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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家族史>第二十四章 定襄任蔡姓族长

第二十四章 定襄任蔡姓族长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8-17 11:21:13      字数:11610

  张小白回到警署,才知道黄世林和高扶林等十人已被处决了,他拍着桌子和陈汝新吵起来。
  “我说了,这十个人不是卢府灭门案的凶手,他们甚至没有杀过人,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他们?你认为十条人命是好玩儿的吗?他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他们的父母和娃子谁来抚养?我把高扶林他们抓来时,答应把事情搞清楚后会放了他们的,你让我怎么去面对他们的家人?”
  陈汝新不急着辩解,他点燃一支吕宋岛雪茄拔吸者,等张小白发作完,才从抽屉里取出两张银票递给张小白,笑着说:“赏金给你准备好了,连卢小姐的共有四万。”
  “我还要赏金干什么?我手里有十条人命,要是我拿了这赏金,这十个冤魂不会来找我?”
  陈汝新说:“你该拿的赏金还得拿,卢府灭门案是你破的,这点你总不会否认吧?至于枪决了十名人犯,你听我解释,卢府灭门案名声这么大,既然已经破案,不抓获几名凶犯是说不过去的,总要给市民一个交代……”
  张小白打断陈汝新:“荒唐!真是荒唐!我看不是为了给市民,而是为了给督军大人一个交待,你就草菅人命,让这十个人当了替罪羊?”
  陈汝新说:“兄弟,你要这么说我也不否认,事已至此也无法改变了,就说这十人吧,都是些不务正业的青红流痞,虽罪不至死却也不是什么好人,至于你说的怎么好面对他们家人,这一点你不用担心了,他们家里人来领尸体时,我给他们家属发了一笔丧葬费,除了置一口薄棺还能节余十来块。”
  陈汝新说到这里,递给张小白一支雪茄,点燃:“兄弟,再来说你的事,我已和督军府打了报告,不让你去城北分署当探长了,直接来总署给我做副手,也就是副署长,怎样?我可要告诉你,你能当副署长,里面有卢小姐的功劳。”
  “卢小姐?”
  “是的,卢小姐,卢燕,她是个在督军面前说得够话的人。对了,卢小姐说要在老通城酒楼给你摆一桌,庆祝你的高升。”
  “我看还是算了吧!”张小白冷冷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什么高升,也没有在你警署混饭吃的打算,我还是回我的粮道街行医。这赏金我领了,我听你的劝,该拿的赏金我还得拿。”
  说完,他抓起桌上的两张银票,走出警察署。
  他在心中计划着,先得到娘子湖去看一下高扶林等人的亲属,给他们一笔赔偿,黄世林已没有任何亲人了,就把黄世林的一份给秦安玉爹娘,因为黄世林是秦家花费安葬的。然后去一趟米庄,他和段江、秦安玉被虎头寨土匪绑架,是米老爷给救出来的,他得去当面谢人家。
  张小白从米庄回来,花了三天时间收拾粮道街七十三号的诊所,第四天开始正式接诊,他第一天接诊的客人中有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女人。这天天气很好,气温较高,显得有着几分仲春的燥热。张小白穿着白大袍,在桌子后面坐着,肩背挺直而端正。年轻女人身材高挑,穿着一件时尚的桃红旗袍,脚穿一双银灰闪亮的高跟鞋,腕上有一个鳄鱼皮镶钻手袋,一副典型的时下名媛打扮。就是在这省城,这种穿戴都走在潮流前列。张小白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来问诊,以为只是从他诊所门前路过,当她直走进诊室,莺声燕语地和他打招呼时,他不禁在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最近老是夜梦多,您给我把一下脉,看我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女人在凳子落座,把镶钻的手袋放在桌上,伸出的左手腕有一只翡翠镯子,无名指戴了一只指头大的钻戒。张小白给她把脉,碰到那只翡翠手镯时感到有一丝凉意。
  这女子脉象很好,心率平稳,不像是受了风寒或者染上了湿热之症。张小白再看女子面相,一张化了淡妆的脸极其精致,高鼻梁带着一丝桀骜,但是,眼睛里有掩不住的哀伤。
  “算了,不要您看病了,您一定会麻衣神相,干脆给我看看相吧!”女人吟吟一笑。
  张小白还沉浸在刚才的感觉里,一时没有回过神。
