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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阴风口哨所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4-07-24 17:59:21      字数:6079

  阴风口,多年以前是个血腥之地。传说明清时期,这地界倘有人犯了罪,朝廷就会命刽子手将犯人在此处正法行刑。被行刑的犯人,有的罪有应得,但也有的冤哉枉也。所以,此地百姓说别说是夜里,就是大白天经过这片旷野时也会听到哀嚎喊冤声,而且阴风飒飒。就有人给这地方取了个地名,叫“阴风口”。多年后在这片旷野上,建了飞机场,还来了官兵驻守,那哀嚎喊冤声却再未有人听到过。就有百姓说,那是因为官兵们阳气重,杀气也重,火焰高,镇住了鬼魂,再也不敢作祟了。
  由于这个怪怪的地名,警卫连的一代代官兵知道这个传说也就并不为奇了。再说,正是由于这个怪怪的地名,所以,在这里驻扎的营地多年来一直被称作“阴风口哨所”,而由这里的官兵们守卫的几个哨位呢,也一直被称作“阴风口哨位”。好在他们都是年轻力壮的青春男儿,满身的鲜血热得滚沸,连破坏机场飞机或欲抢夺枪支的坏人都不怕,连偶尔出没的狼都不怕,岂会怕那子虚乌有的鬼魂?但在每一年的新兵里,总会出现几个胆小者,想起那传说会心生寒颤,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也就在勇气的支配下毫不在意了。否则,其他官兵就会嘲笑他“不像警卫连的兵”了。
  虽然来到阴风口哨所驻扎的营地仅几天,但梦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值勤、训练节奏,也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哪怕是在深黑的夜里,他一个人也可以准确找到各个哨位的位置。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经常风雪交加,停机坪和飞机跑道银装素裹。在这样的季节里,基地虽然也会进行飞行训练,但较之春夏秋,频次明显少得多。一旦下雪,为了保障飞行训练,场务连的官兵们在这样的季节里反是更加忙碌起来,他们要经常在飞机场上清除积雪。一旦下雪,警卫连的任务也是更加繁重,因为没有了飞行训练的热火潮天的气象,飞机都在停机坪上,更容易成为不法之徒的作案目标,哨兵们不仅要在哨位上忍受严酷冷肃的气候和长时间的寂寞,还需要注意力更加专注,所以大的停机坪上的哨位全部是双人双岗,好在,小的停机坪和个别路口的哨位还是实行单人单岗。
  这天晚上,乔排长在晚点名过后叮嘱战士们特别是当夜值岗的战士早点休息。战士们有个习惯,就是晚上总会在排长室里看看排岗表上的次序,看看自己是站哪班岗,是哪个哨位上的岗,若是双人双岗的话,是跟谁同岗。近几天的双岗都是新老结合,为的是以老带新;但梦独和束维占看到,深夜一点至三点的一个哨位上,是由他们二人来值岗放哨。
  乔排长看出了两个新兵的不解,便对他们说道:“老兵们已经带过你们了,你们终还是要学会自己走路。就从你们俩开始。再说了,以后你们还要在单人单岗上执行任务哪。我相信你们。你们自己也要有信心。有没有信心?”
  “有!”梦独和束维占双脚并拢呈立正姿势,响亮地答道。
  “好好休息,时间快到时会有负责叫岗的人员叫你们起床的。注意,一定要穿厚实一些啊。”
  熄灯哨响过后,梦独躺在炕上,先是有些睡不着,但想到半夜一点至三点的哨位执勤,他告诉自己要尽快入睡。每当被某些不明所以的情绪控制而一时难以入睡之时,梦独便在心里数阿拉伯数字,他总是从一数到六,然后再从一到六,如此反复,常常,这么数着数着,就进入了或甜美或惊恐的梦乡之中。
  现在,他又数起了阿拉伯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一,二,三,四,五,六。”……
  大约是想到第一次不是由老兵来带岗,他心里生出兴奋也生出压力,这一回,他数了较长时间的“一,二,三,四,五,六”。好在,他还是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太踏实,不太深沉,做过梦,醒过来,然后又睡去,其实一直处在半醒半梦当中。
  零点四十分左右时,负责叫岗的值班员轻推梦独和束维占,悄声叫醒他们。梦独一下子就坐起身来,开始穿衣;而睡在他身边的束维占虽然也坐起身来,却有些发懵似的,连打了几个哈欠。梦独用气声催促道:“快起来吧,我们决不能推迟接岗,免得人家说我们两个新兵的责任心不强。”
  梦独已经下炕,穿棉鞋,戴棉帽,扎武装带等,穿着完毕,他将束维占放在衣物柜上的帽子手套等拿给束维占,束维占也完全醒来,加快了穿衣速度。
  梦独和束维占出发了,走出了小小阴风口哨所,朝向较远处他们去执勤守卫的一个大停机坪哨位走去,哪怕是行进在深黑的夜里,哪怕是行进在布满积雪的道路上,二人依然尽量保持军人的雄姿,二人成列,步伐齐整,摆臂有力、一致。
  但,他们终归不是木头人,不是机器人,而是内心充满各种感情、有着各种甜苦的警卫连战士。行进在飞机跑道边上的时候,束维占问:“梦独,你适应警卫连的生活吗?”
