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远方的囚徒>第17章 远方有多远

第17章 远方有多远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4-07-17 11:52:58      字数:8616

  ……只见鲜血开始涌流出来,他醮着鲜血,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我要当兵!待血迹干涸后,他将血书装进装有《入伍通知书》的红色大信封里,出了小屋,骑上自行车朝镇上疾行而去,置父亲母亲的追问充耳不闻,父亲母亲以为他快要疯了。
  梦毒一路狂骑到了镇政府所在地,找到了两位接兵干部的临时住处,他的额头汗涔涔的,脸颊红彤彤的,像一朵正在开放的红色牡丹。
  两位接兵干部吃惊地看向他,其中一位,即兰连长,说道:“哦,梦独,你怎么来了?”问话者就是祝部长曾开玩笑让梦毒跟他当通信员的那位。
  梦毒缓缓打开红色信封,从中取出他的血书,展开,恭敬地放在两位接兵干部面前。
  两位接兵干部看出眼前的四个大字是用鲜血书写而成,并且看出了梦毒的来意。
  刚才发问的那位接兵干部说道:“不瞒你说,我们接到了举报信,信上说你曾经几次犯罪。就举报信的内容,我们已经敦促镇派出所和县公安局尽快把更详细更明晰的调查结论给我们。”
  梦毒说道:“我能大致不差知道是什么人给你们写了举报信,我也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接着,梦毒较为有条理地说出了他两次与犯罪擦肩而过的经历。
  听了梦毒具有很强的故事性的叙述,那位接兵干部又看了看梦毒写的血书,他与另一位接兵干部对了对眼神,而后说道:“虽然镇派出所和县公安局还没有把调查结论给我们,但我们选择相信你。如果你所说的话是编的,那对我们部队也是好事儿,说不定我们为部队带去了一个未来的小说家呢。”说完,两位接兵干部一起朗声笑起来。
  梦毒也笑了,他感觉自己的目光有点模糊起来……
  此时,一阵电话铃声响起,那位接兵干部拿起电话,与电话另一端的人嗯嗯啊啊地通了不到一分钟话后,挂断电话,再度看向梦毒,笑了笑。
  梦毒直觉到这个电话与他有关。
  那位接兵干部对梦毒道:“祝部长打来的电话,他已经拿到了公安局出具的关于对你的调查情况的书面结论,你没有问题,是别人对你的举报无中生有。怎么样?你现在该放心了吧?哦,对了,你原来不叫现在的梦独,而是叫梦毒,狠毒的毒,对吧?”
  梦毒笑了笑,解释道:“乡下人取名,随便取。我嫌意思太恶劣了,所以,当兵报名的时候,就改了,不过,我们村的民兵连长说,镇派出所所长作了备注的。”
  “好,十八岁,是应当不再依赖父母、应当独立的年龄了。那就到军营去,好好摔打摔打,练成一只雄鹰。”
  梦毒听了这话后,立即双脚跟并拢分开约六十度,作了个标准的立正动作,响亮地答道:“是!”
  两位接兵干部对他的表现显然是满意的,又一次同时朗声笑起来。
  梦毒带上他带来的《入伍通知书》,准备告辞。那位一直与他进行语言交流的接兵干部即兰连长将梦毒的四字血书重新折好,递给梦毒,脸上的神情很是认真,他对梦毒说道:“小伙子,把你的血书收好。我希望你一辈子把它收好。在以后的人生征途中,当你感觉到快熬不住的时候,就把它打开看看。”
  梦毒点点头,但他当时对兰连长说那番话的用意尚未完全领悟。是啊,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次为了梦想而表现出孤注一掷的至尊至贵的冲动时刻呢?