  “要不,我来给您看相吧!”女人又是吟吟一笑。
  张小白松开女人腕子,女人并没有立即抽回:“从您的面相看,好像刚刚从牢笼里出来,不过您是一只虎,虎只要一出笼子,就会……”
  “你别说了,卢小姐,我知道是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也许,这是一个土匪欲改变自己人生要走的第一步。
  位于三河镇中段的二圣寺,很有些来历。《南安县志》载:东晋太元元年,南安县令周道,与沿江居民夜里做了同一个梦,梦见二圣来此安镇治水,周道带领居民从河中捞起流来沉香木两根,便募捐修一寺名二圣寺,将两根圣木立寺殿中佛像两旁。经敦厚通融,陈宏章买得寺前一块荒地做宅基,见二圣寺香火冷清,殿堂因年久失修破败不堪,陈宏章在建宅之前,捐资将二圣寺修葺一新。有工匠要陈宏章将宅子改向,说与寺门同向坏了财脉,陈宏章笑道:“有菩萨看着我,发财不发财无所谓,只求心安。”陈宏章是以商人身份示于人前的,他改姓金,宅子修好后人称“金宅”。因他父亲也改姓金,他随父亲姓金也说得过去。
  此后,商人金向善和太太米小兰落户三河镇,开始了他洗净自己灵魂的里程。
  陈宏章和小兰成婚没有张扬,只有敦厚、敦忠、敦传三兄弟,小兰的父亲国生房光照,小兰的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从天门寨来的孙二棍、梅云松等人,大家在一起吃顿酒,送上祝福后就告辞离开“金宅”了。
  说出去可能没人信,当着山大王的陈宏章居然没有沾过女人,甚至不知道女人的生理构造,这个四十多岁的老新郎,在新娘子小兰面前出尽洋相,让小兰暗暗地笑疼了肚子。
  为了不遭小兰嫌弃,陈宏章戒掉了烟瘾,把旱烟杆折为两段丢下悬崖,从此开始注意仪表,把头发剪短胡子剃光,他是发誓要从头到脚做个新人。新婚之夜,他吹灯上床后睡在小兰脚头,一开始小兰既伤心又生气,以为陈宏章嫌她身子脏,睡到半夜实在沉不下心了,就问陈宏章:“你娶我干甚?”
  陈宏章说:“过日子呀!”
  小兰道:“你这样……怎么过日子?”
  “我不少你吃,不少你穿,不少你花度。”
  “你娶我,给我吃给我穿给我花就行了吗?我一个女子能花多少?”
  “宅子也给你建好了,你还要咋地?”
  “不是说这,你娶了我就不能嫌弃我。”
  “我哪里嫌弃你了?你不嫌弃我就万好大吉了。”
  经过一番对话,小兰发现陈宏章可能不懂得男女之事,这一发现让她惊诧不已,怎么也不相信有这么回事。
  “你不是要我给你生娃吗?这样我怎么能给你生娃?”
  “那要怎样?到底要怎样?”
  “你过来我这头,我告诉你!”
  小兰引导陈宏章进入了她的身体。
  事后小兰问陈宏章:“你从来没有想过女人?”
  陈宏章道:“没有,是从认得你以后才开始想。”
  “傻瓜!你这大王白当了,我还以为你和其他山大王一样,不知糟蹋多少良家女呢,哪知你还是童男子?”
  
  蔡氏家族新任族长、蔡家四少爷定襄来到米府,找敦厚商量两桩事。
  第一桩事是让表哥敦厚帮他买到一些枪支,他也要把蔡姓后生武装起来,成立一支护院队。
  第二桩事是求敦厚把积庆米栈转让给他,也算是收回原先老爷子给敦厚的铺面,他也要在白果镇办一家商号。
  对第二桩,敦厚多少有些不悦,积庆米栈是他当米姓族长后兴办的第一家商栈,已历经十多个年头,生意一年年做大,稻米和粟子行销全国多省,现在要他把这块肥肉割给蔡府,说什么都有些不舍,但商铺本来就是人家的,人家只是收回自家铺面,再加上元龙老爷在世时给米姓的看顾,他就是再不悦也不好说出口。
  蔡府元龙老爷过世后,本是大公子定玉当蔡姓族长,没有“黑虎星”元龙老爷罩着,蔡姓家族每况愈下,声望一日日沉寂,现在,连周围一些不起眼的小姓也开始踩蔡姓,认定蔡家大公子屙不起三尺高的尿。趁过年老四定襄从省城回来,蔡姓召开了一个事关重大的家族会议,在蔡府老二定国、老三定青的提议下,坚决要求更换族长,撤掉老大定玉换成老四定襄,因为这四弟兄中只有定襄见过大场面,整治起家族来才会大刀阔斧。定襄说:“这话请收回去,我大哥就是手软了一点,二哥和三哥你们帮大哥一把不就行了?我在省城当铁路警察,哪里能兼任这蔡姓族长?”老二定国道:“我们怎么没有帮大哥?也不是说大哥不行,他做事比我和老三强多了,说到底他就是太心慈,这样怎么能干下大事?”老三定青拍起胸脯:“四弟你就说一声,老头子给我们创下的基业还要不要?你说要就辞了你那铁路警察,回来带领大家好好干,我就不相信我们蔡姓就这么萎下去。”
  族中最年长的伯劳阿公拄着拐杖,由子孙搀扶着来到祠堂,拉着定襄说:“娃子,我都快满九十了,历过几朝皇帝,见过你爹处事的果敢,我看着你们四弟兄长大的,这四弟兄中只有你身上有你爹的影子,不用说也有你爹的性格。娃子,要不阿公给你磕个头,你就把这副挑子担起来吧!”
