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琴夫妻闹矛盾 光艳首次吐衷肠

　　陈岗职高主干道两边第一排教室对面，各建有七米长三米高的砖砌黑板报报栏。进门左侧报栏里，张贴的是《光荣榜》，《光荣榜》下面左侧是今年高考被高校录取的学生名单，每个学生姓名下都贴有一张放大了的彩色照片。他们是：七班：刘有福、赵德生、黄艳萍（大中专）。八班：杨晓霞、余林烨、吴来顺、陈文栋、夏晴。右侧是被一高（重点高中）和小中专录取的学生名单。一高：陈艳芳、刘家军、赵明旺。小中专：李晓敏（朝阳师范）、李建（朝阳技校）、程芳敏（朝阳师范）。右侧宣传栏里，张贴的是初、高中新生名单和所在班级，还有一张《新生须知》。
　　秋季开学的第一天，整个校园那真是人山人海：两个黑板报栏前都围满了人，有往里钻的，也有往外挤的；司务长蔡老师门前，交米买票的人排成两条长龙，队列中大多是家长；会议室门前走廊上堆满了新教材，六个发放教材的老师对面是六支领书的队伍，队伍里人声杂噪，欢声笑语绵绵不绝。所有的教职员工没有一个闲人。只有程主任背着手，从后院踱到前院，又从前院踱到后院，时而在会议室远处站一会儿，时而在黑板报前扫几眼。偶尔遇上学生家长中的熟人，他也只是抬抬手，笑一笑，啊两下，算是打招呼。
　　这天，忙碌了一天的李琴，从住室里推出自行车，准备回家烧壶热水洗洗澡，然后好好睡一觉。她本来是可以跑伙的，因为是班主任，学校还是为她安排了一间房。她家在派处所，丈夫赵国立是民警。派处所在大路边上，步行十几分钟就能到家，骑自行车当然要快多了。
　　“回来啦，快洗洗手吃饭。”听见有动静，赵国立忙出门接过自行车推到一边。李琴嗯了一下，到小伙房打盆水擦几把，然后回到正屋。小桌上的罩子灯灯花忽闪一下又停了下来。灯下是一个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就皱皱眉什么也没说，准备去盛饭吃。“哎，等一下，你坐，我先跟你汇报一下这个月的收入。”赵国立进来笑眯眯地说着就坐了下来，打开笔记本用圆珠笔指着上面说：“这是这个月的工资，33.65元；这是抓赌奖励50元；这个是处罚商贩占道经营款提成儿30元；这是全勤奖20元。合计110.65元。这100给你存起来，这10.65元留我零花。”说着掏出十张十元的钱放李琴面前，接着拿起笔问，“你的工资是32.5元，有什么奖没有？”听到这里，李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强忍着火气说：“我的工资还没发，不知道多少；你的你留着吧。”说着忽地站了起来，“学校今晚还有事，你吃饭吧。”说完就往外走。
　　“哎哎哎！李琴！你什么意思呀？每次算账你都不高兴。不想好好过日子是吧？”赵国立追了出来，提高音量问。“这种日子我过够了！”李琴吼一句，将自行车“嗵”一声掉过头。“我哪点对不住你呀？财权你掌着，你每次回来晚了，只要我在家，总是先把饭做好等你回来，我怎样做你才满意呀？”赵国立也吼叫起来。“你去问问，有哪个男人跟女人算账算到元角分啦？”李琴说着推车就走。“别走！”赵国立一把抓住自行车后座：“我这么做还不是为咱这个家好吗？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呀？”李琴用脚啪一下把自行车支架打下来：“赵国立，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那我们就离吧！”赵国立从鼻孔里哼一声：“哦，还是有头儿了！怪不得上次我看见你和那个姓钟的边走边聊，有说有笑啊！原来是他呀！”李琴“啪啪”拍着自行车后座吼道：“赵国立！我警告你！你可以污辱我，不可以污辱有德性的人！没教养没素质的东西！”说着又“啪”一下打开自行车支架，猛推一下蹬上去就走。“哎哎！”赵国立哎着哎着，李琴已经走远了。他愣在那里想了想，就尾随而去。
　　到了学校，李琴开门，开灯，推自行车进屋，关门，关灯。这一系列动作也不过三分钟。这让远处的赵国立很失望。正在这时，忽见钟自鸣和一个女的一前一后从李琴门前经过，赵国立只好默默地往回走。
　　这天晚上，许光艳准备找钟自鸣谈谈心，她觉得有很多话想跟他聊聊。吃完晚饭，就用香皂洗把脸，然后画了个淡妆，关上自己的门，走进钟自鸣的房间，见他在看书，就问：“自鸣，今晚有空儿吗？”钟自鸣闻声抬头一看，原来是许光艳。许光艳一直叫他钟老师，现在突然叫他自鸣，这让他倍感亲切。忙站起来笑着说：“有空，闲着呢。”许光艳说：“老是坐着，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今晚月色不错，走吧，到外面转转去。”钟自鸣嗯一下，就跟她一起出了门。
　　星期六夜晚，绝大多数学生都回家了，校园内很安静。两个人路过李琴门前，穿过西围墙小门，朝渠道埂走去。“你刚看的是什么书呀？那么入迷。”许光艳打破沉默。“鲁迅的《两地书》，就是他和许广平的通信集。”钟自鸣随口答道。“看来，你也喜欢看爱情方面的书呀。”许光艳笑着说。“那也不完全是。在部队的时候，每逢节假日，战友们喜欢逛公园，我就喜欢逛书店。鲁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散文诗集《野草》，小说集《呐喊》《彷徨》，杂文集《三闲集》《二心集》等等十几集，我都买了。那时书便宜，一本书几毛钱。退伍回来，我带回大半蛇皮袋书，大部分是鲁迅的书。”许光艳紧接着说：“怪不得呢，那次教研会上，你的发言，条理透彻，还带着火药味儿。”