  “我适应啊?我挺喜欢警卫连的。”梦独答道,他不明白束维占为什么问他这样的问题,便很自然地反问:“你呢?”
  “说真的,我还不适应。警卫连确实太辛苦了。我,我简直快受不了了。”
  梦独扭头看了看雪光反映中束维占的脸,说:“你只要把这段时间熬过来,也就适应了。现在是冬天,春天夏天秋天就好得多。”
  “梦独,你想家吗?”束维占又问出一个很单纯的问题。
  “啊?”梦独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想了想,说:“刚刚离开家才多久就想家?再说了,我们是新兵,现在没有探亲假,想也没用,那就还不如不想。告诉我,你是不是哭过鼻子啊?”
  “现在没有。说真的,在新兵连的时候,小年那个夜晚,我在被子里偷偷流过眼泪。”
  从与束维占的交往中,梦独了解到,束维占的经历非常简单,从未经过什么风雨,一直承受着家人呵护。梦独安慰道:“束维占,既然我们选择了当兵,那就注定要离开家;再说了,哪怕是不当兵,也不能老是待在家里,我们总得学着自己长大啊?”
  束维占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闭口不言了,过了一会儿,他对梦独说道:“梦独,我今天跟你说的话,是我的心里话,我是信任你才跟你说的。你不会跟连长指导员还有乔排长反映吧?”
  梦独觉得好气又好笑,但他既不气也没笑,而是对束维占说:“什么话?我梦独是那种人吗?实话跟你说,我梦独压根儿就不是翻舌头嚼舌根打小报告的人,更不是那种为了自己进步就踩别人肩膀拼命朝上爬的人!”
  “我相信你。”束维占说。
  “相信我,没错。不过你的从不相信到相信转折得有点儿快啊。”
  束维占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快到哨位了。
  二人继续踏雪前行。好在这个夜里风力较小,他们不必承受寒风割裂脸庞之痛。
  二十多米外,两个相对的岗亭如两个沉默的巨人,在夜色里巍然而立。
  这时,其中一个岗亭里的哨兵高声喊道:“口令——”
  束维占一下子慌了神儿,他把看口令记口令的事儿完全忘了。
  由于路上与束维占对话,梦独略有分心,也把要回答上一岗哨兵口令的事儿忘了,好在他还没有把口令彻底忘到脑后。他定了定神,脑子飞速地转动着,那两个他渴望的字眼儿好似跳到了他的眼前,高声回答道:“雄鹰!”继而又高声喊道:“回令——”
  岗亭里的哨兵答道:“飞翔!”
  交接岗哨兵之间的对答完全正确无误。
  按照严格的交接岗礼仪,梦独站在了哨位上,与束维占不远不近地面面相对着。当然了,由于警戒任务的性质,他们不能老是站在哨位上不动,他们需要轮流肩背钢枪在停机坪周围进行巡逻,查看有无可疑的动静。
  站在哨位上的梦独,虽然注意力高度集中,但时间长了,还是无以自控地分神,此刻,他不由想起了束维占在来哨位路上提到的“想家”的话题。
  不要说新兵想家,就是很多老兵,不是也经常想家吗?特别是到了重大节日的关口。虽然已经离家三个多月了,虽然现在是临近春节的日子,可是他梦独,却依然没有生出思家的情怀。
  梦独每日里将自己投入到摸爬滚打的训练中,投入到连轴转的站岗放哨中,如果不是束维占提出“想家”,他几乎快将“家”抛到脑后了,也几乎快将那个女人苟怀蕉抛到脑后了。
  梦家湾没有人知道他的这种异乎寻常的与家乡、与所谓的亲人之间的感情状态,如果知道,他们只会众口一词而不问青红皂白地谴责他,詈骂他,而决不会试着去理解他。
  刚来到警卫连,他速速写了一封家信,也给那个女人苟怀蕉寄去划了片言只语的一封信。之所以那么快就给他们写信,他是担心他们仍然给他写信并寄往新兵连,他可能会收不到他们的来信,他们的来信转来转去反倒是可能会落入新兵老乡手里,倘他们出于好奇而拆看,他的让他倍感羞耻的隐私就会被他人探知许多并且传扬开去。
  他往日写给苟怀蕉的几封信,也仅限于片言只语,且没有倾注一点儿感情。
  他想,很快就到春节了,等过了年,还是再给家里去一封信,也给苟怀蕉去一封信,诌几条似真似假无法经常写信的理由。他甚至想,如果现在对苟怀蕉提出解除婚约,会引发出何种乱七八糟的局面呢?
