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部分

　　1.26
　　一早起来，小区就开始进行第二次新冠筛查。上级要求全员连续两天核酸筛查。刚刚做完核酸，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问我们是否还在北京，如果在，明后天就可以按时化疗！这个消息很是令人激动，当下答应同意明后天化疗。
　　之领高兴地说：“这一过年什么都顺了，本来没有按时化疗的希望了，也不知那根高香点燃了，又可以按时化疗了，咱这病一定能好！”
　　天天做核酸，但肿瘤医院不认可，必须在本院做。放下电话，和之领立即打了车赶到医院，去做二次化疗的全部准备，先是抽血检查，然后是做核酸，不过临近年根，做核酸的明显减少，一上午就顺利办完了。
　　都检查完之后，向医生做了汇报，医生说：“后天上午来住院。”
　　我很自责有关不给红包就不会好好给看病的想法。医生之于病患，犹如教师之于学生，他们是希望每个患者都能得到及时治疗并尽快康复，患者以送红包来衡量医生的医品，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无风不起浪，医院大了，医生护士众多，医品良莠不齐也是情理之中，少数的小人败坏多数君子的事也是有的，不过到现在为止，给我看病的医生确实都是圣洁清高的。
　　新年会有新气象的，也许应验了之领的预见，新的一年会给我这个家带来新的生机。
　　1.27
　　明天进行第二次化疗，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点紧张，想来还是对咳血的恐惧吧。
　　之领一早去买了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她说今天咱炖肉吃吧，这是你的最爱，吃点肉积攒点精力，咱好迎接第二次化疗。
　　这就是老伴儿的情思。雍和宫算卦的说，有之领罩着我，我会无大碍的，这卦确实是算对了。如果遇此大病，没有之领的无微不至，其后果真的就不堪设想了。
　　家住七楼，临窗视去，一棵钻天杨近在咫尺。每天清晨，鹊声啾啾，如歌如乐。我和之领是从一住进来就看着这两只喜鹊筑巢的，每次看到喜鹊叼着草棍儿飞回来我俩都会思绪万千，今天看到将要筑成的鹊巢，更是感慨不已。我不止一次将我的灵魂寄托于这两只喜鹊身上，让他们带着我的灵魂在蓝天飞翔，带着我的灵魂辛勤劳作，带着我的灵魂养儿育女，有这对自由飞翔神鸟的寄托，我的肉体实在是一副臭皮囊了。
　　曙光初照树梢头，互对心音动玉喉。
　　共享风霜迎冷暖，相依雨雪度穷愁。
　　一飞南北抒心念，百啄东西聚物酬。
　　一世比肩无别虑，卿卿我我度春秋。
　　1.28
　　一早就去到医院，小艳和大丰已在等候，今天比较顺利，不到九点就住进了病房。同病房还有一男一女两个病友，都是肺癌。男的一直躺着，一句话没有，显得很是孤寂。女的则不停地打电话，从电话里我得知她是做过手术后又来化疗的，这是联合化疗的最后一次，之后再到门诊做六次单独的免疫化疗。
　　奇怪的是这位女士一点也没有脱发，精神状态也不错，打电话时不时地发出笑声。
　　化疗药物和第一次相同。刘主任交代：2月25日准备第三次化疗，17号之后要进行检查，对两次效果作出评估，并且由高主任亲自评估。过敏反应只能用不含激素的外用药涂抹，不得用口服药。为防止咳血，让提前服用云南白药。
　　听了刘主任的医嘱，我为尽量坚持不吃止痒药而感到正确。因化疗中西医发生冲突的时候，还是按西医医嘱办，因为在化疗领域，刘教授是专家。不过，这需要我以极大的毅力来忍受瘙痒的折磨。
　　从第一袋液（帕博丽珠单抗）输到一半开始，就感到舌头酸甜麻，浑身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下肢有点酸楚，一直持续不减。5点出院时，小艳开车来接，已有很长时间不开车了，见到小艳后，我就接过了钥匙，我想再亲自开一次车去。
　　1.29
　　上一次咳血就在第二天，所以今天一家人都特别注意咳嗽，只要我一咳嗽，之领和莉子就会同时停下手中的活，侧耳细听，听得我咳出了痰，就会不约而同的问一声：“怎么样？”一家人都对上次的咳血心有余悸，好在两天过去了，这次没有咳血。
