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急迫

　　晦兮，如今的何仙姑再不是心劲如何去云游四海了，而是心劲如何才能逃走。真正是天无绝人之路，由云游五湖四海，她突然想起吕洞宾，便觉得得神思镇定，不再惶恐了。她为何整个上昼像只没头的小鸡到处乱窜却没有想起他来兮？他至今还在城里。她固然恨他，可他是强壮而能干的官二代，又不怕陈胜、吴广的军队。嗨兮，他上次在这里时她曾经对他大发脾气，他也说了一些令人难以饶恕的话，不过在目前这种时光，她是不会去计较那些事的。他还有一匹马和辆马车兮。嗨兮，她为何没有早想到他嗨！他可以把她们全都带走，离开这个皖城，不受陈胜、吴广军队的糟蹋，到别的任何地土去，到任何地土去都行。
　　她回头面对何彩云，十分急迫地吩咐她：“你晓得吕洞宾住在哪里兮？在皖城边驿站？”
　　“嗨兮，姐姐，不过……”
　　“嗨兮，现在你尽快跑到那里去告诉他，我要他来一下。我要他尽快赶着他的马和马车来，或者来别的车，如果找得到的话。把虞姬生了孩子的事也告诉他，就说我要他来带我们离开这里。嗨兮，赶快！马上就去。”她直着腰背坐起来，推了何彩云一把，叫她快跑。
　　“嗨兮，玉皇大帝，姐姐！我可不敢一个人在黑夜里乱跑！要是陈胜、吴广的军队把我给逮住了，那我怎么为？”
　　“你只要快跑就能赶上刚才那些人，他们是不会让陈胜、吴广的军队逮住你的。快走！”
　　“我害怕嗨！要是吕洞宾不在驿站里兮？”
　　“那就打听他在哪里。难道你就连这点勇气也没有？要是他不在驿站，你就到人间饭館找他，到吕洞宾住的地土去。到处去找。要是你不赶紧去找到他，陈胜、吴广的军队就会把我们全部逮住嗨。”
　　何彩云走了以后，何仙姑回到她的住屋里，点上一盏灯。屋里热得像个蒸笼，仿佛把中昼的热气全都关在里面了似的。她那迟钝的感觉已在逐渐消失，肚子开始闹着要吃东西了。她记起自己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没吃过什么，只喝了一勺细米粥，于是端灯走进灶房。那儿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但还是闷热得很。她发现长柄浅鼎里还有半张硬细米饼，便拿起来大口大口地啃着，一面寻找别的进口货。缽里还剩下一点细米粥，她等不及把它倒进口里，便随手用大钓舀着吃起来。那是应当放盐的，可是她饿急了，懒得寻找，接连吃了四勺，她这才觉得灶房房里实在太热，便一手拿灯一手抓一块细米饼到她的住屋去了。
　　她晓得她应当去陪伴虞姬。要是出何事，虞姬也没有那个力气叫人兮。可是一想起要回到那间屋里，那间她已经待过许多恶梦般时光的屋里，她就厌烦得很。哪怕虞姬就要死了，她也不能再回到那里去，她永远也不要再见那个屋里的唧兮嗨兮。她把灯放在窗边的烛台上，然后又回到前面的院子里去。这里凉快得多，尽管夜里的气温仍然是相当热的。她坐在台阶上，在灯火投过来的暗淡的光圈中，又啃起细米饼来。她啃完细米饼，体力恢复了些，揪心的恐惧也随之而来了。她听得见街上远处嗡嗡的嘈杂声，但不晓得这意味着何事。她只觉得有种洪大的声响在时起时伏，但压根儿听不清楚。她聚精会神地向前倾着身子细听，很快就因为过于紧张而腰酸背疼起来。嗨兮，人，神，鬼三界再没有别的事情叫她如此渴望的了，像现在渴望听到马蹄声、渴望看到吕洞宾那毫不在意和充满自信的眼光来嘲笑她的恐惧了。吕洞宾会把她们带走，带到某个地土去。她不晓得去哪里，她也不去管它。
　　她坐在那里侧耳倾听城区的声音，这时树顶上升起一片隐隐的火光，使她觉得奇怪。她望着望着，那火光愈来愈亮。黑暗的天空发红了，先是粉红，随即变成深红；接着她突然看见一条巨大的火舌从树顶上蹿而起，高高地升到半空中。她猛地跳起来，心又开始发紧了，怦怦地跳个不停。