  梦独的思绪在家乡的死胡同里碰过来撞过去,他寻找不到出口,出无法碰撞出一个出口……
  “口令——”
  梦独蓦地惊了一下,立即收回了很不情愿奔回家乡的思绪的野马,回到黑夜中的阴风口哨位上。他明白过来,是束维占在要求下一班哨兵回答口令呢。
  下一班哨兵来了,梦独和束维占踏上了回归阴风口营地的归程。路上,他问束维占:“想家,是什么滋味儿?”
  束维占以为梦独在打趣他,有些羞赧地笑了。
  梦独没有笑,他接着对束维占说:“只要不影响训练,只要不影响执勤放哨,你想家就想家呗?”
  
  两天后,大年三十,梦独虽然仍没有体味到想家的滋味儿,但他却看到了想家的各种表情。于是便有些明白了,想家的人听上去是痛苦的,但也是幸福的,温暖的,这说明他们的家灯火可亲充满温情。
  为了缓解战士们特别是新兵们过年时对家的念想,乔排长和几位班长想出各种招数。根据以往的经验,乔排长知道,春节期间,战士们在大年三十这天的思乡情达到顶点,大年初一只剩下淡淡的忧伤。
  上午,排里就忙乎开了,而这样的忙碌可以让打下手的新兵们暂时没有时间去想念家乡想念亲人。在面积并不大的活动室里,挂了几个红灯笼、彩色气球和一些彩带,便有了节日里张灯结彩的氛围。四张拼起来的大写字桌上,摆了些水果、糖块、瓜子、花生、水果之类的吃物。下午,根据乔排长的安排,所有岗位的哨兵由老兵来担任,以便让新兵们与没有担负执勤任务的老兵们一起乐呵乐呵过个快乐的年。
  二排的官兵们欢聚一堂围坐在一起。
  乔排长问大家:“说实话,你们想不想家?”
  新兵老兵们异口同声:“想。”
  梦独却看出来,有些人嘴里的“想”字有些勉强,并非每个人都是想家的,只有真正充满温暖充满爱的家庭,战士们才是真正想她的。他还看得出,也已经听说了,有些兵巴不得永远离开让他们不满和伤心的家。
  乔排长说:“这里就是我们共同的家,是我们的第二故乡啊。”接着,他讲了一些听上去冠冕堂皇的扎根军营报效祖国的话,还说了在警卫连服役大有前途的话。他还让所有在座的战士说出新年的愿望。
  在这样的场合,不要说老兵,就是入伍不久的新兵们,说出的愿望也极具革命性,有着鲜明的爱党爱国爱民爱军色彩。
  很显然,战士们都没有真正放开,情绪没有真正流露出来。连乔排长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和古板。于是,他提议,接下来进行击鼓传花的游戏,鼓声一停,花落在谁的手上,就要表演一个节目,不限类别,唱歌,相声,小品,诗朗诵,武术,跆拳道等等均可。
  但绝大多数战士缺乏艺术细胞,当花停在他们手上时,他们极力推辞,大家便一致起哄,倒也不失一乐;好在,总有为数极少的几个战士在艺术上有点儿“三脚猫”的功夫,有的会弹吉他,有的会唱歌,也有的会来段单口相声……于是,当继续击鼓传花时,击鼓人故意违规,见花儿到了他们手上时,停止击鼓。
  梦独不懂任何乐器,在家乡生活的日子里,他也从未向他人作过相声、小品之类的表演,但他的不安分的心却跃跃欲试,他暗暗盼着花儿能够停留在他的手中。不知为什么,战友们也似乎毫无来由地共同认为他是能够表演节目的。于是,花儿就好几度落到他的手上,他为大家朗诵了一首诗,还讲了一个短故事,博得了大家的喝彩和掌声。
  梦独明确地感觉到,自从来到军营以后,他的身心都在发生变化,可说是一种化学变化。他发现自己是有很多潜力可以挖掘的,他发现他的手脚可以自由伸展,他发现他的思维变得更加开阔,他还发现他的语言表达能力的大幅度进步……而在家里,在梦家湾,他几乎什么都是屈抑着的,多少眼光拧成一股股绳子在捆绑着他,多少具有冷暴力意味的语言以关爱的名义在给他洗脑,在束缚着他,因了那些与生俱来的管控,他不仅做事伸展不开手脚,连说话时本该有的灵感也被堵塞住了。