　　虽然没有咳血，化疗反应还是很快袭击了全身，每个关节都感到酸痛，还有点发烧的感觉，但体温还正常。微微有点头晕，没有食欲，疲劳感强烈，总想睡觉，又似睡非睡，似梦非梦。晚上梦见了嘟嘟，他在前边跑，我在后边追，快要追上的时候，突然嘟嘟摔倒了，滚下了山坡，我喊了一声惊醒了。
　　我这是在想嘟嘟了，很少梦见孩子，今天梦到了却如此不开心，这孩子是不是又闹病了，他们都瞒着我？嘟嘟从小就体质弱，爱闹病的。
　　睁开了眼，窗外朦朦胧胧，那两只喜鹊静悄悄的，我知道离天亮还早。头稍微有点疼，嘴里发苦，嗓子有点火辣，想喝口水，但懒得起来，不是懒得起来，而是动了几下，身子和腿脚似乎都不听使唤，也就不再扎挣。侧身看看之领，她睡得正香，我的心又是一畅，之领能睡个好觉，我的担心就会减轻不少。
　　可能是动了身体的原因，触动了皮肤，瘙痒立即袭来，我不敢挠，只用指甲掐一下，以求减缓，忽然感到，我和之领是如此的可怜，如此的孤寂和脆弱，我怀疑，即便是可以手术，我还能有战胜疾病的勇气和毅力吗？
　　随后便迷迷糊糊的又进入了半睡眠状态，感觉到之领起床的时候再睁开眼，天已经大亮，清晰的听见喜鹊又在无忧无虑的鸣叫了。
　　1.30（腊月二十八星期天）
　　小艳带萱萱来，特意陪我们过年。我和小艳开玩笑说，小艳这是等于回娘家过年。莉子请假提前进入假期，几个人开始装饰房间。屋子里贴满了福字、喜字以及新画，摆了不少新花和绿植。一个屋子布置得像结婚的新房一般，两个孩子是想方设法要让我们过一个不伤感的年。
　　活了60年，只在外边过过三个年，上世纪70年代中期，在内蒙的浑善达克沙地腹部的熬隆淖陪一位叔叔过了一个年，那时我才十来岁；上世纪80年代初期，陪弟弟在深县的钻井队过了一个年。今年是在北京过年，上两次是我陪别人过年，今年是别人陪我过年。
　　多少年了，年的准备都是以我为主，包括年夜饭，主厨的位置是雷打不动的。可惜的是，这次过年我只有看的资格，就这看都没有很好的精力，我实在已经是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废物了。这对自己无疑是一种沉重的打击。我不能细想，不能引起情绪的波动，不能让孩子们减少年关到来的快乐。
　　1.31（腊月二十九除夕）
　　除夕了……不知后面还有几个除夕？
　　除夕的饺子我还是要上手的。虽然腿轻飘飘的，手也麻木颤抖，但包饺子还是可以的，只不过速度远远不如好的时候，每次感到已经捏好了，一松手却还是没有捏好，只好来第二次。但我尽量不让家人看到我的笨拙和无力。
　　吃完饭后孩子们和之领看春节联欢晚会，我有点实在支持不住，早早睡下了。并且躺下就睡了过去，似乎很长时间没有睡觉了……
　　2.1（春节）
　　春节了。家里人一早就开始拜年。除了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原来大多数年年拜年的朋友都不拜年了。给重病人拜年，一怕打扰病人休息，另外也可能是一种忌讳，年下接触重病人是不吉利的。我也除了几个要好的朋友，没有拜年。没有拜年，正是一种尊重呢。所以今年减少了拜年的礼节。
　　早上虽然和家人们都通了电话或视屏，我还是特别想念家人，特别想见见嘟嘟，像去年春节一样，带着他在楼下放放小焰火，嘟嘟最喜欢在春节的时候玩这种东西。
　　2.2
　　这两天反应最大，身子轻飘飘的，手脚麻木，浑身酸痛，满身奇痒。只要屋里剩下自己，就想痛痛快快哭上一场，但我不能，我必须尽量淡化病情和反应后果，让家人好好过年。
　　再难受都能克服，但愿有疗效。如果有疗效，可以手术，明年在家里和家人过个年的机会还是有的。
　　今天特别想汀舟，给海燕打电话，询问了一下情况，海燕说汀舟病情稳定，让我多保重自己。
　　下午忽然想吃莜面，但又不知道做莜面的器具有没有，因为我两还都没有推窝窝、搓鱼鱼的功夫，只能借助工具。莜面是张家口人的主食，我从小吃莜面长大。基本上所有坝上人，对莜面情有独钟。母亲活着的时候，大年初四给母亲过完生日，初五的中午或晚上就会吃一顿莜面。每吃莜面的时候，母亲都会亲自上手，捏一屉莜面窝窝。
　　听到我想吃莜面，之领立即响应，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把做莜面的器具准备的一应俱全，可能她已经预料到我会提出吃莜面的要求吧。
　　莜面口蘑汤汤，还是家乡的味道，这味道里有多少对父母的思念……
　　2.3
　　早上起来吃完饭，小艳、莉子撺掇着之领秤体重，我没有看到数据显示，就听之领在说，体重降了十斤多了！