  伯劳阿公说着,把拐杖一扔朝地上跪去,定襄连忙把他馋住:“好吧阿公,我答应您!”
  定襄接过族长位置后,用一个月时间完成了族产清理、土地彻查等事项,摸清了家族目前的症结所在,下一步就要实打实为蔡氏家族重新夯基,不管是农业还是工商都要来一次大胆改造。
  “当然,我会给表哥一笔补偿。“定襄说:”本来,我也可以不收回那两个铺面,但是我们蔡姓要开米店,就必定与积庆米栈抢生意,难以避免发生不和,倒不如你把积庆米栈转让给我,再去三河镇开一家米店,也便于你米永丰商号管理,我们两家一个在白果镇,一个在三河镇,各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又相互照应,岂不是更好?”定襄说。
  敦厚想:这定襄毕竟在省城见过世面,说话办事非定玉能比,蔡姓撤换族长显然是走对了一步棋子。
  “好吧!这两天我就叫米龙和昌庆盘点,正好三河镇有一家烟馆停业,我把铺面买到手用来开米店,算是积庆米栈搬了个家,就不用你蔡姓补偿了。”
  定襄笑道:“该补偿多少补偿多少,因为积庆米栈关停后,原来的客户就会找蔡姓米店做生意了,我定襄如若连这点理都不讲,蔡姓的商号怎么办得起来?”
  “再说买枪的事,表弟你在省城干铁路警察,每日都跟枪打交道,想搞到枪不是比我容易?”
  “表哥你不知道,我们铁路警察管得非常严,枪和子弹都是配给的。这东西从明面上是难买到的,也没有这样的买卖市场,但是从暗中走就容易弄到。”
  敦厚说:“行,我帮你找人问问,能弄到弄不到我给你回话。”
  “好,那就先谢表哥了!”定襄拱手道。
  
  定襄跑了一趟省城,通过淳于生的关系,搞到了美孚洋油的代理权。也就是说,在整个南安县只有他可以独家经营美孚洋油。实际上,他不仅垄断了美孚洋油的南安市场,还扩展到周边县的乡村城镇。
  从省城回到白果镇的一路上,定襄信心满满,决意要把蔡姓族长当好,不仅要恢复蔡氏家族以前的荣耀,而且要超过他父亲,创下更高的辉煌。他的内心不断地膨胀,将他的性格由温雅变得狠厉,要想重振蔡姓名声,没有一股子狠厉是不成的。实际上在此后的日子里,蔡姓家族的族众也感觉定襄变了,不是以前他们看到的定襄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定襄住在省城时,每年只逢年节回两三趟白果镇,他对乡村的环境是比较生疏的,只从父亲和哥哥口中听到一些乡村的情况,对稼穑之事完全陌生。现在他既然当了蔡姓家族的族长,不熟悉乡村环境是不成的。他脱下在城里当铁路警察穿的制服,置办了几件乡绅穿的马褂和长袍,背着手走在田野上,在人们眼中仿佛看到了当年蔡家老爷元龙巡视课田的景象,定襄真有几分像他父亲,和他父亲一样走路带风,只是因为年轻比他父亲背挺得直。开始一两个月,定襄几乎雷打不动地每日要巡视一遍,他弄清楚了哪些田地是族中公田,哪些田地是分给族人自种。时日一长他就摸清了各类田地的墒情,哪些田叫水浸田只能打两担半稻子,哪些田是岗田可以产三五担稻子。再比如旱地,土质不同种棉花大豆芝麻等作物的产量就有很大区别。上等的旱地是油沙土质,这种油沙土质耐旱,尤其在干旱年份更加显出它的优势,别的田地受不住干旱减产甚至绝收的时候,这油沙土质不会受太大影响。
  除了白果镇的田地,蔡姓在虎头河对岸还有上千亩“吊田”。何谓“吊田”?就是离家族聚居地比较远的田产,意即“吊着的田”。那吊田是在元龙老爷手里购置的,因那垸子里的田地大都是蔡姓与另一大户尹姓的,那垸子便被叫做“尹蔡垸”。尹蔡垸的田地全部是油沙土,且平整宽阔,是第一等的旱地。定襄在尹蔡垸巡视时,看见长势旺盛的棉花、大豆和芝麻等作物,心里生起一种既喜又忧的复杂感觉。
