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规章制度

　　校长是个事业心极强的人物。
　　校长想彻底扭转山镇高级中学以往高考连年失利的败局，从而证明自己拥有超常的管理能力和领导才能，并还社会、家长、特别是教育局领导一个良好的声誉；更重要的是为自己的早日进城积累资本。
　　校长昼思夜想，在一切有可能提高教学成绩的因素上大动脑筋。在诸多因素中，时间作为最基本的保证，首先被校长看重并接受。经过几天的运筹谋划，一个凝聚着校长心血和厚望的工作计划终于如期在新学年第一个全体教职工大会上公布生效。计划中对时间的利用精打细算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仅将每课时四十五分种延长到五十分钟，而且硬是从休息时间和课外活动中挤出两课时。这对于原本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因而精力不济的老师们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校长的声音却诚恳、浑厚而又嘹亮，一如初夏第一波儿爬上树枝高声鸣叫的蝉：“我们的第二项改革措施是：进一步强化坐班管理。具体办法是，由教导处四名教导干事组成考勤检查小组，不定期检查各教室和各办公室。有课的——包括自习辅导——不到教室，属旷课；无课的，不在办公室，属旷工；每节课二十分钟前未到的属迟到，二十分钟后未到的属旷课或旷工。衡量的标准是，最后的一声铃声结束时你的后腿必须跨入室内，否则以迟到论处……学校考虑到老师们的身体和辛苦，发放一定的坐班补贴，每月旷工旷课事假病假迟到早退累计不超过三天，即三十九课时，便可得到二十元；超出三天，分文不得……因为上面不准发钱，我们考虑再三，决定以伙食补助的形式，把这笔钱充在大家的饭卡里。”
　　尽管校长反反复复、诚诚恳恳地阐明推行新工作计划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但教师们依然叫苦不迭，哈欠连天，昏昏欲睡，几天后便纷纷找领导反映情况，陈述利害。
　　校长和教务处宋主任应接不暇，校长便责成政教处印发下来一份提案书，让大家把意见和建议都写在上面。
　　教师们兴趣盎然，填写极为认真，完了，交上去等待领导裁夺。
　　五弟认真得一丝不苟。他觉得提案单上的空白太小，无论问题栏还是建议栏，都根本盛不下那许许多多从心底奔涌而出的话，便索性打了两个通宵，另外写了一份长达二十三页的报告。
　　教职工大会在一片吵吵嚷嚷的气氛中召开。
　　校长解答大会提案：“大家反映的问题，集中在三个方面：睡觉，住房，还有食堂生活。解答如下：第一，任何新事物的诞生，开始都必然会引起一些同志的不理解，有的同志甚至大喊大叫。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里面有个逐渐适应的过程。关于作息时间和坐班管理，我们不能变动。别的高中都紧，唯独我们松松垮垮，我们无法向上级和社会交待。如果我们工作有了成绩还好说话，可现在我们让兄弟学校落下好远，就是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恐怕也赶不上人家，我们还有什么资格和理由躺下来睡大觉呢？更重要的是，从大家的切身利益考虑，我们必须正视全省教师超编八万多、而我们一个小小的山海县就超编两千五百多人的残酷现实啊！我们都明白，社会衡量学校办得好坏的标准，就是看是否有功劳，也就是能不能考上众多的大学生，你考不上几个大学生，就没有功劳，社会也就不承认我们的苦劳。那种‘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的观点，在当今这个社会里是行不通的。我们面临着素质教育的激烈挑战，全国范围的第三轮新的课程改革的浪潮正在向我们涌来，我们逃不脱下岗的激烈竞争啊，老师们！老实说，我王思畅干不好校长这份工作，还可以当教师，可教师干不好教学工作，也就是教不出好成绩，再干什么呢？谁愿意接受下岗的残酷现实呢？