  正在梦独愣神的当儿,小小的红纸花儿再度落到他的手上,鼓声又停了下来,战友们全都笑笑地看着他,夹杂着一点儿寻找乐趣的起哄:“梦独,再来一个;梦独,再来一个……”
  梦独第三次站起身来,脸儿泛出一丝兴奋的红润。
  “梦独,唱个歌吧。”
  “对,过年了,梦独你为我们唱一首关于家乡的歌吧。”
  战友们鼓起掌来。
  唱什么歌呢,梦独并无准备,他想了一下,说:“好,那我就给大家唱一首《故乡情》吧。”
  说完这话,梦独略感后悔,他心里的家乡情结是极为淡漠的,而在军营,他的老乡观念近似于无,但战友们已经为他鼓起掌,期待着他的演唱,于是,接着,他便只好清唱起来: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有我幼年的足印。几度山花开,几度潮水平,以往的欢笑依然在梦中。他乡山也绿,他乡水也清,难锁我童年一寸心……”
  回映在梦独眼前的家乡画面并不让他觉得愉快,有些画面是他想忘却也忘却不了的,但他还是尽量唱得满怀深情,虚假的深情就是矫情,而矫情也是可以打动人的,这不,整个警卫连年龄最小的毛小童竟然被梦独给唱得哭出声来,另有几个新兵也脸显忧戚。
  这是乔排长没有料到的,他可不愿意战士们在这个时候被勾起了浓浓的思乡情。
  梦独见状,赶紧停住了,他走到毛小童身后,双手放在他的肩上,轻声道:“毛小童,你可别忘了,歌里可是这么唱的,他乡山也绿,他乡水也清啊,我们的他乡,就是警卫连啊。其实我想说,在我的眼里,他乡山更绿,他乡水更清。我喜欢警卫连!我喜欢我们的阴风口哨所。”
  乔排长带头鼓起掌来,战友们也纷纷鼓掌,刚才屋子里淡淡的忧伤已然减弱了大半,连毛小童也略感难为情地破啼为笑了。
  这时,三位炊事兵端着热腾腾的水饺和汤圆走了进来,其乐融融的温馨弥满了整个屋子。可是战友们很快发现,其中一个头戴炊事帽的人竟然是兰连长。
  兰连长说,过年了,他来看看大家,同时也到各哨位查看执勤情况;他还说,还顺便把近几天的信件给战士们带来了(警卫连的官兵都知道,由于条件所限,驻守在阴风口哨所的官兵们是无法每天收到信件和报纸的),因为担心有些战士看到家信而思家心切,他本想把这些信件压几天的,但他相信警卫连战士们的觉悟,战士们在春节期间看了家信不仅不会开小差,还会更加牢记职责执好勤站好岗的。“我说的对不对啊?”他的眼光巡视着所有官兵,官兵们也回看兰连长。
  战士们都小声地说着“对”。
  兰连长的目光定在梦独的脸上,那目光似乎在问:“梦独,你说呢?”
  并不十分善于幽默的梦独忽然幽了一默,脱口而出道:“还是连长的节目最精彩啊。”这话颇有点拍马嫌疑,但在这样的情境下,却一点不显得露骨和下作。
  “对,对。”许多战友立即附和。
  警卫连的通讯员背了一个大绿包走进来,里面装满了报纸和信件。
  兰连长止住了通讯员,说:“大家先趁热吃水饺汤圆。吃汤圆,吃汤圆,大家一起共团圆啊。大家说好不好?”
  “好!”声震屋顶,正值青春、铮铮男儿们的血气简直能够融化冰天雪地。
  梦独真的越来越喜欢上了警卫连的生活,这里紧张而火热的氛围能让他忘掉过去的种种不快,忘掉所有牵绊他的绳线锁链,他却没有意识到,这种忘记,更类似于一种自我麻痹、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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