  就是这样的好地,佃农们却没有交上租子,拖欠地租的情形越来越严重,尹蔡垸的租子差不多有七成收不回来,甚至有十来户分文不交。定襄皱着眉头想:他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这些刺儿头,是这些刺儿头带动了其他佃户。地租收不上来严重影响蔡姓经济,这些年祠堂的香纸钱和举行祭拜活动的费用都是蔡府垫支的,弄得蔡府每况愈下,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
  可是要解决这些问题,靠他定襄一人显然是不行的,他得有强有力的助手。定襄觉得原来的门长和他的大哥定玉一样过于软弱,才致使管理涣散、族民违逆、佃户抗租。经过考虑,定襄决定让本房的定权当门长,志字房的楚生当经管。蔡姓进行了门长和经管的选举,说是选举,其实是按定襄的意思来的,只不过召集族民到祠堂走走过场。另外,各房也更换了新的房长和管事。
  定权四十岁,比一般人高一个头的大高个,长得粗壮结实,说话声洪嗓大。定权早些年常年在外跑生意,经见过各种事体,在蔡姓中算是不怕事有主见的硬骨头汉子。楚生三十来岁,年富力强,在南安县城里念过书,是个文化人,一手算盘打得滚瓜烂熟。新的房长和经管甫一上任,定襄就带着他们开始拨乱反正。他让楚生把混乱的账务仔细清理一遍。这一清理不打紧,一下子找出不少窟窿眼儿。原来的经管做了不少手脚,约莫有三分之一的公产进了私人腰包。定襄拍案而起,要定权带着几个护院队员把原来的经管抓了起来。查封了他的家产。在定权的提议下,定襄请来工匠修建了几间石头房子,专门用来关押严重触犯族规的族人及抗租的佃农。这些石屋每一间面积很小,四周没有窗户,形似农户用来装食粮的黄桶,因而被人称做“黄桶牢”。
  原经管算是个狠角色,会做假账会耍滑头,眼见族长换成了定襄,估摸他这经管做不长了,遂转移了自己的家产。这原经管被抓后,拒不清偿所贪之财,被关进黄桶牢十多天后,突发急病死在牢中。几年后白果镇秋收暴动,原经管的儿子蔡五一是南安县农民协会领导人,带着几千农协军围攻白果镇,打垮了近三百条人枪的保商团。白果镇秋收暴动,在全国解放后重修地方史志时记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对蔡姓家族来说,原经管的死是个让人震惊之事。族人们没有想到,新族长一上任就把原经管关进了黄桶牢,看来这新族长真能干事啊!这一桩事传开来,也给佃户们传递了一个信号,以后可别想赖着不交租子了,这新族长对同姓同门都不留情,怎么会放过外姓人呢?定襄呢?也的确在着手解决佃户拖欠租子的事。他与定权、楚生合计,决定先挨门挨户与佃农们对好账目,通知他们秋后结账。对那些恶意赖租不交的刺儿头,定襄摸清了一下底细,原来是由一个叫“四癞子”的人带头。“四癞子”名陈希富,家里有五弟兄,他排行老四。这五个弟兄都长得人高马大身强体壮,且都是癞痢头,所以都以“癞子”相呼。“四癞子”陈希富练过把式,粗通搏击,五弟兄中以他性格最蛮横。这五弟兄已连着三年没交租子了,大哥定玉却奈何他们不得。尹蔡垸的刺儿头十多个,这一家就占了五个。佃户们都看着这五弟兄,收不到这五弟兄的租子,其他佃户就想跟样学样。定襄决定先去会会这个“四癞子”,他带着定权、楚生来到陈希富家,那是一间草盖土砌的屋子,又矮又旧,破木门却关着。定襄以为陈希富在地里做活没回来,就和定权、楚生在门口等着。有个邻居过来跟他们打招呼,说陈希富没去地里,他不爱干农活,即使农忙时节,也去双河镇抹牌赌博听书看戏下馆子,把田地活丢给婆娘和娃子,还见天打骂婆娘娃子,对年老的父母也不孝,从来就没赡养过老人。定襄在心里发狠:好你个陈希富,我要把你头上的癞毛给拔干净!