　　两个人说着，到了渠道埂，向右拐朝东走，这才并肩慢行。“那你看过《西厢记》吗？”许光艳问。“没看到原文，只是近来在《古代文学》教材上看过大致意思。从前，这类书在书店里买不到。最近我准备去书店看看，有喜欢的古典文学作品，买几本。不看原著，只看别人介绍分析，还是吃不透作品的精神。”钟自鸣有点遗憾。“《西厢记》讲的是爱情故事，人物不多，情节也不复杂。说崔相国去世了，家属扶灵柩回老家安葬，崔相国的夫人和女儿崔莺莺当然随行，途经普救寺时住了下来。这时，一个叫张巩的书生进京赶考，也路过这里。见崔莺莺美丽动人，就在西厢房隔壁住下。一来二去，俩人就产生了感情，都有一见钟情的意思。崔夫人知情后，坚决反对他们来往：一则张生只是个穷书生，再则崔夫人已经把女儿许配给了自己的侄儿郑恒。恰在这时，叛军孙飞虎听说崔莺莺长得漂亮，准备抢回去做压寨夫人，就带兵包围了普救寺。迫于无奈，崔夫人当众许诺，谁能退叛军，就把崔莺莺许配给他为妻。恰好张生有个朋友白马将军就在离普救寺不远处驻军，经张生报警，白马将军打败了叛军，普救寺得以解围。但崔夫人却反悔了，让张生进京赶考，考上了状元再来娶崔莺莺。张生进京，果然考中了状元，就带人回普救寺娶亲。在张生进京不久，郑恒骗崔莺莺说，张生考上了状元，已经与大户人家的小姐成亲了。崔莺莺万分悲痛。在崔夫人的撮合下，崔莺莺与郑恒准备结婚。就在俩人拜堂成亲时，张生赶到了。见谎言被戳破，郑恒羞愧难当，撞墙而死。”许光艳刚讲完，钟自鸣就感叹说：“喜剧结局呀！我见教材上有评论说，《西厢记》之所以倍受年轻人喜爱，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占有相当高的地位，是因为在那个儿女婚姻由父母作主的时代，第一次提出婚姻自主的命题。”许光艳接着说：“是呀。人们经常说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典故就源于《西厢记》。完整的句子是：叹人间真男女难为知己，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钟自鸣紧接着说：“看来，你对《西厢记》非常熟悉呀，什么时候看的？”许光艳说：“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听我慢慢儿跟你说。”
　　两个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了大约三里路。好在月光朗照，微风送爽，都没觉得累。俩人转过来往回走，在通往刘店村的水泥桥头边，钟自鸣指指渠道埂的斜坡说：“上去，找个地方坐。”于是，俩人穿过密密麻麻的小树林，在几棵较大的水杉树下，各找了块扁石坐了下来。“我跟你说哈，我家是资本家，属于民族资本家，不是买办资本家，也不是官僚资本家。”许光艳刚坐下来就说，“我父亲算是个文化商人吧，他有个图书室，里面大约有六千册藏书。我出生在新中国刚成立时，那时候有个提法叫公私合营，所以我们家并没有因为是资本家受到太大冲击。两三岁时，奶妈就开始教我认字，到了六七岁，就能看懂一般的报纸。我父亲有三个姨太，我是三姨太生的。我把生母叫娘，把太太叫妈，我妈特别疼爱我。上面的两个姨太都没生孩子，只是太太有个儿子，我叫他哥。我哥比我大十四岁，我出生时我哥就去香港念书去了，后来一直没回家，现在即使见到他肯定也不认识。我三岁时生母就死了，后来前后三年间父亲和我妈都离世了。是奶妈把我抚养大的，她一直把我供到上高中，可是我高中还没毕业她就去世了。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说到这里，许光艳已泣不成声了。钟自鸣忙握起她的一只手安慰说：“好了，别想那么多，过去了就过去了。”他停一下接着说：“其实吧，我的命运跟你差不多。我六岁时父亲死了，九岁时母亲也死了，我是在舅舅家长大的。舅舅是生产队长，我当兵还是舅舅找到大队民兵营长才解决的。”受许光艳的感染，钟自鸣的语气也有些悲凄。“这么说，你是不是有点儿同病......唉！不说这个了，我们回去吧。”许光艳说着站起来，顺手拉一下钟自鸣。“你这么好的成绩，恢复高考时怎么不参加高考呢？”钟自鸣站起来问。“我怕呀，怕政审过不了关。再说，我已经有个铁饭碗了，万一政审时再牵扯出其它问题，砸了铁饭碗，那麻烦就......哎哟......哎哟......”随着许光艳的尖叫声，她脚下的细石子儿也哗哗地往下流。“怎么啦？怎么啦？”钟自鸣忙问。“我的脚，崴了。”许光艳一只脚用力，一只脚提起来，仍旧吸着嘴哎哟着。钟自鸣弯腰看了看说：“那我背你吧，回去再说。”别无选择，许光艳只好嗯一下。
　　月亮慢慢西移。钟自鸣背着许光艳慢慢走。走一会儿停下来，许光艳踮一只脚，一只脚用力站一会儿或向前蹦几步，然后再背着走。就这样，两个人缓缓地往学校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