　　“有不少老师反映，查人太频繁，一天查六七次，多的时候，每节课、每个自习都查，干扰上课办公。实际上，规章制度只是用来约束那些松松垮垮、工作不积极的人的。你真正遵守它，就不会感到它的存在，还谈什么干扰呢？这就好比我们校园的大围墙一样，大家都自觉地从大门走，就不会感到大围墙对自己有约束，相反，会有一种安全感，可是有些人偏偏不走大门，偏偏要爬墙头，当然就认为大围墙是障碍了。我们就必须约束这部分人。
　　“第二，住房问题。我们尽力解决。眼前关键不是钱的问题，我们有择校生的择校费和社会的赞助，我们还可以让教师集一部分资金，眼前的关键是上面审批的问题，我王思畅拿自己的人格向大家保证，用最短的时间争取到上面的支持，在山海县六所乡下高中里率先让老师们住上楼房！
　　“第三是食堂生活。我想，做饭的想到吃饭的，吃饭的想到做饭的，问题就好办了，但关键是做饭的应该明确自己的工作是服务于教学的，应该力争把饭菜做得好一点儿。
　　“总之，我们目前困难重重，步履维艰。希望，也相信具有高度职业道德感的老师们、同仁们，能以大局为重，卧薪尝胆，和衷共济，共同渡过眼前的难关，开创山镇高级中学崭新的、灿烂辉煌的明天！”
　　对教师的意见和建议，校长的话等于什么也没说，因为除了强调要拼死拼活地工作以外，就是又重复了眼前教育面临下岗的形势，就像唐三藏又念了一遍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样，校长的话就自然在全校教职工中引起了极大的不满，大家仿佛受了莫大的玷污一样。
　　
　　回到语文教研组，四弟的一句“我靠！”就把老师们对校长发言的评价给概括了。
　　大哥说：“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其实，他们何尝不知道这样做对教师们太苛刻呢？可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领导自有领导的苦衷，他们制定的任何一种规章制度，在束缚住了教师的同时，也捆住了自己。如果不是上面对各位领导的政绩考核，有哪位领导愿意这样加班加点，搞得群众叫苦不迭、怨声载道？”
　　大哥这一善解人意的高见，平息了我们弟兄四个的牢骚和怨言，特别在五弟的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在这之前，五弟因为自己的长篇报告打了水漂而情绪低落，听了大哥这番话之后，郁闷的心胸就像连阴雨过后的晴空，豁然开朗。正像以往的领导理解他和女朋友葛玲老师谈情说爱总是耽误了工作一样，五弟对领导的苦衷表示了最大的宽容，并为此和四弟、二哥争论得面红耳赤。
　　“领导百分之百地知道教师的苦、教师的累，你俩就是说到天边，领导也必须得这么做！”五弟以从来没有过的英雄气概结束了这场争论，并用扬长而去剥夺了二哥和四弟反攻的机会和权利。
　　四弟望着五弟趾高气昂远去的背影，自嘲地耸耸肩：“娘稀屁，要是在葛玲老师面前能有这么一股英雄气概，就不用丢我们男子汉的人了！”
　　
　　下午，上第一节课的铃声悠扬地响过，语文组办公室里却回荡着像雷一样的鼾声。除了有课的两位女老师搓着惺忪的眼睛，呵欠连天、而又匆匆忙忙地到教室上课去了以外，其余的全趴在办公桌上睡觉。困顿写在每个人的身上、脸上和那极深沉的鼾声里。老教研组长马眼老师睡得最热烈而疲乏，他身体蜷曲趴伏，一如一只在网眼上挣扎了半天而不脱、终于精疲力尽、然后被拖上岸来的对虾，又很容易让人想到他平时走路、上课、办公也总是这样的一种姿势。清清的口水从他苍白的嘴角淌下来，溢满暗褐色办公桌上那个拇指大的窝窝儿后，又顺着桌面的低洼处向地面流着……这时，教务处两位干事推门而入，毫无表情地在出勤者的姓名下面划上“√”，之后悄然离去。——他们不管睡觉不睡觉，只记谁到谁不到！学校的规章制度就是这样规定的：你累了可以趴在办公桌上少睡会儿，这谁都能理解，但你绝对不能迟到。