　　陈胜、吴广的军队已经来了！她晓得他们来了，正在那里烧毁城区。那些火焰好像在距市中心不远的东边。它们升得越来越高，同时迅速展成一大片红光，她看了十分害怕。一定是一整条大街烧起来了。一阵略带些热的微风从那边迎面吹来，她闻到了烟火味。她跑回自己的屋里，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想更好地看看整个情景。天空呈一片可怖的殷红色，大团大团的黑烟像云涛似的旋转着挂在火焰上空。现在烟火味更浓了。何仙姑心乱如麻，时而认为这火焰会很快蔓延到锒杏树街，把这幢房子烧掉，时而设想陈胜、吳广的军队会向她冲过来，她要往哪里逃跑，她要如何对付。好像阴曹地府里所有的弧魂野鬼都在她耳边喊叫，她的头颅在极度的惶惑和惊恐中旋转起来，她不得不紧紧抓住窗棂，否则就要跌下去了。
　　“我得心劲心劲。”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我一定得有心劲。可是思绪躲避她，心劲像只受惊的燕雀在她心头掠过去。她俯靠着窗棂站在那里，忽然一个震耳欲聋的雷呜声飞来，比她前几天听到过的战鼓声都要响得多。天空被巨大的火焰撕裂了，接着又是几声巨响。大地震撼着，她头上的窗孔被震开的泥士纷纷落在周围，一声又一声震耳的爆炸声不断传来，天下变成了一个充满喧声、火焰和浑身颤抖的阴曹地府。火星汇成一股股激流蹿入天空，然后缓缓地、懒懒地穿过血红的烟云降落下来。这时她仿佛听到隔壁屋里无力的呼唤声，但是她不去管它。她现在没有工夫去照看虞姬了。现在除了恐惧，那种如她所见的火焰般迅速流遍全身血脉的恐惧，再也没别的事情需要顾及的了。
　　此时此刻，何仙姑像一个吓得发疯的孩子，要把自己的头钻进娘亲怀里，躲避眼前的情景。如果她在家里，跟娘亲一起，那么她要从这些惊心动魄的响声中她听到另一种声音，一种三步并作一步惊惶地奔上楼来的脚步声，同时还听到一个像迷路的猎狗狂叫的声音。何彩云冲进来了，她奔到何仙姑跟前，像要把骨头也捏碎似的。一把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臂。
　　“陈胜、吴广军队来了嗨?”何仙姑首先嚷起来。
　　“嗨兮，姐姐。是咱们自己人！”何彩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指甲在何仙姑的胳臂上掐得更深了。“他们在烧驿站和仓库，还有，玉皇大帝，嗨兮，他们还抡走马车和粮食，而且，姐姐，咱们都会被烧光了！”何彩云又尖叫起来，一面紧紧抓住何仙姑的手臂，使她又痛又恼，忍不住要哭了。
　　何仙姑使劲甩掉她的那只手。她心劲着还来得及逃跑的！原来陈胜、吴广的军队还没来兮！于是她把惊散了的全身力气重整起来。她心劲：“如果我不能控制住自己，我就会像只烫坏了的狗儿似的拼命号叫了！”同时何彩云那副可怜的惶恐相也帮助着她镇定下来，她抓住何彩云的肩膀使劲摇晃。“还是谈正经的事。别管那些乱哄哄的事了，陈胜、吴广的军队还没来嗨，你这木瓜心肝！你见到吕洞宾了？他是如何说的？他会不会来？”
　　何彩云不再号叫了，但是她的牙床还在打颤：“嗨兮，姐姐。我后来找到他。像你吩咐的，在一个?他?”
　　“他会来吗？别管在哪里找到的。你告诉他要把马带来嗨？”
　　“玉皇大帝，姐姐，他说咱们的军队把他的马和马车拉去当伤兵车了。”
　　“嗨兮，我的玉皇大帝！”
　　“不过，他会来的。”
　　“他是如何说的？”
　　这时何彩云不太喘了，已能稍稍控制自己，但她的两个眼珠子还在紧张地转动。
　　“嗨兮，姐姐，正像你说的，俺在一家驿站找到了他。我站在外面喊他，他就出来了。他奇怪地看着我，我刚要跟他说话时，大兵就在那头放起火来。他说来的，就一把拽着我跑到驿站。后来他说：有何事？快讲。我说你说的，吕洞宾，请赶快来，带着你的马和马车来。虞姬生了个孩子，何仙姑急着要离开这个皖城。他说，她打算到哪里去兮？我说，我不晓得，玉皇大帝，不过你一定得去，因为陈胜、吴广的军队就要来了，要他陪你一起走。他笑着说他们把他的马拉走了。”
　　何仙姑的心情沉重起来，觉得最后一线希望也消失了。她真木头兮，为何没有想到军队撤退时必然会把留在城里的所有车辆和骡马都拉走兮？她一时吓得目瞪口呆，也没听见何彩云还在说些何事。不过，她很快又恢复过来，继续听下半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