  天傍黑时,陈希富的婆娘娃子才从地里回来。那女人三十多岁,头发凌乱,面色蜡黄,目中无光,后面跟着两个娃子,儿子十来岁,倒有半个大人高,只是异常消瘦;女儿大约八岁,又瘦又小,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看见母子三人穿得破衣烂衫,满身都是泥土沫子,定襄心里很不好受,这就是我蔡姓的佃户吗?不知情者见了,还以为蔡姓如何变着法子盘剥佃户呢!有谁知这一家连着三年没交一文地租了。“你们是……东家吧?”女人放下锄头,轮个儿看了看定襄、定权和楚生三人。定襄点点头。女人推开没有上锁的破木门,两个娃子赶忙怯生生地往屋里面躲。“东家进来坐吧!”女人道。
  “劳动了一天,先和娃子煮饭吃吧!”定襄说。
  屋子里一股霉味。女人端来一条板凳,用衣袖擦擦上面的灰,这板凳是唯一囫囵的家具了,可是只能坐下两个人。女人又拿过来一个蒲团,霉味就是从蒲团里散发出来的。定襄掩了掩口鼻,还是忍不住咳嗽,那霉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你家男人呢?”
  “去……镇上了。”
  “去镇上干嘛?”楚生问。
  “去……去镇上……”女人嗫嚅着。
  “算了!”定襄对楚生说:“她是不敢说,怕遭男人打。”
  “哼!嫁给这样的男人,女人最苦命,这一生是没有个出头之日了。”
  “东家!”女人说:“我知道欠你们家租子,可这家里穷得……”
  “不关你事,你去做饭给娃子们吃吧!”定襄道。
  “东家先回去吧!我家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才回。”
  “不!我就在这等着,就是等一夜也要等到他回。”
  “东家!给您说实话,您们不走我不好烧饭哪!”
  “咦!我们怎么碍着你烧饭了?”
  “东家!我不好当着您面烧饭。”女人说:“不怕您笑话,我家早断了米面了,前些天靠野菜团子填肚子,今日从地里弄了些蚕豆,我们母子仨煮蚕豆吃。”
  “啊!是吗?”定襄有点惊愕。
  “你们一年的收成呢?都让你男人拿去逍遥了?”定权道。
  定襄摆摆手:“别为难她了!”又朝女人:“你快去煮豆子吧,我们不会笑话你!”
  “狗娃!妮子!你们豆子剥完了吗?”女人朝里屋喊道。
  那两个娃子才从里屋出来,女娃手上端着个破笸箩,笸箩里盛着蚕豆米。
  土灶就砌在外屋,灶头上一口补了巴子的铁锅,女人刷刷锅,在锅里添了水。
  豆子还没煮熟,两个娃子就拿着碗,眼盯着锅里。饥饿让娃子们顾不得害羞,当着生人也露出了一副馋样。
  “两脚忙忙走
  为的肚和口,
  你也忙,我也忙,
  忙的不同行……”
  这时,从外面走来一个唱歌谣的男人,定襄一看,此人身穿蓝色长袍,头戴毡帽,有几分像士绅,但走路脚步歪斜,一看就是喝过酒的。
  “东家!我娃子他爹回了!”女人忙说:“他喝酒了乱说话,您们可别和他一般见识。”
  “啊!”定权道:“他怎么个乱说话?”
  “他会冒犯了东家,请三位东家多担待。”
  “呃!来……来人了?你们……谁?找我家有……有事吗?”
  那人已走进门,看着定襄、定权和楚生三人。
  “你就是陈希富?”
  “老子行……行不更名,坐……坐不改姓,你们找……找我有事儿?”