  走出镇政府大院,梦毒骑行在回梦家湾的窄窄的土路上,但他并没有回家,而是拐了个弯,来到了一片初冬的田野上。坐在几篷枯黄的干草上,四顾秋收过后经了冬的寒意侵袭过后的田野,是无尽的荒凉。梦毒的胸间却燃烧着冬天里的一把火,短短的半天多时间,他经历了从“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崩溃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他知道,这一回,他是的确要与这一片家乡的田野告别了,他曾经踏出过远行的脚步,但是又收回来了;几天后,他又将远行而去,去追逐新的梦幻——虽然这新的梦幻并不具体。他预感到,这将是一次漫长的远征;他还预感到,前行的路上有着无尽的坎坷和荆棘,但他义务反顾,别无选择……
  梦毒觉得自己没有几个想见面辞行的人,小学时的玩伴都是梦家湾的,初中时的同学大多在打工或种田,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过一种冒险和充满各种不确定因素的人生,而他不能容忍他们质疑他的理想,至于亲戚们,见了还不如不见,他们全会跟父亲母亲等人那样为他洗脑。他想起了曾带他走出过家乡的老大,还有老二吕锋,三哥王超,他想向他们辞行,可是却无法与他们相见,他们有的在监狱,有的在少管所。他现在不想回家。到哪儿去呢?他想,眼前忽然一亮,而后骑上自行车,朝吕蒙县县城驶去,他要去新华书店看看,买几本好书,带到军营中阅读……
  回到家时,天已擦黑。父亲母亲知道他心情不好,不知如何安慰他,其实也不太想安慰他,便没有过问他什么。而他也只字未提当兵的事儿。父亲母亲以为他当兵之事兴许是真的打了水漂儿,当然便不再提及让他去看望丈母娘和那个女人的事儿。
  接下来的两天,有的哥哥姐姐来过,因未得知实情,皆以为梦毒当兵之梦破灭了,虽心里为此高兴,却并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来过后不久,便离去了。
  然而第三天上,梦毒早早出了家门,天过晌回到家时,却几乎让梦守仁和老伴儿惊掉眼球,他们看见,梦毒竟穿着一身崭新的黄军装,只是那黄军装上没有缀戴帽徽领章而已。他们立时明白了,梦毒当兵的事儿不仅峰回路转,且很快就要离开他们了。但恍悟之余,还是生出一丝丝怀疑。
  母亲问:“你当兵的事儿,又成啦?”
  梦毒点点头,并不作任何解释。
  “哪天走?”老两口同声问。
  “明天。”梦毒回答得很平静。
  “啊,真的?”母亲说。
  “那么快?”父亲道。
  母亲说:“你哥哥姐姐他们都还不知道哩,还有苟宅子村你的对象也不知道。你就这么说走就走了?”
  梦毒想起了那两封举报他的匿名信,想起了其中一封信的信封上他一眼就认出的笔迹,已经悟出那些虽然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所谓亲人,并不一定个个从内心盼着他好,并不一定个个都真心为他的前程铺路搭桥。十八岁的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尚稚嫩的他也不愿去作推敲、也暂时推敲不出他们中有的人为什么会具有这种复杂的心理。他淡淡地说:“当兵是我自己的事儿,与他们无关,我没必要让他们跟着费心思。”
  听梦毒如此说,老两口断定梦毒穿上新军装即将当兵去,决无一丝玩笑的成分。事已至此,他们也不忍心在即将离别的时候埋怨梦毒并对梦毒发脾气了。他们不知说什么好,一时沉默下来。
  已到午饭时分,梦毒盛了三碗大米地瓜稀饭,拿出蒸热的煎饼,铲出一盘炒白菜,叫父母亲坐下吃饭,但父母亲却不吭声儿,更不坐到破旧的饭桌旁,像是故意做给他看,梦毒也便打消了吃午饭的想法。这时,梦向田和村委会主任梦向军来了,两人手里拎着两大袋慰问品,有笔记本,钢笔,烟,茶,炒花生,糖块,等等。梦毒将他们迎进屋里,让坐,倒茶,敬烟点火。
  梦向田和梦向军的到来,将梦守仁和老伴儿残存的一点点儿侥幸的怀疑也消除了。对他们而言,事情几乎有些突如其来,明天,梦毒就将离开他们,去往不知何处当兵了。他们问梦向田知不知道梦毒去哪里当兵。梦向田说他并不知道具体去哪里,听小道消息说这批兵大部分去往大西南。
  “是去前线吗?”老两口一先一后问出这句话。
  “不知道哩。”不知是保密还是真不知道。
  想起一波三折的应征入伍之路,梦毒心里对梦向田充满感激,他悄声对梦向田道:“谢谢你,四哥。”他不方便对梦向田说出更多的感谢话,以免父亲母亲心里对梦向田生出埋怨。
  梦向田与梦毒心照不宣,便只对梦毒轻轻点了点头,道:“去部队好好干。”
  这个下午,梦毒待在他的狭小的屋子里,与过去作了一番断舍离。在清理物品时,他发现,这个家里,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其实少之又少。最后,他只将日记本、几本小说书及几件内衣裤装入了行囊中。
  这一夜,梦毒醒中有梦,梦中有醒,梦醒交织。起初,他在清醒的时候以为这是一种矫情,但后来发现其实不是。既然选择了远方,又何必故土难离?他意识到了,他的远方是有条件的,不是一无累赘的远方,不是彻底放飞自我的远方。在最后一个夹带着醒的梦里,他莫名地变成了一只无人放飞、独自飞上高空的风筝,却被好多条结结实实、韧性十足的绳线牢牢地牵拉着,绳线的最末端是一双双有力而武断的大手,他挣啊,挣啊……忽然,他挣断了那些拉扯着他的绳线,只是,他不知道,是继续向着更加邈远的天空飞翔呢,还是一头栽入无底的深渊?
