淡的痞气和流气,但他还是看得出,梦独倒不是个耍赖的人。不过,在婚约这事儿上,就说不准了,否则他怎么会想出那么多的借口?
  为了安抚苟怀蕉和苟怀砣,瞿冒圣说道:“耍赖?我量他不敢。在这里,有我;到了他原来的部队,也有管着他的那么多领导。如果他敢耍赖,没有人会轻饶了他的!”
  瞿冒圣跟作为老百姓的苟怀蕉和苟怀砣说起话来和蔼可亲,而当着他们的面,他跟梦独说起话来总是以命令和训斥的口气,这不仅让梦独颜面尽失,而且也给了苟怀蕉和苟怀砣一种错觉,他们认为首长们可以随时随地捏弄梦独而拿他们老百姓的闹腾束手无策只能将怒气撒到梦独的头上。
  梦独颜面尽失,心里生出一篷篷怨气。如果说过去他对苟怀蕉怀着嫌恶,而现在,则加上了痛恨。
  瞿冒圣将一沓信笺纸和一支笔扔到梦独面前,冷冷地说:“开始写吧。你要不要写,你要怎么写,是你自己的事儿,我可没有逼你。你写出来,念给他们听。”明明他在扮演着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却适时地将自己摘了出去。
  在三个人逼视的目光下,梦独在信笺纸的顶端中央处,写下了“保证书”三个大字。
  梦独开始斟词酌句起来,他明白不能在词句上有所失误而导致以后做出有违承诺的事体。即便在如此尴尬的情形之下,他依然天真地提醒自己要说到做到。可他分明的知道,他不会娶苟怀蕉为妻,永远不会。这样的保证不但荒诞而且缺德,但是他们却逼着他保证,他也只能被逼无奈地作出保证。
  写作是梦独的强项,有多少文章他可以洋洋洒洒一挥而就。可是给苟怀蕉写信,却如同登山,而给她写保证书,更是难比登天。
  梦独开了个头,撕掉;又开了个头,又撕掉。如是三番,一个多小时过后,他总算写出了第一份《保证书》,寥寥十多句话。他读给苟怀蕉、苟怀砣及瞿冒圣听,瞿冒圣没说什么,苟怀蕉和苟怀砣却提出了各自的意见,还提出了建议。
  梦独又写一份,依然没有通过。
  第三份,还是没有通过,仍然变成了纸屑,比作家在纸质文学刊物上发表一篇小说还难。
  继续写,继续撕,经过讨价还价,经过拉锯战,梦独的《保证书》终于被逼了出来,也终于获得了苟怀蕉和苟怀砣的认可,就连瞿冒圣也点了点头。
  其实,就内容与措词而言,梦独认为,哪怕是站在苟怀蕉和苟怀砣的角度,最后这份所谓的《保证书》甚至还不如被撕掉的某两份,但,他们也的确是疲劳了,疲劳得生出倦意,终于点头通过了。
  事隔多年,梦独依然记得那份经过瞿冒圣见证、被苟怀蕉揣入怀里的《保证书》里的字字句句,连每个标点都会穿过时空向他呻吟和哭泣,那时候,他的自尊被苟怀蕉、苟怀砣及瞿冒圣踩在脚底下狠狠践蹋:
  
  保证书
  
  我是梦独,是xxxx学院的学生。
  xxxx年农历五月十六那天,我与苟怀蕉按照乡下风俗正式订婚。
  大约四个月后,我响应祖国召唤,应征入伍,并于去年秋天考上军校;苟怀蕉则在家里服侍双方老人,才使我能安心服役。
  苟怀蕉虽然曾提出过结婚,但在知道无论我作为义务兵还是军校学员都不能结婚的现实情况下,通情达理,愿意守着婚约等我。所以,在此,我向苟怀蕉保证,我在军校深造期间,一心一意维持与她的婚约,并且像过去那样经常给她写信,像过去那样对待她;等在军校顺利毕业提干后,***********,就跟她去民政部门进行结婚登记,并举办婚礼。
  
