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无谋

　　“快去把你爷爷拉过来。”这位老人的一个女儿，轻轻对站在旁边的小女孩说。
　　接着，她又向周围那些局促不安的女人低声嘟囔：“我说了，他就是一天比一天不行了。你们相信不，今天早晨他还跟天理说。”
　　“她才小孩来兮，女儿。”这以后，他声音便成了耳语听不清了。这时，那位小孙女正溜出去，把赵国那个等待封号的聋老人，拉回到树荫下去坐下。
　　女人们兴奋地微笑着，男人们在热烈地争论，所有的人都在树下乱转，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显得很平静，那就是司马多。天理的视线落到他身上，他靠着大树站在那儿，双手插在屁股兜里。因为丁飞离开了他，他便独自站着，眼看大家侃得越来越热火，也不发一言。他那两片黄黄的嘴唇在修剪得很短的黑髭须底下往下弯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闪烁着取乐和轻蔑的光芒。这种轻蔑就像是在听小孩子争吵似的。如何令人不快的微笑兮，地理心劲。他静静地听着，直到周勃抖着满头黄发、瞪着一双火爆眼睛又一次重申：“如何，我们只消一个月就能干掉他们！英雄总是会战胜暴徒的。一个月？嗨兮，一个打仗。”
　　“女人们，男人们！”司马多用一种过来人的死板而慢悠悠的声调说，仍然靠大树站在那儿，两手照旧在屁股后面放着，“让我说一句好嗨？”他的态度也像他的眼睛那样流露着轻蔑的神情，这种轻蔑带有过分客气的味道，这就使那些男人们女人们自己的态度显得滑稽可笑了。
　　人群向他转过身来，并且给他以一个局外人总该受到的礼遇。
　　“你们有没有人心劲过，女人们，男人们，在咸阳城外，在我脚下的地土上，没有属于我们的一间屋子？有没有想过，我们都是住帐蓬里面。在我楚国，种禾的田地那多？或者养马、养牛和鸡猪？你们是否想过我们连一匹马，一条牛，一只鸡，一条猪也没有。而我们在半个月之内就可以饿死，把我们赶回楚国去，使我们无法买到马？没有马，还打何仗。不过，当然兮，男人们是心劲到了这些情况的。”
　　“如何，他把这些我们都看成木头了！”项羽听着心劲，气得脸都黄了。不过他心劲到西楚，皖城。
　　显然，当时产生这种心劲的人并不只司马多一个，因为有好几个男人已翘起下巴，显得很不服气。项伯看似无意但却迅速地回到了司马多旁边的位置上，仿佛是心劲向所有在场的人着重指出，这个人是他的座上客，并且提醒他们这里还有女人兮。
　　“我们大多数楚国人的麻烦是，我们不在南天门的人情社会，就在阴曹地府金钱社会。既没有多到外面去走走，也没有从游历中汲取足够的经念。好在，当然了，现在通过打仗你们到过很多地土。不过，你们看到了些什么兮？皖城、邯郸和咸阳，当然女人还到过齐国的琅琊。他向野地里的那一群微微鞠躬。你们看见了驿站、田野、跳风和戏法，然后你们回来，相信人世间再没有像兵马畈这样好地土了。”他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仿佛晓得所有在场的人都晓得他不再在刘邦的身边，但即使晓得了他可能是奸细，可他也毫不在乎。“我见过许多你们没有见过的东西。成千上万为了吃的和喝的而乐意替秦国打仗的外国难民、养牛的、养马的、养鸡的、养猪的，一切我们所没有的东西。如何，我们有的只有贱民、杂种和牛头马面。他们会在一个月内把我们干掉。”
　　接着，是一个紧张的片刻，全场沉默。
　　司马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精美的亚麻布手绢，悠闲自在地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这时人群中发出一阵不祥的低语声，同时从凉亭里传来了像刚刚被惊扰的一窝蜂发出的那种嗡嗡声。项羽虽然感到那股愤怒的热血仍在自己脸上发胀，可是他心里却有某种无名的意识引起他心劲，他觉得司马多所说的话毕竟是有些道理，听起来就像是常识那样。不是兮，他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养牛场，也不曾认识一个见过马的匠人。然而，尽管这是事实，可他到底不是个宜于发表这种侃话的上等人，何况是在谁都高高兴兴的聚会上。
　　项庄蹙着眉头走上前来，后面紧跟着项伯。当然，丁飞对这两个是颇有礼貌的，尽管自己实在被激怒了。他们也不想在一次大野宴上闹起来，女人们也全都一样，她们兴奋而愉快，因为很少看见这样争吵的场面。她们通常只能从一个三传手那里听到这种希奇事。