  梦毒惊骇地大叫了一声,完全地清醒过来,他放弃了继续入睡的努力,穿上崭新的黄军装,早早起床了。他站在当院里,心中泛起一些忧伤的矫情。他是嫌恶这个家的,但他却是在这个他嫌恶的家里出生长大的,嫌恶里也会生出感恩。这一离去,他不知道是否还会回来,但他的必里,却是生出一去不返的执念的。可他心里又是没底的,他能融入全新的生活吗?全新的、终将变旧的生活能够与他肌肤相亲吗?
  天色已现曚昽,一夜没睡踏实的父亲母亲也起床了,二人商定要为小儿子梦毒做一餐凝聚着他们心意的送行的早饭。母亲颠动着小脚,和面,擀面,父亲则在烟熏火燎的小灶屋里生火烧水,他们要为梦毒做一碗送行的面条。
  梦毒理解并接受了父亲母亲的心意,虽然并无饿意,但还是端起装满面条的饭碗,装作香甜地吸溜起面条来。
  哥哥们姐姐们本来就不赞成梦毒当兵,加之他们大多并不知道梦毒当兵柳暗花明的最新消息——即便知道,有的哥哥姐姐也是断断不会为梦毒送行的,他们刚好以此表明他们坚决的反对态度。好在,梦毒的三姐梦向叶、四姐梦向米、五姐梦向桂在这个清晨,还是在得知消息后出现在了这个破旧的院落里;大哥梦向财、二哥梦向权近在咫尺,不便把他们对梦毒的反对表现得过于极端,他们也来了。梦毒想起匿名信,不由看向梦向权,眼光并不移动,梦向权感觉到了梦毒的盯视,到底还是城府不深心里发虚,脸上现出不自然的表情。
  梦向叶、梦向米、梦向桂对父母说着多余的安慰话,似乎父亲母亲会为梦毒的离去而伤身伤心大病一场,而那些安慰话,多少又含着对梦毒不孝的谴责。她们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那就是:“当几年兵,他还不是就复员回来了?”
  梦毒却想道:“我不会回来了,哪怕偶尔回来,也不过是休探亲假罢了,我再也不回到这块土地上生活了。”
  一旦有了别人真真假假的安慰,哪怕母亲本来无泪,此时却不得不让自己有些眼泪汪汪了,这些眼泪是有意无意给梦毒看的,以此让梦毒觉得愧疚和良心上的自责。母亲眼泪汪汪地说:“唉,庄上很多人像你这个年龄,哪个想的不是早点儿结婚,早点儿抱孩子呢?你倒是好,偏偏要去当什么兵。”
  梦向财说:“当几年兵就当几年兵吧,不是有好多人在当兵回来探家的时候与对象结婚了吗?咱庄上这样的人还少吗?”