  “陈希富,你为啥不交租子?”定襄问。
  “租……子?什么租子?老子从来……不交租子。”
  “陈希富!”定权吼一声:“你醒醒神,这是新东家,不比原来的东家了。”
  “哈哈!新东家,新东家又能拿我怎……怎样?找我要租子,老子分……分文没有。”
  “哼!”定襄不想多说了,提脚就往外走。
  定权和楚生跟着,身后传来男人女人吵架声。
  “娃他爹!当着新东家的面你胡说个啥?没钱交租子,你还不能说说软话?”
  “你他妈懂啥?再说……说一句老子揍……揍死你!”
  不到一月新麦就成熟了,今年麦子收成不错,一亩地比往年多收了三斗,佃户完租应该不成问题。等到收租接近尾声时,楚生把账一合算,虽比上年进账顺利,但还是有四成没有收上来。
  欠租厉害的仍旧是尹蔡垸吊田,欠得最多的也仍旧是那些佃户,陈姓五兄弟依旧分文未交。
  “走!咱们去剃刺儿头。”
  定襄早做好了准备,和定权、楚生带着护院队十条人枪过河到尹蔡垸。他们来到的第一户就是陈希富家。陈希富翘着二郎腿在喝酒,饭桌上有七八样荤菜,每年麦收上岸后,就是他大手大脚的日子。
  “陈希富!”定权上前道:”你为啥不交地租?”
  “嗯!收租子?你们来迟了,我家麦子卖了银子花完了,你们明年再来吧!”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交了?”
  陈希富本想耍横,但是今天看架势不对,如果徒手他还可以一抵十,可人家带着枪,他再厉害厉害不过枪子儿。他眨巴着喝酒红了的眼睛:“我先欠着,有了再还不行吗?”
  “那你先跟我们走一趟。”定权冷冷地说。
  陈希富感到脑后有硬物顶着,那是定权手里的短枪,他的胆气彻底没了:“我……我还没喝……喝完酒呢!”
  “跟我走,我会管你酒管你菜!”
  陈希富只得站起来,抖抖索索跟着定权走。
  抓了“四癞子”陈希富,又来到“五癞子”陈希贵家。这“五癞子”陈希贵可不是好鸟,居然比“四癞子”陈希富还胆大,操起一把斧头要和定襄拼命。那把斧头磨得雪亮,往年定玉带着人来收租,就是败在这把斧头上。“砰!”,定权开了一枪,陈希贵手臂中了弹,斧头掉在地上。
  这天,定襄从尹蔡垸抓走七人,除了“四癞子”陈希富和“五癞子”陈希贵,还有“大癞子”陈希发、“二癞子”陈希财、“三癞子”陈希致和另两名佃农。定襄把这七人关进黄桶牢,要他们家里交租子赎人。蔡姓新族长定襄带着十条人枪在尹蔡垸抓了七名抗租者,这新闻很快传播开去,其他佃户不敢心存幻想了,这一年的地租很快收了上来。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进账。有了这一笔进账,定襄就有了做生意的本钱。跑了几趟省城,美孚洋油的代理权搞定了。第一桶洋油运到白果镇,省督军府淳于生亲自前来剪彩。白果镇的蔡氏货栈也很快开业,货栈以批发各种货物为主,仅用三四年时间就占领了半个南安县市场。
  这天是定襄四十岁生日,他叫夫人兰芝炒了几个菜,把定权和楚生叫来喝酒。
  喝到兴致极高处,定襄红着脸问定权和楚生:“我们蔡家和米姓家族比,哪个生意做得更大?”
  定权道:“目前难分伯仲,可再有几年,我们蔡姓就要超过米姓了。”
  “那,我和我表哥敦厚比呢,谁更会当家理事?”
  “这也难分伯仲。”定权实话实说:“各有各的长处,你赶得上米老爷的魄力,但没有他稳重,米老爷一步一步走得扎实,这一点你得向他学。”
  “错!”定襄道:“我可没把米敦厚放在眼里,跟他学?你省心点。”
  楚生说:“依我看,我们蔡姓一点不输米姓,定襄哥不必向米敦厚学,得有更远大的目标。”
  定襄看着楚生:“还是你楚生知我懂我,我学他米敦厚做啥?充其量做个土财主,我要学的是盛宣怀。”
  “咦!盛宣怀?盛宣怀是谁?”定权问。
  “这你就没听说了吧?还是要有点子文化啊!”定襄难掩几分得意。
  “定襄哥,你说说,我也不知道盛宣怀是谁。”楚生道。
  “好吧!”定襄喝了一口酒:“今日咱这酒喝得高兴,我就来给你俩普及普及吧!”
