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缘分与巧合

　　大哥关于我和林娜这个寒假有实际性进展的预言，终于成为现实。
　　农历腊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这天，日头爬到两竿子高的时候，老爹提着两包巴掌大的茶叶，从外面进来，沧桑的老脸上挂着兴奋，说：“小子，明儿去相个对象吧，村北头你祥和老叔给挂拉的，也是个老师，在县城教，人长得挺好看的。”
　　我问：“就这些？”
　　老爹点点头，说：“啊，就这些……你祥和老叔大女婿的小舅子，加工安装铝合金门窗，在县城买卖红火，认识的人不少，阳历年前后，给县城一所学校刚建好的一幢实验楼安装铝合金门窗那阵子，结识了这个学校的总务主任，姑娘是这个总务主任的妻侄女。”
　　我不耐烦地说：“我不管介绍人是谁，跟这个姑娘是什么关系，我只想知道这个姑娘的一些情况，看看有没有必要去相这个亲。”
　　老爹似乎没听明白我的话，还沉浸在来自我祥和老叔的兴奋里。说：“我跟你说啊，野小子，也可能这门亲事还真就成了呢！你和你妈都不知道，我今儿夜里梦见了两只喜鹊，在咱院墙外的树上唧唧喳喳地叫着，直报喜呢！我压根儿就没想到，还能遇上这么个好事。本来呢，我是去你祥和老叔家里串闲门的，你祥和老叔拿出了他大女婿前几天送给他的一铁桶茶叶招待我，一下子想起了他大女婿托付他说，有这么个姑娘，焦急找婆家，如果有合适的人，一定帮帮忙，撮合撮合。你祥和老叔当时没想起来你还没成家，今儿一见到我，一下子就记起来了，你到如今还没成个家，所以，就准备牵牵线，让你和这个姑娘明天就见见面……你老叔还送了我两包茶叶呢！”
　　我抬高声音，说：“你叫我怎么说你啊，老爹？你也不问清楚对方的具体情况，就贸然答应下来。上次跟县一中的老姑娘相亲，就有过教训，怎么这会儿又不打听清楚对方的情况啊？她焦急找婆家，不说别的情况，要是我俩的年龄相差过大，就这一点儿，一下子就告吹了，相亲的必要都没有！”
　　老爹满脸的兴奋渐渐聚合成一层层的尴尬，嗫嚅半天，说：“应该跟你岁数差不多吧？要是岁数相差得大，你祥和老叔也不会把她和你想到一块儿啊！”
　　我说：“行了行了，要是我祥和老叔跟你一样呢？”
　　透过老爹渐渐暗淡下去的目光，我清楚地看到了，老爹心里兴奋与希望的火苗在渐渐地熄灭。
　　老爹慢慢放下手里的茶叶，然后，尴尬地搓着两只粗糙、龟裂、散发着泥土气息的灰蓬蓬的大手，迟疑半天，终于说：“你……要是觉得不合适……我这就去给你祥和老叔回个话，就说……不着急，等过了年也不迟，或者说，咱已经有了……”
　　看着老爹尴尬无措、可怜兮兮的容颜，我能体会得到，老人家此情此境此时此刻浸透全身的委屈和酸楚。即便我心硬如铁，我又怎么能忍心去继续伸出无情的手掌，残忍地掐掉滞留老爹心头行将完全熄灭的希望的火星呢？何况我根本不是一个心硬如铁的人。我的声音降了八度以上，夹着哽咽，说：“算了吧，明天咱就过去。”
　　成不成是一回事，维系了老爹的一片幸福、希望和憧憬，回报了老爹的一番用心与操持是另一回事。
　　果然，老爹立即还原了刚进门时的兴奋，说：“我就想嘛，梦里那对喜鹊叫得不是没有缘由，我刚才就在你祥和老叔家里，等着他跟那面联系好了——明天头晌八点五十八分，在县城‘久久发’商贸城东门相亲哩！”
　　哎——我可敬可爱的老爹啊！
　　
　　我一个人独处家中的时候，呆坐在电脑前面，万般纠结袭上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看不到尽头，你也赶它不走，一如外面阴冷的天空……
　　屈指算来，我与林娜的正式交往已经快有两个月了。在热恋中人的心目中，肯定觉得太短太短；而我们之间的接触，稀少得如同清晨天边的星星，虽然有光亮，却了无冬日里日挂中天带来的那种温热；若即若离，没有实际性的进展，也揣摩不透林娜的真实想法。这种没有温热、若即若离的相处，太过客观冷静，把平淡无奇的日子抻巴得无限绵软而悠长。
　　我拨通了林娜的手机，想试探试探她。