　　都是我连累了她。病榻上想得还是比较多，无论如何，我要为之领多活几年，这一辈子最大的收获就是和之领在一起，非常满足了。但不能照顾她的后半生，也是死不瞑目。我见过独居的老人，是很可怜的。有一位阿姨住在养老院，我曾去看过她几次，每次去他都拉着我的手不愿意松开，当我实在不得不告别的时候，她会像小孩儿一样流露出失望的神情，这阿姨身体还好，如果行动受到限制，那就更可怜了，岂止是可怜，实在是可怕。
　　想到此，我又感到了一丝自私的欣慰，老两口谁先死谁有福气呀。
　　今天梦到要和朋友一起吃饭，结果没有找到吃饭的地方。找了很多地方，走了很远，我实在累得走不动了，最后竟然是累醒了……这是不是预示着以后再也没有在一起吃饭的机会了？我在想……
　　2.4
　　今天是母亲的生日，原来每一年都为母亲过，但有一年不知发生了什么，尽然没有过，惹得母亲很不开心，这件事和没有给父亲买个小三轮车，成为我终身的遗憾和内疚。
　　母亲的生日一直是家中的一个节日，我的下一代很少能记得爷爷姥爷的生日，但几代人没有一个不记得奶奶姥姥的生日。
　　母亲虽然去世了，每年的这天还是保持吃面条的家庭传统。躺在床上，特别想念母亲，特别想到小时候，我经常高烧，每一次都是母亲用身体为我降温，不让我离开她的怀抱。后来长大了，每次发烧，母亲都会给我煮一个鸡蛋，放在我的枕头边上，我总是会保存很长时间才舍得吃掉。有一年高烧后得了皮炎，身上起了一个个鸡蛋大小的水泡，母亲就用针给我把水泡挑破，再上一些从公社卫生院买来的药水，一边抹一边用嘴给我吹，那凉丝丝的气息至今记忆犹新。
　　最为遗憾的是母亲去世我没在身边，我得如此重症，不排除上天因此对我的惩罚。不过母亲去世了也好，她要活着，看到儿子和孙子同时患上绝症，她一定禁受不住的。
　　今天立春。
　　今天冬奥会在老家张家口开幕。
　　今天做血常规化验，白细胞2800。
　　2.5
　　今天阅读完了《心即世界：王阳明传》，这是一本胡越、王勉三、梁启超和太虚法师四人著作的合集。前二位从不同角度讲述了王阳明的经历，后二位则从不同视觉阐述了王阳明的学说精髓，是一本有关王阳明平生事业与思想要旨为一体的权威性著作。未病前，在家里读过王阳明的《传习录》，理解的非常肤浅。这次在病中用了十几天的时间通读这部书，感受确实不一样，可以加强对心性的修养，更好地帮助看淡生死。
　　阳明哲学可归约成四句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无善无恶和有善有恶这已经没有践行的机会了，也践行不来。知善知恶这点良知还是可以反思的，其实这一段时间无时不在反思。为善去恶是格物，如果真有奇迹在我的身上发生，这一点将会是我努力前行的目标。这一点也很适合我这一辈子接受的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教育。当今社会，绝大多数人都是为善不去恶，不少人把去恶看成是一种鲁莽和愚蠢，以至于这个社会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虚妄、浮躁、是非不分的时代。
　　阳明在《答顾东桥书》中说：“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和疾病抗争，也特别需要这“心”的功力，这段时间我的心还是布满了灰尘和污垢，没有撑起“主”的责任来，所以不能和虚灵明觉相拥抱，也就不能明知“良知”的境界，这是怕死的关键所在，怕死，则影响机体，影响免疫，怎么会有好的治疗效果呢。
　　阳明又说;“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当我能够有一点感应天地万物是非的灵气的时候，我的心体相对不就强大起来吗！我忽然发现，阳明心学中不也包括“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吗。
　　“朝闻道，夕死可矣！”自己很开心读了这本书。
　　2.6
　　春节过完了，吃完早饭小艳带萱萱就回去了，我在小屋躺着，只嘱咐了一句“路上慢点”，实在没有精力起来送一下。
　　小艳走后和一位癌症朋友在微信上聊了几句，互祝春节快乐，朋友发给我的小表情竟然是一枝耷拉了脑袋，像是低着头颅的玫瑰花，微信系统里对这朵花的正式解释是“凋谢”，我以此看到了朋友的无助、压抑和不安，其实这也是我的心境。我给他回了三朵挺拔的小玫瑰和三张开心的笑脸，留言：