  “这盛宣怀么?是清朝洋务大臣,这人最会做生意,另一个会做生意的胡雪岩就死在他手里。盛宣怀创造了许多‘中国第一’:第一个轮船招商局;第一个电报局;第一个小火轮公司;第一家银行;第一条铁路干线京汉铁路;第一家钢铁联合企业;第一所大学;第一所高等师范学堂;第一个勘矿公司;第一座图书馆;除此还创办了红十字会。”
  “啊!这人真了不得。”定权道。
  “就说他管理汉阳铁厂的事。光绪二十二年,汉阳铁厂亏损严重,张之洞奏派盛宣怀接办。盛宣怀接办汉阳铁厂后,便着手改造,招募商股,扩充汉阳铁厂。针对缺乏燃料、所产钢铁质量差等问题,派人在周边各地钻探,找到萍乡煤矿,解决燃料问题。随即派人出国考察,求取炼钢新法,提高了钢铁质量。”
  “啧啧!难怪定襄哥你要向他学。”楚生道。
  “不光学人家做生意,还要学人家的骨气,这做人,是不能缺少骨气的。”
  定襄接着说:“民国后,日本人想拉拢盛宣怀,利用盛宣怀搞垮中国民办工商,被盛宣怀严词拒绝。盛宣怀不久前在上海病逝,葬礼极其盛大,耗资三十万两白银,送葬队伍排了几十里长,当局还专门安排了道路管制。”
  “今日是你四十岁生日,好歹是个寿诞,提到人家送葬干嘛?快别说这些了。”
  夫人兰芝过来添一盘菜,怪怨定襄道。
  
  若把米姓和蔡姓两个家族做比较,蔡姓比米姓扩张得更快,更像是一夜暴富。其原因当然是蔡姓族长定襄比米姓族长敦厚膨胀得更快。敦厚虽说也有些激进,但他是先夯实基础,进而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而定襄简直就是脚底发飘了。从民国十年头到民国十五年尾,仅用了不到六年时间,蔡姓就赶超了米姓。两个家族走的发展路子也有所区别,蔡姓做的是大生意,这其中代理美孚洋油就支撑了半壁江山。而米姓是依托在三河镇的工厂和商铺,维护好米永丰这块招牌。敦厚的性格逐渐变得温和,而定襄却越来越过激。起初只有几条人枪的蔡府护院队,扩充成了有一百多人枪的保商团。保商团动不动就抓人打人,简直臭名昭著。很多人被保商团抓去尝过坐黄桶牢的滋味,有欠租的佃农欠钱的商户也有触犯族规的族民,不少人受过严酷的私刑,剁手指断腿断胳膊的有之,还出过十几条人命。定襄的暴力行为甚至让蔡姓族人反对,当年给定襄下跪要他当族长的伯劳阿公,后来撺掇族人要罢黜定襄。
  米姓家族在运粮湖北岸,蔡姓家族在湖的南岸,中间只相隔十里水面,蔡姓那边起了风浪自然会传到米姓这边来。敦厚每次听到蔡姓的传闻都要上心,而听得最多的是蔡姓又出了人命。敦厚想,定襄表弟怎么能那样?他记得蔡老爷子临终前说过,米姓西北方位犯冲,十年之内必有大劫,要他敦厚小心行事,多多疏散家财,周济四乡八邻穷人,不然会有性命之忧。这些年他听老爷子话,正是按老爷子的临终嘱咐做的。他又想,老爷子尚且叮嘱他这表亲,难道没有叮嘱自己儿子?一次南安县开商会时,敦厚见了定襄便奉劝他几句,没想到定襄听了颜面不悦,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脸上的意思是敦厚小心眼,见不得他蔡姓比米姓好。
  敦厚和定襄走向了不同的结局。敦厚成了开明绅士,定襄则成了土豪劣绅。公元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农民革命风起云涌,定襄被农民革命革掉了性命。蔡定襄死后,又爆发了“白果镇农民秋收暴动”,后来被写进《南安人民革命斗争史》。
  革命的前一年是个干旱年。这场旱灾不大不小,只是农田欠收,差不多是往年的一半收成。为减不减佃户的租子,减几成,敦厚纠结到了头疼。这天中午,敦厚没有午睡,他把自己关进了上书房,先是找了几本老黄历翻看,后又从靠着北墙的书架上取下几本族谱,翻着族谱时他有了几分倦意,只感觉昏昏沉沉。他想伏案眯一会儿,突然听见一阵细小的声音,他听出这是一种丝弦之声,顺着声音找去,便看见挂在南边墙上的一把胡琴。他心里疼了一下,这把胡琴是金先生的遗物,金先生过世后,他便将胡琴带回府宅。他眼前出现金先生归仙时的一幕,记起金先生交待他的话语。
  “敦厚,你是米姓族长,米姓在你手里一天天发达了,可你要记住我的话,这话看是平常,有一天对你会有用……”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和第一,地利次之,天时又次之。人不和,天时地利都没有用,人和,不光是让你家族兴旺,还可以保住你的命。”
  敦厚一下子倦意全无,他看了一下,书房的门窗都关着,没有风吹进来,那胡琴怎么会发出声响?莫不是金先生的在天之灵为提醒他,化作一阵风拨动了琴弦?
