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倾听

　　“何仙姑，我不晓得究竟为何？时光要让我孤独和绝望。后来我在天下的那出戏法已经完了。也许就是我眼看阿房宫被烧焚。当听到子婴被杀的风声的时光就结束了，但那时我晓得事情已经结束，我再也不能当旁观者了。嗨不，后来我突然发现自己到了戏法的台上，成了一个主角，在徒劳地摆姿势，我那内心的我已经消失，被那些人侵占去了，那些人的心劲不是我的心劲，他的行动也像野蛮人的行动那样与我根本不同。他们用污秽的脚到处蹂躏我的小天地，以致使情况坏到难以容忍时我也找不到一席躲避之地。我在亡秦时曾经这样心劲：亡秦后，我可以回到以前的时光和旧的梦想中去，并且再看看那戏法，但是何仙姑，我回得去嗨，西楚，龟山。我后悔我不该去咸阳，也不该去亡秦。要是不去咸阳，不去亡秦，女娲不会去煮了自己。再说我们现在所面临的是比打仗还要坏，比亡秦还要坏！对我来说比死亡还要坏的局面；所以何仙姑，这都是我的原故，而且我只能造成混乱，而无能结束混乱.现在是由于会对不起我们的后代，而在受惩罚兮。”项羽说着停住了。
　　“但是，项羽，”何仙姑开口说，就像在一片令人困惑的泥沼中挣扎，“如果你担心我们会挨饿，那么，那么，嗨兮，项羽我们总是会想出办法的！我晓得我们有办法！”
　　他那四个瞳孔的晶莹的大眼睛转过来注视着她的脸，眼光中流露着钦佩的神色。但不一会儿，项羽目光又突然显得茫然了。这时，何仙姑的心猛地下沉，心劲到他并不是在心劲如何解决挨饿的问题。他们常常像是用不同的语言在交谈的两个人。然而她是那么深深地风流他。以致每逢他像现在这样退缩时，便觉得和煦的日头在迅速西沉，把她抛弃在黄昏时分的冷露里。她要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进怀里，让他晓得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他所读到过或梦见过的什么东西。只要她能够领略到那种与他合而为一的感觉就好了，这种感觉自从很久以前他从帐蓬野宴回来、站在日头的台阶上朝她微笑那一天起，她就一直渴望着兮！
　　“挨饿是很不好受的。”他说，“我清楚，因为我也挨过饿，可是我并不觉得很可怕。我觉得可怕的是，我们已经丧失的那种时光中的慢悠悠的梦感时，还得面对又是慢悠悠的时光。”项羽绝望地心劲着，觉得也许何仙姑会听懂他这句话的见地。何仙姑和他经常谈这样的蠢话，什么诗兮，赋兮，梦兮，月色兮，流星兮，尘土兮，等等。他不害怕她所怕的那些事物，不害怕肚子饿着，不害怕寒风刺骨，也不害怕从人世间被赶出去。
　　而他现在正面对着嗦嗦发抖的恐惧，这是她所从未经历过也无法想像的。因为，她坚持心劲，在这个劫后至残的天下，除了饥饿和寒冷，以及丧失家园，还有何比这更要怕的兮？而且她思量过，只要她注意倾听，她是会晓得如何去回答项羽的。
　　“嗨兮！”她声音里含着失望之情，仿佛一个孩子打开戏法的竹片后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似的。听到这样的声调，他只好惨然一笑，好像在表示歉意。
　　“原谅我讲了如比多的话，何仙姑，我没有办法使你晓得，因为你不晓得恐惧的含义。你有一颗免子般的心，同时又有仙化的能力，对于这两种禀性我都非常妒忌你。因为有了这两种禀性你永远也不会害怕面对时光，因为有了这两种禀性你永远也不需要像我这样逃避吋光。”
　　“逃避？！”仿佛这才是项羽所说的何仙姑唯一能懂的字眼，原来他也像她这样对亡秦感到厌倦了，所以他要逃避。她想到这里便呼吸紧迫起来。
　　“嗨兮，项羽。”她嚷道，“你错了。”“我也想逃避兮。我对这一切简直厌倦极了！”他困惑地扬起眉头，她却把一只滚热而殷切的手放在他的臂膀上了。
　　“听我说。”她滔滔不绝地连忙说起来，“告诉你，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简直厌倦到极点，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我曾经为吃的用的拼命挣扎过，我拼命拔草，养牛，喂马，甚至扶犁耙，直到连一下也坚持不下去了为止。我告诉你，项羽，秦王朝已经亡了！它已经全灭了！现在的事就是阴曹地府的事。阴曹地府的事是牛头和马面事，什么事也都没有我们的份了。项羽，让我们逃走兮！”他严厉地瞧了她一眼，然后稍微低下头来逼视她那已经红得发烧的脸庞。