  梦毒不想听这类让他烦心和丧气的话,便离了正屋,到了小小的西屋里,最后看一看是否还有要带走的重要物件,便未能听到梦向权在这个问题上的发挥。
  梦向权说:“放心吧,有苟宅子村的他未婚妻,只要他们结了婚,他的根儿就还得在咱梦家湾,该尽的本分他一点儿都少不了。”这话既露骨又刻薄,还一针见血。
  外面又有两个人进到这个院落里,急匆匆一路风尘似的。梦向叶、梦向米、梦向桂三人赶紧迎了出去,“三妹妹,三妹妹”亲亲热热地叫了起来,当然了,亦不忘跟人称梦半哑的梦胡香这个红媒打招呼。三人热情过度地将梦胡香和苟宅子村的那个女人让进了东屋。
  众人心里皆知,那个女人是为梦毒而来;众人还知道,对梦毒来说时间紧迫,用不了多久,梦家湾村干部会带领早已组织好的一些锣鼓好手,敲锣打鼓地来到这里,为梦毒送行。于是,好几个人呼梦毒快到东屋里来。他们看得出来,作为梦毒未过门的媳妇的那个女人,与梦毒还不够热络,他们还以为也许是那个女人仍在保持着过门前的矜持,所以他们没有催她到梦毒的小屋里去。可见,在他们的眼里,他们只不过是两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缔结成的婚约里的男女,而不是一对热恋中的有情人。
  梦毒只好走进了东屋,他们家的正屋。他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又把眼光移开了,轻声道:“你,来了?”
  那个女人说:“俺听苟得古说,你铁定当不成兵了,说是你的名额被别人顶了;你怎么还是当上兵了哩?这么急慌慌的,俺是今天早晨才听梦胡香说的,差点就赶不上过来送你了。”
  听了那个女人的话,梦毒的心别地跳了一下,他忽然明白另一封匿名举报信是谁写的了,他断定,就是苟得古所为。他心里冷笑了一下,这个媒汉,原来就是如此为他和那个女人作嫁的啊。“哦,是有些急,消息变来变去的。还好,最后是个好消息。”
  那个女人又说:“你走得太急,俺没能给你准备什么礼物。等你走后,俺会给你织毛衣,纳几双鞋垫,给你寄过去。”
  梦毒说:“我不要。”
  不知听没听清梦毒的话,那个女人只顾说自己想说的话:“说实话,俺是不想让你去当兵的。既是你铁了心去当兵,那你就去好了,去了部队好好干,也不要担心家里的事儿。至于俺,你放心,俺不是那种不稳当的人,俺会守约的。”
  自打婚约订立以来,梦毒与那个女人几乎没有过语言上的交流,此时,他发现,那个女人竟然有着较好的语言表达能力。他听出了那个女人话里的意思,那个女人分明是强调自己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哩。
  梦胡香接过话来,说:“噢,俺想起了一句话,是她妈妈说的,说她有旺夫运,可不是真的吗?你看看,现在,三叔,你都当上兵了,兴许是她旺夫旺得你哩。兴许,往后,你还能当上官哩。只不过,以后,你要是真当了官,可不能忘了她啊。”
  由于梦胡香的后几句话关乎梦毒的品质,而梦毒的品质关乎门风,所以梦父梦母及哥哥姐姐们都有口无心地为梦毒作辩护,他们说:“梦毒才不是那种人哩。”
  那个女人说:“俺看得出来,梦毒不是那种人。”
  梦毒又瞟了那个女人一眼,旋即又移开眼光,他觉得跟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他至今对她一无所知,他也压根儿没有兴趣去了解她。
  那个女人又说了一遍她曾对梦毒说过的一句话,看得出,她还是担心梦毒的:“你们部队要是真的开到边界去,你还是不要报名上前线打仗。”
  梦毒也仍是那句话来回她,是故意,同时也含着小小的恶意:“不,我一定会第一个报名,我要上前线打仗。”
  “打仗会死人的。”
  “我不怕死。在战场上牺牲了,光荣!”
