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项羽时代

　　在仗刚打完的第一个炎热的夏天，突然各地土的隔离状态被打破了。从那以后好几个月里，一些衣衫褴褛，满脸胡须、走坏了脚又往往饿着肚子的人，源源不绝地翻过漳河来到这片地土，在屋前阴凉的台阶上休息，既要吃的又要在那里过夜。他们都是些复员归山的亡秦士兵。彭越的残余部队从长沙来到地沟，在那里歇息后就只好长途跋涉步行回去了。这股人流过去以后，从鲸布军队中来的一批疲惫的老兵又来了，然后是从楚军复员的人，他们要赶回楚地去。虽然他们的家可能已不存在，他们的亲人也早已逃散或死掉了。他们大都走路，只有极少数幸运的人骑着投降协议允许保留的瘦骨嶙峋的马和骡子。不过，全是些又羸又乏的畜生，即使一个外行人也能断定走不远了。
　　秦亡兮！秦亡兮！己经是项羽时代了。
　　在项羽时代南天门没有了，阴曹地府也没有了。神和鬼挤到阳世间一个地土来了。穷富开始了，两级分化了。穷的更穷，穷凶极；富的更富，为富不仁。
　　这是士兵心中唯一的心劲。有些人沉默忧郁，也有些人比较快活，他们没把困难放在心上，觉得一切都已过去，现在支持他们活下去的只有还乡一事了。很少有人表示怨恨，他们把怨恨留给自己的女人和老人了。但被打败了，他们已英勇地打仗过，现在很想起平安地待下来，在他们为之打仗的胜利中过着有今没明天的年头月尾。
　　秦亡兮！秦亡兮！他们别的何事也不谈，不谈打仗也不谈受伤，不谈过去也不谈今后。往后，他们可能还要打仗，要把他们曾经如何搞恶作剧，如何抢东西如何格杀和饿肚子，如何连夜行军和受伤诊疗等等，通通告诉自己的儿子和孙子，可是现在他们沒有心劲谈这些。他们有的缺胳膊短腿，有的瞎了一只眼，但更多的人带着刀伤，如果他们活到六十岁，这些刀伤，是每到阴雨天就要痛的，不过现在还不要紧。至于以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年老和年轻的，健谈的和沉默的，新兴贵族和贱民杂种，憔悴的乡间匠，他们都有两种共同的东西——虱子和痢疾。楚军士兵对于受虱子折磨的尴尬局面已习惯了，他们已经毫不介意，甚至在妇女面前也泰然自若地搔起来痒来；至于痢疾，郎中们巧妙地称之为血污，血污仿佛对谁也不饶过，从小兵到将军一视同仁。为时二年的半饥半饱状态，二年粗糙的、半生不熟和腐烂发酸的伙食，对这些人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以致每个在人世间的士兵要么刚在逐渐康复，要么还病得更厉害。
　　“在楚军部队里就没一个肚子是好的。”彭冲一面流着汗在炉子上煎白术根汤药，一面这样苛刻地评论。白术根是女娲生前拿来治这种病的主要药方，彭冲当然学会了。据他看，打垮秦国军队的不是楚兵，倒是他们自家的肚肠。他们总不能一面拉肚子一面打仗兮。彭冲给他们所有的人，吃这个药方，也不问他们的肠胃情况究竟如何。所有的人都乖乖地皱着眉头吃他给的这种黄汤，也许还记得在很远的地方，曾经也有这样严厉的郎中用无情的手，喂他们吃过药兮。
　　彭冲在宿营方面的态度也一样坚决。凡是身上有虱子的士兵都不许进入人世间，他把他的部下带到后面丛密的灌木林里。给他们一盆和一块含强碱的红土，叫他们脱下军服，好好洗浴一番，还准备了被褥和床单让他们把赤裸的身子暂时覆盖住，这时他用几口大鼎把他们的衣袍煮起来，直到虱子彻底消灭为止。女人们热烈争论，说这样做使士兵们太丢脸了，彭冲说：“要是将来女人们发现自己也有虱子，不是更丢脸兮？”
　　等到每天都有士兵到达的时光，彭冲就提出抗议，反对让他们使用屋子。他总是害怕有个虱子逃过了他的惩处。何仙姑晓得跟他争论也无济于事，便把那老酒铺改为军营。彭冲认为让这些大兵困在女娲亲手编织的地土上简直是一种亵渎行为，便大嚷大叫起来，可是何仙姑仍很坚决。他们总得有个地土困兮。而且，几个月来，地土上的干草已开始出现磨损的迹象，尤其是鞋跟践踏和靴刺不小心划着的地土，连那下面的地土也快露出来了。
　　她们急切地向每个士兵打听项羽的行情，何仙姑也克制着经常探询项羽的情况。可是这些士兵谁也没听说过他们，同时也不想谈大将军的事。只要他们自己还活着就够了，谁还高兴去管成千上万没有标明的坟堆兮。