　　我的目的很简单：通过林娜对我要去相亲的反应，测测我这个又敬又畏远大于又爱又恋的女神对我的感情深度——如果她持无所谓的态度，那就宣告我们走到一起的希望压根儿就不存在，她对我而言，真的是远如辽阔宇宙边上的晨星，她曾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从今天开始，我们充其量只能做朋友；如果她的第一反应是意外、惊讶，进而表示不赞同，就说明我已分得了她感情的一部分，不，是大部分，或许大哥的预言迟早会变成现实。冥冥之中，我当然希望她做出后一种反应。
　　我说：“明天，老爹要我去县城‘久久发’商贸城那地儿……相亲。”
　　可是，老天爷有时候却偏偏以捉弄人为快。
　　林娜听了我老爹又让我去相亲的消息，竟然平淡得出奇，竟然好像一切她都知道了，竟然这件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一般，说：“好啊，预祝你这次相亲成功哈！”
　　我胡乱应一声，没好气地关了手机，狠狠往衣兜里一塞——塞偏了，手机掉地上了，发出“啪”的一声。我本能地跳上去，恶狠狠地踢了好几脚，直到这不争气的家伙扭曲变形，支离破碎……
　　
　　在老爹的费心操持下，我的第三次相亲如期进行。
　　处于对所有关心我今天相亲大事的人员的感激和礼节，我拉着老爹老妈，还有祥和老叔，比预约的见面时间提前了二十分钟出现在“久久发”商贸城东门。
　　真是天不作美。林娜仿佛别有用心地打听到了我相亲的时间、地点，竟然要来看我的热闹似的站在那里，由于她是侧身而立，远眺着西面的金牛山公园，我断定，她一时还没有发现我的光顾。她的不远处，还有好几个男的女的，或老或中或青，在说着什么，很悠闲的样子，估计应该是媒人和给那姑娘带眼的吧？可那个姑娘呢？害羞躲一边了？可除了与这帮人似乎互不认识、毫不相干的林娜之外，周围三十米之内，再没有一个还能跟我有可能相亲的女子了。
　　就在这时，林娜收回目光，开始转身了。这使得我进不得，退不得。
　　我咬咬牙，颇大义凌然、颇理直气壮地想：与其躲避，还不如索性硬着头皮往前走，我又没做对不起你林娜的事；再说，我相我的亲，跟你林娜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要是有关系，你林娜就应该劝阻我来相这个亲！
　　我飘着目光，往前闯，大有“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那股英雄气概，但骨子里却真的越来越有种要虚脱的感觉。
　　林娜看见了我，不由地一怔。
　　我没敢注视林娜，但凭直觉，她很意外的样子。
　　在我距离林娜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林娜忽然“呵呵呵”地笑弯了腰。
　　我紧咬嘴唇，极力保持着绅士的风度，可还是忍不住“嘿嘿”地直笑。末了，林娜直起腰身，对愣怔一边，包括我老爹老妈还有祥和老叔在内的一大拨儿媒人和带眼的同胞们说：“我俩认识，剩下的事，交给我俩自己处理吧！”然后，拉上我，快步向“久久发”纵深地带跑。
　　
　　林娜拉着我，嘻嘻哈哈，一路小跑，直到脱离了众人视线才站住。
　　我挣脱林娜白净温热的手，没好气地说：“你干嘛啊，我的林大小姐！你捉弄人也不该是这么种捉弄法吧？你明明知道是咱俩相亲，却故意恶作剧啊？”
　　林娜再次笑弯了腰，然后，好不容易止住笑，偏着头，一脸的委屈和无辜，说：“我要是提前知道是跟你相亲，直接就谢绝媒人了，咱该怎么交往，就怎么交往，干嘛要多此一举呢？一旦成了，还要格外送出半头猪呢！”说完便朝前走去。
　　我忙跟上去，可依旧板着脸，说：“要不然，怎么这么有意思啊？不会这么巧吧？你看哈，先后三帮人介绍的，都是咱俩，事前又都不知道对方是谁……”