  “你不怕死,俺怕,咱们可是订了婚约的。你要是死了,俺就得守寡。”
  梦毒重又看向那个女人,看着她黑黑的脸。他多么想跟她说:“我不喜欢你,我要跟你解除婚约。”可他却分明知道,他现在不能说出这句话,他还太弱小。如果他现在说了这句话,定会立即石破天惊,那个女人及她全家人还有媒婆媒汉会按着当地的风俗闹得翻江倒海,他呢,他的表达决心的血书,他的红色的入伍通知书,都会变成废纸片,他会立马成为吕蒙县最大的负面新闻人物……
  “你到了部队上以后,要常给俺寄信来。”那个女人说道。
  梦母插话道:“你给俺们寄一封信,就要给她寄一封信。”
  三姐梦向叶生怕梦毒没听清,提高声音强调:“听清啊,你给咱爹咱娘写一封信寄一封信,就要给三妹妹写一封信寄一封信啊。”
  母亲的话、梦向叶的话,意在表示她们很看重那个女人,很看重那个女人与梦毒的婚约。她们有意无意在给足那个女人面子,代梦毒作着违背内心的承诺。
  梦毒不置可否,而是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哩。”
  “俺叫苟怀蕉。”那个女人说,在手上划给梦毒看。
  “苟怀蕉?”梦毒重复了一遍,从此,在梦毒的眼里,“那个女人”成了苟怀蕉。
  苟怀蕉还想跟梦毒说些叮嘱的话,可说什么好呢?她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梦毒的,她喜欢他,可是却并不了解他;加之梦毒的脸上无怒无喜无悲,但她分明感觉到,他的脸上有一种不与她作任何交流的冷,就是这种冷,将她拒于千里之外。但是这种冷,却并不能消除她对他的喜欢。毕竟,虽然她面相显老,但是从年龄上来说,她还是个少女,她的心是一颗少女心。她不知说什么好,便没话找话问看上去闷闷不乐的梦毒:“你怎么了?”
  “没怎么。”梦毒说。
  “你要记得给俺写信啊。”她追加这句话,意在强调。
  “好吧。”梦毒的回答却心不在焉,也像是无可无不可,还像是敷衍,还像无可奈何。反正,不是出自真心。
  苟怀蕉并不知梦毒的心事,虽然她跟很多其貌不扬的女人一样,并不觉得自己其貌不扬,但在梦毒面前,还是能够意识到自己与梦毒之间面相上的差距;然而,与梦毒不同的是,她很是自然而然吸收了这块土地上的大众的思想上的精华与糟粕,所以便可与这里的世风世俗融为一体并且生长得十分健壮。她固执地以为,既然梦毒一家特别是梦毒应下了这桩婚约,那就必有他们的所图之处,譬如,她家所在的苟宅子村离县城较近,村民们挣钱的路子多一些,还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的某一天全部转为城市户口,那也就意味着苟宅子村的农民们忽然会在某一天全部成为城市人,而梦毒家所在的梦家湾呢,全村的人注定一辈子土里刨食吃。梦毒呢?他有没有想过随了她成为苟宅子村的一员?有时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多少是有些傲娇的,觉得梦毒未必没有高攀她家之意,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至于梦毒平日里不与她联系,她并未由此想到他对她爱或不爱,只以为梦毒与她一样,是在遵从着此地乡下的风俗传统,大凡经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约,婚约里的男女在婚前是极少腻在一起的。
  想到农村户口与城市户口的巨大差异,苟怀蕉觉得可以作为话题来显示她对梦毒的关心,便说道:“苟宅子村就在城边上,说不定今年或者明年俺们村的人就全转成城市户口了,有城市户口的人当兵,复员回来是要安排工作的。要不,俺托人找找关系,把你的户口转到苟宅子吧。”
  “我才不到你们苟宅子呢。”梦毒生硬地回绝道。
  二人又无话可说了。
  梦毒的心情真是糟透了。
  梦毒不想说话;苟怀蕉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二人如同陌生人一般地沉默着。
  梦毒的家人是希望他们能多说说话的,虽然他们与梦毒心有隔阂,但毕竟梦毒要离家远行了,所以并没有为梦毒和苟怀蕉创造独处的空间;而梦毒呢,压根儿就不愿意跟苟怀蕉单独相处。
  上午,天空晴朗,初冬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梦家湾的街巷里,洒在梦毒家的院落里。梦家湾的当街上,先是零零落落地响起一阵锣鼓点子,片刻之后,便锣鼓喧天起来。梦家湾庄有这个传统,凡庄上有后生参军,就会有村干部组织一帮锣鼓好手敲打一番,送后生上路,嘱后生出门在外给梦家湾争光,还嘱后生走得再远也别忘了梦家湾,别忘了梦氏大祠堂,别忘了千岁灵柏,走得再远,你也是梦家湾的一片叶儿……