　　每次打听没有答案的时光，所有关心项羽的人都支持何仙姑不要灰心丧气。当然，项羽不会死在打仗中。如果他真的死了，楚军里的将领早就传开了兮。当然他快要回来了，不过他所在的军队离这里远着呢。可不，快马也得要骑好几天兮，项羽如果也像这些人是步行的话，那他也就不名叫项羽了？嗨兮，玉皇大帝，你晓得现今的世道是个何情景兮，即使在那些已经恢复了的地土也很不可靠，丢三落四的。不过也许——也许他在归山的路上死了兮。要是那样，那些女侠义一定会传书告诉我们兮！侠义女人，呸！侠义女人也有好的兮。嗨兮，嗨兮，肯定有兮！玉皇大帝不可能让整个天下没有几个好的女人在里面兮！“何仙姑，你记得在鸿门跳风那一次，我们不是就遇见了三个很好的侠义女人兮？”
　　“好嗨，去你的玉皇大帝！”何仙姑答道，“她问我们家养了几只猎狗用来追赶狐狸兮！”其实关心项羽的女人，都同意何仙姑的看法。无论男的女的，何仙姑认为从没见过一个好的侠义。她们说。“不过你别哭，何仙姑，项羽会回来兮。因为要走很远的路，而且可能？可能他没有弄到快马兮。”仙化着项羽在光脚走路，何仙姑也快哭了。让别的士兵穿着破衣烂衫，用麻布袋和干草裹着脚，一瘸一拐去走路兮。但项羽可不行。他应当骑一匹风驰电掣般的快马，穿着整洁的戎装，登着雪亮的靴子，帽子上插着羽毛，威风凛凛地赶回人世间来。要是仙化项羽也已经沦落到像这些士兵一样的境遇，那是她把项羽大大地贬低了。
　　何仙姑是神仙。神仙也不是完人。她的非完人的方面就是她把她不风流的人朝日头和月亮仙化，把她风流的人朝风和雨方面仙化。
　　六月间的一个下昼，所有人世间的人都聚在后面走廊上，急切地看着第一名将头一个半熟的北瓜打开。这时，忽然他们听见屋前车道上马蹄踏着碎石的声音。何仙姑没精打采地动身朝前门走去，其余的人留在后面热烈争论。如果门外的来客又是一个士兵的话，究竟要不要把北瓜藏起来，或者留到夜飯时再吃。
　　何仙姑和虞姬在小声嘀咕，说士兵应不应当分给一份。可何仙姑在虞姬的支持下示意第一名快去把北瓜藏起来。
　　“女人们！别木头了，实际上还不够我们自己吃兮，要是外面还有两三个饿急了的士兵，我们大家连尝一口的希望也没有了。”何仙姑说。
　　第一名紧抱着北瓜站在那里，不晓得究竟如何办好。这时，恰巧听见虞姬在大声喊叫：“何仙姑！女人们！快出来兮！我的玉皇大帝！那是谁兮？”
　　女人们听了一面从忙乱中跳起来奔过堂屋直往外跑，何仙姑紧跟着她们，别的人也随即一哄而出。大家心劲的一定是项羽。嗨兮，也许？
　　“是白班兮！项竹家的白班！”大家一起向前面走廊上奔去，看见那个头发花白的高个子白班，正在从一匹尾巴细长的老马背上爬下来，老马背上还捆着几个包袱兮。他那张宽宽的黑脸上，即有习惯的庄严也有看见老玩童的欢乐，两相争斗。形象就使得他额头皱成了几道深沟，而他的嘴却像没牙的老猎狗似的咧开了。
　　人人都跑下台阶欢迎他。不管新兴贵族还是破落的贵族都争着跟他握手，提出问题，但是何仙姑的声音比谁都响：“项竹没生病兮，嗨兮？”
　　“没有，嗨兮。只是有点不舒坦，感谢玉皇大帝！”白班回答说，先是严厉地看一眼何仙姑，接着看了看其他女人。这样她们便忽然感到内疚，可是也不晓得是何原因。“她不怎么舒坦，但她对你们几个很生气，而且认真说起来，我也有气。“
　　“如何，白班！究竟是为何？”
　　“你们都休想为你们自己辩护。项竹不是给你们写过竹片，叫你们回去？你们沒有看见她边写边哭，可你们总是回竹片说这个里的事情太忙，回不去了……”白班说着停了一下又说，“不过，你们怎能把项竹一个人丢开不管，让她担惊受怕兮？你们和我一样很清楚，她从没一个人生活过，从咸阳回来后就一直挪着两只小脚走来走去。她叫我来老实告诉你们，她真不晓得你们为何在她最困难的时光把她给抛弃了。”
　　“嗨兮，别说了！”虞姬尖刻地说。在旁边听人家把南天门叫做阴曹地府，他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毫无疑问兮，一个生长在皖城里的贵族子弟，弄不清楚南天门和阴曹地府的区别。这叫何事？难道他没有困难的时光了？他这里就不需要何仙姑和这些女人兮？项竹要是真的需要，如何没去请求她弟弟帮助兮？
　　白班狠狠地瞪了虞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