　　林娜望着眼前的街道，边走边很认真地说：“我怎么知道是你啊！昨天一大早，我姑父打电话要我今天相亲，我问对方的情况，我姑父冒了一句‘先看人再说，人看不好，国家主席的儿子也没有用。现在这个社会，户口又不是个事儿，干啥职业都饿不死人！’把我噎得一愣一愣的，哎，人都老了，还没嫁出去，混到这份儿上，还好意思剥了亲戚的面子？再说，过来溜达一趟，也费不了什么，成与不成，另当别论，只要给了亲戚个面子，也对得起人家的一番挂心和张罗了，所以，我就过来相亲了嘛……”
　　我说：“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应该猜到，一个日子，相同的地点，你要相的那个人，太有可能……即便不是咱俩，至少，你也跟我通报一声啊！”
　　林娜说：“我本来想跟你说一声，可谁知道，刚跟你表达了美好祝愿，你就挂了电话，我又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再说，虽然偶然的巧合也不是绝对不存在，可万一不是咱俩相亲，你跟我说要去相亲，我立马跟你说，我也要去相亲，这算怎么回事啊？是在跟你炫耀，还是在跟你赌气呀？”
　　我无言以对，但仍心有不甘，说：“也是。可我总觉得你知道是咱俩相亲，却故意不动声色……”
　　林娜诚恳地说：“准确地说，接了你的电话，我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也不排除咱俩各有其人。后来想，是不是咱俩都无所谓，是，说明咱俩还真有缘分，你看，先后三拨儿媒人，他们都互不认识，有的拐了好几道弯儿，可介绍的都是咱俩；不是，也不影响咱俩交往，如果今天的相亲对象不是你，我也没抱有丁点儿的希望啊，激动啊，幻想啊……仅仅是为了给媒人们一个面子而已。你要是不信，你看我没有刻意修饰，也没有精心打扮，连点儿口彩都没涂……”
　　林娜的话，每个字里都透着真挚与诚恳，让我渐渐心生感动。但作为男人的一种掩饰，我本能地想逗逗她，于是说：“嘿嘿……‘没有刻意修饰，也没有精心打扮，连点儿口彩都没涂’，这些能说明什么呢？你本来就是个不刻意修饰打扮的人……”可是，这个念头刚一闪现，就被我自己否定了：在林娜这样温婉、纯朴、真挚、美丽的姑娘面前，这种逗人的话，往轻里说，是“无聊”；往重里说，简直就是对对方的亵渎！
　　所以，我憋了半天，最终笨嘴笨舌地说出来的一句话是：“我错了……对不起啊，林娜，你真好！”
　　林娜两颊绯红，噗嗤一笑，说：“什么呀？言不由衷。”
　　我忙说：“你别笑话啊，我嘴笨。”
　　林娜说：“不见得吧？我早就听说了，你在其他场合，尤其在你们学校里，可不嘴笨。你自己都流露出来了，你们学校应对素质教育的好多章程，都是你出的；你讲起课来，也是滔滔不绝；在教研组里论辩起来，什么理儿都能找上去。”
　　我惊讶：“你这么了解我？”
　　林娜点点头，说：“当然，跟你交往快两个月了，还能不留心你的情况？”
　　我点点头，说：“也是。”
　　林娜站住了，一张很青春、很好看的脸转过来，说：“说吧，田野，咱俩交往也这么长时间了。实话说，咱俩第一次相亲，我对你一点儿都没有那种感觉，第二次相亲，也没有明显的感觉，跟你的交往仅仅是抱着‘试试看’‘顺其自然’的心态，但却是认真的，没有丝毫的敷衍；直到刚才，确认今儿媒人托媒人，竟然完全是客观地又给咱俩安排了这第三次相亲，这就是缘分吧？我相信，这两个月来，你对我肯定也想方设法了解了不少。好听的话不用说，我就这么个人，你觉得行，还是不行？是否需要再进一步交往下去、了解下去，还是就此打住？”
　　我再也顾忌不了大街广众、人来人往了，一把抱过林娜，掏心掏肺地说：“咱结婚吧，林娜，我真的很爱很爱你啊！”
　　“你干嘛啊？注意影响！”林娜差点儿被吓到了，猛地跳到一边，然后，平息着砰砰跳动的心，渐渐恢复了常态。
　　我说：“对不起啊，林娜！可我是真心的……”
　　林娜莞尔一笑，然后温婉地说：“我也没说你是虚情假意啊！走吧，找个地方坐坐吧。”
　　我说：“好，上哪儿？你别见笑啊，我对县城……一点儿都不熟。”
　　林娜微微一笑，同时，轻轻点点头，说：“前面有个咖啡屋，不远，右拐，再过两条街就到了，怎么样？”
　　我说：“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