  整齐有韵律的锣鼓铿锵声在一步步地向着梦毒家接近着……
  老族长梦克金来到了梦毒家,梦向田和村委会主任梦向军等村官儿们也来到了梦毒家,连高寿的神婆子梦张婆也摸摸索索着来了,平日里在梦家湾有头有脸的一些人也来了,当然了,还有更多前来看热闹的村人们,他们全来为梦毒送上一程。梦克金撅着一撮白胡子对梦毒许诺说,他以后要是在军队上立了大功或当了大官,梦氏祠堂里就一定给他设立一个牌位。梦张婆则牵住梦毒的手,说昨夜她给他占了一卦,好命,是上上签哩,“你可别忘了,你是俺接生下来的。俺记得真真儿的,那一夜又是风又是雨又是雷又是闪的,还有颗挺亮的流星……”梦张婆止了话头,见梦毒出神地盯着她看。
  梦毒想听梦张婆继续说下去,可是梦张婆嘴巴瘪瘪地闭着不再开口,而时间也不容许梦毒向梦张婆作出打问,有人叫他哩。
  梦向田和梦向军一起把一朵大红花戴在了梦毒的胸前,大红花红彤彤地开放着,恰如梦毒年轻帅真、阳光灿烂的容颜。梦向田和梦向军要把梦毒送到鲁山镇政府所在地,本镇的新兵们将在那里集结,然后去往吕蒙县人民武装部;再然后,全县的新兵都将奔赴距县城五十多里、位于吕山脚下的吕蒙县人武部民兵训练基地,在那里进行为期一天的集结培训休整之后,于第二天正式开启或长或短的军旅生涯。
  梦向田和梦向军都曾是行伍之人,他们特意为梦毒留下一点儿与家人和村人们告别的时间,对梦毒说,他们先走几步,到村外等他。梦向田拿起了梦毒的一件装了简单物品的行囊。
  庄上一些人涌进了梦毒家小小的院落里,也有一些人聚在梦毒的家门前说说笑笑等着梦毒的出场,甚至有调皮的男伢儿攀上梦毒家的院墙向梦毒观瞧,他们有出了五服的,也有没出五服的,有小时候的玩伴,也有初中时甚至高一年级时的同学,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许多人本是来看梦毒的,却不料有了意外的收获,他们竟然看见了梦毒的未婚妻,一个面色黎黑、武高武大的闺女,他们中的不少人不免窃窃私议起来,但那窃窃私议却是公开化的,他们居然一致地称赞梦毒的未婚妻,说梦毒福气不浅,寻了个能干活、看上去能生养的女子,等成了婚配,梦毒哪里用得着干活,这女子一个人能把家里活地里活全包了哩。
  其实当兵并非梦毒儿时就有的人生理想,他更像是梦毒逃离家乡世俗生活的必走之路,但因为这条必走之路可以让他放飞自我、可以让他远行异乡,还可以让他去求索许多未可知的顺境和逆境,在尚未实现之时便成了他梦寐以求的热望。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虽然他无从预料将来的当兵之路究竟是顺境多于逆境,是鲜花多于荆棘,但他终竟跨出了这一步。梦毒将黄挎包斜背在肩上,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他出生长大的草屋和院落,而后向前跨去,他打开一包包香烟,有礼节地向村人们递上烟卷,以示对他们的谢意。
  铿锵而有韵律的锣鼓点子又响了起来,身穿黄军装、胸佩大红花的梦毒在一些人自然而然的簇拥下,走出院落,走出小巷,走上村道,走上通往镇政府的乡间的小路。
  此时此地,梦家湾的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上路了;无人知道他将走向何方,只有他自己有一种预感,他将走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没有人理解、没有人知道梦毒此时生出的真情实感,如果他们当中有人知道,他们就会有一万个理由来痛骂梦毒——虽然他们其实跟梦毒一样。梦毒发现自己竟然毫无留恋之情,他不知道当他远离家乡之后会不会生出对家乡的思念,但他还是略带矫情地伫足回首,以便骗得乡亲乡仇们对他“恋乡恋土”的夸赞,他向目送他的人们挥手道别,挥着挥着,他的手却软了下来,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女人,啊,就是苟怀蕉,苟怀蕉也向他挥起了手。
  梦毒的手软软地落了下来,沮丧的情绪立时塞满心胸;梦毒不想让他本该有的好心情被沮丧全部赶跑,便在冬日的田野上大口深呼吸了几下,而后坚定地转过身,再未回头,大踏步地向着吉凶未卜的前方走去……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