  “金先生啊!”他不禁喊出了声。
  从上书房出来,米龙和昌庆正找他。米龙说:“您想好了没有,到底按几成收田租?”昌庆道:“许多佃户把粮食拉到了革田垴,等着开秤呢!到底要收多少,就等你一句话了。”
  敦厚摆摆手:“今年旱灾,租子就别收了,让他们把拉来的粮食又拉回去吧!”
  “那怎么行?”昌庆道:“少收一点可以,不能完全免收。”
  米龙怀里抱着账本:“就是收三成,也能收八千五百担谷子呢!”
  敦厚又摆摆手:“算了,毕竟是个灾年,今年一年租子不收,我们也还扛得过去,就让他们吃顿饱饭吧!”
  这时昌发也赶到了,他喘着气说:“我都打听齐了,在咱们东乡,按七成收的有魏家岗、七斗坪、黄土庙等十个庄子,按五成收的有严家嘴、马市等七个庄子,按三成收的只有黄家楼一个庄子。”
  “白果镇蔡姓呢?”敦厚问。
  “一分不减,十成全收。像这样的庄子还有十多个。”
  敦厚摇摇头:“他蔡定襄是掉进钱眼了,为富不仁哪!”
  他接着问:“有没有全免不收一分租子的?”
  昌发说:“也有两家。”
  “谁?”
  “麦家堰的麦老爷和文富兴文老爷。”
  “咦呀!”敦厚皱起眉:“麦生银不是爱钱如命吗?他也生了菩萨心肠了?”
  “哼!他那点田地,不及我们米姓十分之一,兔子拉稀似的,就是全收又能收多少?”米龙说。
  昌庆道:“租种他田地的多是本族人,收不收都是自家的事。这些年麦家堰人口增长不少,怕是只能自给自足了。”
  “不提麦家堰麦生银,咱朝文老爷看齐吧!”敦厚说。
  米龙道:“文老爷的地比我们少很多,学他我们的损失就大了。”
  “依我说,就收三成,保不齐明年要闹春荒,到时我们开仓赈饥。”
  敦厚一笑:“今年收,明年放,多费了一些人力,先给他们记着账,如若明年闹春荒赈饥,到时再收也不迟。”
  ……
  第二年的春荒过完年后就开始了,清明前后达到了顶峰。谁也没料到这一茬春荒来的这么早,且势头这么凶猛。起初只是有零散的乞讨者从庄前官道走过,后来就看到成群结队的逃荒者,有的从西往东,有的从北往南,像蝗虫般四处乱飞。敦厚正要向佃户收取先一年的租子时,村头一夜之间冒出个施粥的棚子。原来施粥者是米姓的佃户,这个佃户说,米老爷对他仁义,他长的也是人心,也要以仁义对待饥民,为米庄博得一个仁义之庄的名声。有这个佃户带头,第二天村头村尾又多了几个粥棚,施粥者同样也是米姓佃户。饥民们听闻米庄开始赈饥,纷纷往米庄这边来,一时间出现了十几年前饥民聚集在米庄的景象。
  米姓佃户有一百多个,敦厚对粮食和柴草进行了调剂,以保证十多个粥棚的运作,又要米虎安排护卫队员到各个粥棚维持秩序。第一批佃户完成施粥后,第二批佃户自动接续,等轮换到最后一批佃户时,田地里的作物开始熟黄,这一茬春荒才接近尾声。因饥民来自各个不同地方,这些饥民自然将米庄的善名远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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