  保证人梦独
  xxxx年x月xx日
  
  事隔多年,梦独依然清晰记得“保证书”里被涂掉的十一个字,那十一个字是:在双方均符合结婚条件时。
  苟怀蕉和苟怀砣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却很会扣字眼,一字一字地推敲如同机场安检人员对待乘客,他们坚持认为梦独的那十一个字是在耍阴谋。苟怀砣说:“你要是说还不符合结婚条件,那俺妹妹就还得等着你,难不成他得老在俺家里?”
  听了苟怀砣的“担忧”,梦独倒是没再说什么,他提起笔,干脆利落地把那十一个字划掉了。
  此时,梦独有些颓唐,他茫然地想,每天与如此糟糕的心境为伴,能顺利毕业吗?至于提干,更是遥遥无期,他几乎快失去这个念想。此时,他尚未明晰地意识到,其实,在他的潜意识里,已经生出不提干当军官的自暴自弃的想法了。
  苟怀砣又说:“你得写上,此保证受法律保护。”
  梦独心想:这样的保证能受法律保护吗?但他的确累了,唉,心累,还是没说什么,提笔在“保证书”的一角加了八个字:此保证受法律保护。
  瞿冒圣问苟怀蕉和苟怀砣:“这样可以了吧?我看梦独的态度还是很诚恳的。”
  苟怀砣想了想,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再为难梦独的了,再说了,如果继续为难,弄巧成拙反而不好。
  苟怀蕉说:“俺还是不太相信他。”
  瞿冒圣说:“你们不相信他,总不至于不相信我吧?我可是见证人呢。”
  苟怀蕉和苟怀砣一起点了点头,他们感觉到瞿冒圣是真的在帮他们,是真的在主持公道,他们是真的遇到了为民作主的青天大老爷。
  苟怀蕉将梦独的“保证书”小心地折叠起来,装入信封里,拉开拉链包,与几张钱放在一起,然后放入包的最里层。她相信,有了这份保证书,特别是有着瞿冒圣这位官人的见证,她与这个想甩掉她的男人梦独的婚约就加上了一道锁链,他想解也休想解开。
  梦独注意到,瞿冒圣和苟怀蕉、苟怀砣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先后叹息了一声,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们不是叹息,而是长舒一口气。苟怀蕉和苟怀砣大功告成舒一口气,梦独能够理解,但他这个时候还不明白,瞿冒圣为什么也长舒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呢?
  瞿冒圣和苟怀蕉、苟怀砣长舒一口气,梦独的心里却加压上一块沉重的铅块,这铅块用麻绳拴着,吊坠在他的心口上,生疼,生疼。
  既然如愿拿到了梦独的“保证书”,既然梦独没有撕约,既然得到了瞿冒圣这位官人这位圣人的见证和监督,既然将来还要跟她心里的梦毒一起过日月,她苟怀蕉和哥哥苟怀砣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呢,何必在她爱的这个男人心里添上更多的仇恨呢?他们决定按原计划撤离了,只是,他们看见梦独的神情里含着委屈和敷衍。
  苟怀蕉看着梦独的脸——这张她一眼就看上并且为之走火入魔的脸,这张她一直得不到的脸,语气里带着恨意,说:“俺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心,反正,俺是把命交给你了。”
  苟怀砣对瞿冒圣说:“领导,俺太感谢你了,有你作主,俺妹妹的事可算是有了着落了,俺也就放下心了。那,俺就不耽搁领导了,让领导为俺妹妹的事儿受累了。俺跟俺妹妹现在就走。”
  学员十四队并无留宿条件,当然瞿冒圣巴不得苟怀蕉和苟怀砣赶紧离开,所以并不挽留,说:“到外面找个安全一些的旅馆。”
  这时,已是二十三点十四分。
  梦独本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解况,不料瞿冒圣对他说道:“这么晚了,院校门口的卫兵不会放他们出去的,还要盘问这盘问那的。梦独,我给你开个通行证,你陪他们一起去吧,明天上午归队。”
  苟怀蕉和苟怀砣先行一步到了楼梯口,梦独则随瞿冒圣进了瞿冒圣的房间拿通行证。瞿冒圣边开通行证边小声地厉声吼道:“你的保证书里刚刚保证了什么?看你不情不愿的样子,根本看不出诚意来,万一他们又回来了呢?所以,你得说到做到,好好找个旅馆让他们住下,显出自己的诚意,明天送他们离开涂州市。”
  梦独没有应声,更没说个“谢”字,接过通行证,走了出去。
  略受冒犯的瞿冒圣心中顿时窝了一团火,他不由地想道:“好你个梦独,不识好歹,是我在保你的前途,否则,就凭你这种陈世美式的思想道德,我完全可以想办法开除你的学籍,甚至开除你的军籍!”
  在四十多岁的瞿冒圣面前,梦独的确还是太稚嫩了。
  即便梦独带上通行证与苟怀蕉和苟怀砣一起出院校大门,卫兵仍是不予放行,是瞿冒圣适时打来的电话才为他们打开了方便之门。看到和感受到这一幕,苟怀蕉更加坚定地认为,她中意的男人是甩不脱她的,同时与哥哥苟怀砣一起固化了对梦独的认知,认为他在这里不过就是个毫无权力、处处受制的最底层的学员。
  院校附近虽有旅馆,但梦独还是带苟怀蕉和苟怀砣上了二路公交车,二路车是这座城市里少有的昼夜不停运行的公交车,坐了五、六站后,下了车,进了一家招待所。他不愿他们离院校太近,这一点倒与瞿冒圣不谋而合。
  在招待所里,苟怀砣有意让他的妹妹跟梦独同住一个房间,但梦独却来到了苟怀砣的房间,与苟怀砣各躺一张床,而让苟怀蕉单独住一间房。
  梦独合衣而眠,连外衣都没脱。
  梦独的这一很正人君子的举动,令苟怀蕉和苟怀砣进一步觉得这个一身戎装的男人对苟怀蕉既无诚意更无爱意,二人虽有婚约,但尚未婚配,他们说不出毛病,倘更进一步,则太显轻浮与下作了。
  时辰已不早了,同住一间房的梦独和苟怀砣虽聊了几句,但都是无关痛痒的话,都在有意回避着会让他们产生矛盾的话题。
  这一夜,三个人都没睡好,各怀心事,只不过苟怀蕉与苟怀砣心事相同。
  第二天早晨,三人起了床。因条件所限,自是无法好好梳洗。
  梦独虽未刷牙洗脸,但依然白白净净,那双清澈的眼睛因了睡眠的不足而略显蒙眬,反是显出一种少年的单纯。
  可是苟怀蕉和苟怀砣就不同了,苟怀砣终是男性,状态显得还要好些,苟怀蕉呢,那与她的脸型和身材很不相宜的披肩发有些凌乱,黑黄的脸暗淡无光,双眼如同豆荚,看向梦独时像是含着天生的仇恨。梦独乍一看见,竟被唬了一下,好似看到的是一个厉鬼。可是,包括瞿冒圣在内的那么多人却在他的面前无不夸她,还或劝或逼地要他同她婚配。
  因苟怀蕉和苟怀砣要去赶开往吕蒙县的早班车,所以根本来不及吃早饭,梦独也便没有勉强,就送他们上了公交车。公交车离去了,梦独的心里忽生出一片茫然。
  茫茫然站在大街上的梦独忽然非常后悔写下那份令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保证书”,但已经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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