　　我们癌症病人，依然和玫瑰一样绚丽挺拔！
　　中午睡起来，感觉到精神不错，我想这次的化疗反应终于快结束了，一关一关的过来，是多么艰难的历程，但不能停步，还得一直向前走，虽然离无路的悬崖峭壁越来越近，不是还总是想在悬崖处应验“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期盼吗？
　　莉子特意给买了两本书，一本《论语全译》，一本《智囊》，这是都看过的。今天看到《论语》，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吾所以有大患者……”之所以想起这么一句话来，我想是因为我想知道“吾为何会有大患”，记得这句话是《论语》上的，随手翻来却没有，百度了一下才知道是《道德经》的一句话：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翻译过来是:“得宠和受辱,都会感到担惊受怕,大患看得和生命一样。何以见得宠和辱都使人担惊受怕呢？因为当得宠的人处于地位低下时，得宠会因为为之惊喜而受到惊吓,一旦失掉,就会惊惧不安,所以说宠和辱都使人担惊受怕。什么叫怕自己的身体遭到大祸呢？我之所以有大祸，是因为我有这个身体，如果我没有这个身体，我有什么祸害呢。所以能做到贵身忘我去治理天下的人，才可以将天下重担托付给他。
　　老祖宗的这段话让我深思不已，如果把功名利禄看得比生命还重要，那一定是错误的。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这是任何功名利禄都换不来的，生命才是第一位的。人生过程中，应该把生命看得最重，把功名利禄放到生命的后面。这一点，我很是欣慰，这一辈子，对功名利禄一节，没有太多的追求，都是顺其自然的。因为我从农村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有了极其满足之心。离开农村后，不论什么事都是我没有想到的，并给了我一次次惊喜的满足：上学发衣服，发生活用品，发伙食费。工作后还发房子。那时，除了媳妇不发，单位发的东西足可以维持日常生活，所以很是满足。
　　记得2002年企业改制，要提拔一位副厂长，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副处级干部，厂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明争暗斗不亦乐乎。老领导顾厂长找我谈话，要提拔我，并准备让我主管法律事务和企业改革，我的回答是“现在挣得厉害，为了将来好开展工作，把这机会给别人吧。至于我，提不提我都会把工作干好！”我的回答除了极少数几个人外，很多人不知道，也不会相信。在这样一个利欲熏心的时代，不行贿送礼争抢晋升机会就不错了，谁还会去把送上门的机会推迟掉。但顾厂长感受到了我的淡然仕途的心态，对此给与了我高度的人品评价，之后20年的岁月里，顾厂长始终保持着对我的信任，直到退休后的今天。
　　对提干，并不是自己多么虚伪矫情，确实没有太大的逐禄兴趣，总感到那个过程太麻烦，太丧人格，任其自然是我一辈子秉承的原则。
　　所以我这心思和老祖宗李耳在某一点上很是相似，生命最可贵，利禄是云烟。
　　我没有得宠过的感觉，也没有受辱过的感觉，那我的“大患”来自何处呢？当然是来自生命。得到生命，是应该极具恩宠的事，但没懂得得宠，现在要失去生命了，却感到了深深的“受辱”，我的宠辱原来是不平衡的，这不正是“患”之所在吗！患生命的不存在，所以有了恐惧。
　　这就需要倒回来看待这个问题：宠辱是因为有这个身体，我要把这个身体去掉，还会有宠辱吗？一了百了，《心经》说：“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老子和释迦牟尼殊途同归了。
　　想到此，我的心里轻松了不少，老祖宗的“道”才是“涅槃”的归宿。人活着不就是在寻找这条“道”么？一条走到悬崖峭壁尽头才能感悟到的“道”。
　　所以，得了绝症，要更坚定的、更有精神的不断向前走，千万不能把头颅低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