　　在这一瞬间，五弟竟以理解领导苦衷、和领导诚恳地谈谈教师休息问题的姿态和心态，出现在教务处宋主任的门口。五弟不由得睁大了刚才还迷离惺忪的眼睛——五弟竟然发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从败坏废弃的旧锁孔里，五弟看到了宋主任正横卧在沙发上，睡得柔软舒适，好香好甜！那困顿、疲乏无异于教研组里的老师们，不同的是那白里透亮的口水不是流向桌面、地面，而是被沙发里高贵的海绵贮存了起来；高级的是睡觉姿势的正规化、睡觉工具的先进化以及这一举动的隐秘性——天蓝色的窗帘沉甸甸地垂下来，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外面的视线……
　　五弟高兴得手舞足蹈。五弟以亲眼所见证明了自己观点的正确，并且用铁一般的事实让反对他观点的哥儿们哑口无言。这在五弟的论辩史上是少有的，因而五弟嘴里不断地吹着小曲，去上自习辅导的时候竟然一路小曲地来到教室，站在讲台上摇头晃脑地吹了足足三十多秒钟，才在五十多双疑惑的眼睛的惊讶注视中回过神来！
　　五弟不无尴尬地笑笑，然后干咳两声，说：“对不起，我……临时……得了一种怪病，医生建议，用吹气的方法治疗……我只是想试试，没想到试过了头儿……”
　　其实，五弟的可爱之处在于，他不知道二哥和四弟与他的争论是故意逗他玩儿的，他有些观点的正确性，稍有点儿理性的人都心知肚明。
　　
　　五弟洋洋得意过了头儿，以致于和葛玲老师躲在宿舍里聚精会神地“做作业”的时候，竟然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了声。五弟在不该笑的时候竟然笑出了声，这种反常的举动，令细心的葛玲老师一下子就体会到了五弟的心不在焉。葛玲老师推开五弟，一跃而起，对五弟怒目而视，声音不高，却有如锋利无比的金针，直扎五弟那颗砰砰乱跳的心：“说，想什么？”
　　纤弱的五弟只能做出坦白。
　　葛玲老师的纤纤玉手狠戳一下五弟的额头，嗔道：“无聊！心思多用点儿教学上吧，当心月考成绩上不去，人家说闲话！”
　　五弟乖乖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做了错事等待着严厉老师的严厉处罚的小孩。
　　没有等来处罚，五弟心里却涌起一股无形的压力。五弟面色灰灰，找到我，说：“三哥，你得救我……”
　　五弟费尽力气，终于把意思表达清楚之后，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态。我和五弟教同一个年级，五弟无法将他的意思跟教同年级的两个女同仁说，五弟为了逃避教学成绩不佳的难堪和由此带来的领导的批评，更关键的是摆脱女朋友葛玲老师的轻视，只能让我在同年级流水批卷的时候压压我的学生的分数，同时抬抬他的学生的分数。
　　我觉得这样做对我的学生有失公允，嘴里说：“你是不是杞人忧天了小五？未必你教的两个班的成绩就像你想象的那么差吧？”
　　五弟灰溜溜的，有如被众人追打的过街的小鼠，说：“三哥呀，我教的学生，我心里有数儿，你可不能看小弟的笑话啊，更关键的是，葛玲……”
　　五弟的态度如此坦诚，让我不忍心丢下他不管。结果，我和五弟的月考成绩被两个女老师拉下一大截儿，因而在全体教师列席的月考分析会上，受到了教务处宋主任和校长的轮番点名批评。
　　在回宿舍的路上，我对心灰意冷的五弟说：“小五，咱俩都犯了一个非常低级的错误，因为这个低级错误，咱俩都脸上无光，我愧对我的学生，你也没摆脱葛玲老师对你的白眼。”
　　五弟一脸的迷茫，问：“啥低级错误？”
　　我说：“咱俩用的是‘水落石出’法，结果，‘水’是落了，‘石’却没有高出来；如果用‘水涨船高’法，效果可就大不一样了。”
　　五弟茅塞顿开，兴奋和激动写满了刚刚还是一片灰色蒙蒙的土脸，仿佛在黑咕隆咚的池塘里挣扎着、渐渐沉入塘底的时候，忽然有人抛给了他一根救命稻草。
　　五弟埋怨道：“你咋不早说？”
　　我拉下脸，说：“什么不早说？给你棒槌还当针（真）了你？就这一次，以后可没有第二次了！”
　　五弟的应答就有了一种飘飘忽忽的感觉，一如春天被风吹得在天空中到处飘动的柳絮：“那……是，那是……”
　　随着时间的磨蚀，五弟和葛玲老师的关系不仅恢复如初，而且就像山镇高级中学那座水塔一样，稳固而且高挺。在接下来的期中考试中，我和五弟也终于甩掉了落后的帽子，我们语文教研组也因为我和五弟的巨大进步，受到了学校领导在期中考试分析会上的公开表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