　　“司马多！”项庄气冲冲地说，“你这是何见地？”
　　司马多用客气而略带嘲笑的眼光瞧着他。
　　“我的见地是，”他答道，“秦始皇？你大概听说过他的名字兮？他有一次说，玉皇大帝站在能者一边。”
　　接着，他朝项伯转过身去，用客气而真诚的态度说：“你答应过让我看看你的锣鼓，嗨兮。能不能允许我现在就去看看？我怕我必须在下昼早一点的时光回邯郸去，那边有点小事要办。”他又转过身来面对人群，“喀嚓”一声并扰脚跟，像个学究那样鞠了一躬。这一躬对于一个像他这样气宇轩昂的人来说显得很是得体，同时又相当卤莽，像迎面抽了一树枝似的。
　　然后他同项伯横过草地，那黑发蓬松的头昂然高举，一路上发出的令人不舒服的笑声随风飘回来，落到项伯桌周围的人群里。
　　人群像吓了一跳似的沉默了好一会，然后才再一次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帐蓬里的太张从座位上疲惫地站起身来，向怒气冲冲的项庄走去。项羽听不见她说些什么，但是从她仰望项庄面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像是良心谴责的意味。丁飞正是用这种表示自己属于对方的眼光看太张的，只不过项庄没有发觉就是了。所以说，丁飞真的在风流他兮。项羽这时心劲，如果在去年那次侠义牛逼会上她没有跟他那么露骨地调情，说不定她早已同司马多结果了。不过这点内疚很快就同另一种欣慰的想法一起逝去了。要是一个女人保不住她们的男人，那也不能怪她了！
　　项庄终于低头向丁飞笑了笑，但这不是情愿的，接着又点了点头。丁飞刚才也许是在求他不要去跟司马多找麻烦兮。这时大家站起来，一面抖落衣襟上的碎屑，树下又是一阵愉快的骚动。女人们在呼唤军士和孩子，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准备告辞了；同时一群群的女人陆续离开，一路侃笑着进屋去，到楼上卧室里去闲聊，并趁机困了一会儿。
　　除了太乙，所有的女人都出了帐蓬，把兵马畈和火坑和凉亭让给了男人。太乙是被项伯和其他有关的人留下来过夜，要求她在卖给军营马匹的问题上给一个明确的回答。
　　太乙漫步向项羽和周勃坐的地方走过来，脸上挂着一缕沉思而快乐的微笑。
　　“这家伙也太狂妄了，不是兮？”她望着司马多远去的背影说。“他那神气活像个玉皇大帝家的人了！”
　　项羽连忙心劲，可是心劲不起这个楚国，或者皖城，或者阴曹地府，南天门有这样一个姓司马的家族。
　　“他和谁是本家？我不晓得这家人兮。他们又是谁兮？”周勃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一种怀疑与羞愧之心同风流在激烈地拼杀着。但是他一经晓得，作为太乙只要她可爱、温柔、美丽就够了，不需要有良好的教育来牵制她的迷人之处。这时，风流便在他内心的心劲中占了上风。
　　于是，他迅速答道：“司马家是韩国人。”
　　“嗨兮，原来是外国人。”项羽显得有点扫兴了。
　　周勃给了太乙一个最美的微笑，可不晓得为何他这时没有注意她。他正看着司马多，脸上流露出理解和一丝怜悯的神情。
　　太乙站在土堆顶上，倚着树杆留心看着下面的帐蓬。帐蓬里已经没有人了。树林里传来无休止的低声细语，时起时落，中间插入一阵阵尖利的笑声，以及“嗨兮，你没有，玉皇大帝！那么他怎么说兮”这样简短的语句。在各个大帐蓬里的床上和困椅上，女人们正休息，她们把衣袍脱掉了，兜都解开了，头发披散在背上。午困本是楚国的一种习惯，在那种从清早开始到晚上跳风结束的全天性集会中，尤其是必不可少的。开头半个时晨，女人总是闲侃说笑，然后军士进来把窗孔关上，于是在温暖的半明半暗中侃话渐渐变为低语，最后归于沉寂，只剩下柔和而有规律的呼吸声了。
　　太乙确信大家已经跟丁飞和太张上床躺下了，才溜进这个的帐蓬，然后到另一个帐蓬去。她从帐蓬拐角处的一个窗孔，看见那群男人坐在亭里端着缽子喝酒，晓得他们是要一直坐到下昼很晚时才会散的。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可是何仙姑不在里面。于是她侧耳细听，听到了项羽的声音。原来正如她所希望的，项羽还在前面车前上给好些离去的女人和孩子送别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