　　“嗨兮，让我们逃走?丢下他们所有的人！我实在懒得替他们做下去了。有人会照顾他们的。经常有人会照顾那些不能照顾自己的人。嗨兮，项羽，让我们逃走，你和我。我们可以到长沙去，也可以到九江去，到那里我们会惬意的。我会替你做事，项羽，什么事我都会替你做。你晓得你并不风流虞姬！”
　　这时项羽一怔，脸上浮现惊诧的神色，想要插嘴说话，可是她滔滔不绝的谈势把他的话头打断了。
　　“那天你曾告诉我。你更加风流我，嗨兮，你是记得那一天的！而且我晓得你并没有改变！我敢说你没有改变！而且你刚才还说她不过是个梦罢了。嗨兮，项羽，我们逃走兮。我一定会使你快活的。无论如何。”她又恶狠狠地补充说，“虞姬可不能，陈郎中说过她再也不能给你生孩子了，而我还能给你生。”
　　他用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肩头，痛得她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而且她已累得喘不过气来了。
　　“我们应当忘记在多事店铺的那些事。”
　　“你认为我会忘记兮？难道你已经忘记了？你能老老实实说你不风流我兮？”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赶紧回答：“我不风流你。”
　　“你骗人。”何仙姑说。
　　“即使是骗人，”项羽的声音竟平静得可怕，“那也是不容讨论的事。”
　　“你的见地是？难道你认为我可以丢下虞姬和第一名让自己跑掉，就算我恨他们两个人，难道我能让虞姬心碎？让他们娘俩靠贱民杂种的救济羞渡时光？何仙姑你疯了？你心里为何没有一点忠诚的味道了？你是不能丢下你的好象和马和牛的。你对他们负有责任，就像我对虞姬和第一名负有责任一样，因此不管你是否厌倦，他们还在这里，你还得为他负责。我能丢下他们——我已经厌恶他们——对他们不耐烦？”他说着朝她俯过身去。这时她的心脏紧张得都要停止跳动了，她以为他要来拥抱她兮。但是，嗨不，他只是拍拍她的臂膀，像抚慰一个小孩那样。
　　“我晓得你对时光已经厌倦了，乏了，所以你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已经肩负着三个男人的重担。不过我会帮助你的——我不会永远这样笨拙下去。”
　　“你要帮助我只有一个办法。”她阴郁地说，“那就是带我离开这里，让我们到别处去重新开始，寻找自己的未来。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留恋的了。”
　　“没有什么，”他平静地说，“除了名誉——什么也没有了。”
　　她怀着几经挫折的热望瞧着他，仿佛头一次看到他那两道新月形的眼睫毛浓密得犹如熟透的了黑麦。他的头高傲地盘踞在裸露的脖子上，瘦长挺直的身躯充分体现出高贵和尊严品质，即使一身褴褛也掩盖不了。她的眼光同他的四个瞳孔碰在一起了，她觉得自己的目光流露出期望之情，而对方的瞳仁却像在天空下的山中湖那么遥远。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种对于她的放荡梦想和狂热欲望的恐惧。一股伤心和疲惫的感觉浸过她的全身，她双手捧着头哭了。
　　他从没见过她哭过。他从没心劲到像她那样性格刚强的女人居然也有眼泪，这时他心中涌起怜爱和悔恨之情。他连忙靠近她，立即把她抱在怀里，亲切地抚慰着，把她的头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上，低声说：“玉皇大帝！我的勇敢的仙姑——别如此！你千万不要哭兮！”由于这一接触，他感觉到她在他的怀抱中发生了变化，他抱着的苗条身躯有一股狂热和魅力，她的眼睛仰视着他，洋溢着热烈而温柔的光辉。突然，周围已不再是寒冷的冬天。
　　对于项羽，春天已经再一次回来了，那个业已部分地忘怀了的充满着翠绿的沙沙声和喃喃声的柔和的春天，一个舒适而懒洋洋的春天，那种年轻人的渴望又在他身上激荡的无忧无虑的春天，如今又回来了。而从那以后的所有的痛苦的年月都已经消失，他只看见朝他凑过来的两片樱唇那么鲜红，那么动人地颤抖。于是，他舔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