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俞知州荣归旧故里 众学子抱负展才情
作品名称:弱水铭 作者:步俞 发布时间:2024-04-25 14:32:26 字数:9341
话说胡彦江同涂七娘一夜风流,虽心生惭愧,但有步师爷交代之事,此时也无暇顾及,只得先将学堂布置一新,容日后再作打算。果然不过几日,便有俞四前来告知,让他同一众学子,前往村口迎接俞知州。
如此,等胡彦江带着诸多学生,赶至桥头大石牌坊下,只见处处张喜结彩,两边又各挑着几串鞭炮,且人已站得满当,想必除却老弱妇孺外,步、俞两姓皆已尽数到场。
再寻到俞大户和步师爷,胡彦江打过招呼,就听俞良问道:“学里可是安排妥当?”
胡彦江便回道:“一切皆已布置周全。”
又闻步傑叮嘱道:“让学生们有所准备着,这可干系到他们的前程,千万别失了脸面才是。”
胡彦江颔首道:“步师爷尽管放心,事情轻重,彦江还是分得清,这几日已是让他们早晚习读,并另加指导了。”
步傑笑道:“这般就好,只盼此回俞知州还乡,能带来喜讯,提携一下这群孩子才是。”
俞良也笑道:“咱们鹰嘴崖,多年不曾出落人物于外,但愿孩子们能借此机遇,出外博得一个好前程,方不辱没了咱这‘文明之村’的美誉。”
步师爷听后连连点头,不禁仰首看向那大石牌坊上,牟乳县衙颁发的“文明之村”的牌匾,而后又对俞大户说道:“依着时辰,怕是快到了,咱们要不要前去迎接一下?”
俞良便道:“你不是已让正强前往引路了么?况且,俞生哥早已派人递了话,叫咱们只当普通省亲,一切礼仪皆可免去,否则,倒叫好事之辈嚼了舌根,令他不好去做。”
步傑不由赞叹道:“俞知州温良宽厚,能治地一方,果然不似咱们常人。”
俞良却好笑道:“你也别一口一个俞知州了,知你在官场混迹多年,但咱们终究打小跟随俞生哥玩在一处,若他听见你如此相称,倒显得生分了不是?”
步师爷闻过哈哈一笑,就拍着额头自嘲道:“你瞧我,混在官场别的没学会,这虚头巴脑的礼节,却是至今犹在。行,咱听你的便是,只喊俞生哥。”
此处,俞大户和步师爷正说笑得热闹,而另一边,自谦几个也没闲着,争相议论着俞知州的到来,及对外出求学的渴望,一时好不欢喜。
就见俞可庆憧憬着道:“若果真能去蓿威州,咱们定要设法留在那里,混出一个名堂才是,将来有一日,也似这般衣锦还乡。”
倒令步正东一撇嘴道:“你也别高兴太早,事情怎样还无法预料呢,却是好打算。”
俞可庆白了他一眼,便道:“你这人好是没趣,偏只会泼咱冷水。”
步正升遂调侃道:“倘若真是去了,你就舍得婉霞么?到时,可别寻我等诉那相思之苦。”
俞可庆嘿嘿乐道:“听自谦说,当今朝廷,有可能男、女大学堂同时设立,咱们一起去了便是。”
自谦笑道:“你求取功名,也不忘了红颜知己,就不怕婉霞到了蓿威州,再动了别的心思?”
俞可庆不解道:“动了甚么心思?”
步正东便戏笑道:“若此番果真出去,定是人才济济。家世显赫、才华横溢者,比比皆是,你又算得哪棵葱?别以为是在咱鹰嘴崖,皆拿你当了盘菜。”
步正升也戏谑道:“还是一盘上不得席面的腌菜。”
俞可庆听过闷头不语,随即又笑道:“你们休要打趣咱,婉霞可不像你等说的那般。”
几人闻后一阵好笑,也不再理会于他。却见俞可有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自谦就问道:“可有,怎的看你对外出求学之事,似乎兴趣不大?”
俞可有强颜笑道:“咱又不是童生身份,能关我何事?”
自谦忙宽慰道:“朝廷若设立男女学堂,当是要放开身份才对,以便同等求学,定不会是你想的那般。”
俞可有叹道:“即使如此,也不由着我来决定的。”
自谦疑问道:“此话怎讲?”
俞可有苦笑道:“你当明白,咱家世代行医,两个姐姐出嫁已久,如今只俺一个男丁,这家传医学,总不能断在我手里不是?终要传承下去的。且我爹早有此想法,即便遇上那等机会,恐怕也未必会同意。”
自谦几个听后一阵沉默,知他身不由己,遂也不再聊此事,就另寻了话题打岔过去。而正说着呢,忽然人群骚动,便闻得有人喊道:“来了。”
这般,待几人上前望去,果然,远远便看到一辆马车向村口驶来,在那前面牵马扯缰绳的,不是步正强又能是谁?于是,俞大户忙让点起鞭炮,顷刻之间,硝烟弥漫、万声轰鸣。
再等一阵鞭炮声过后,那马车已是到了桥头。就见,步正强收住缰绳、喝住马匹,又瞧,赶车的随从,急忙放好车凳,而一路护卫的两名衙役,则是下马上前,手按腰刀,立于左右警戒起来。
如此,只看那随从忙将车门帘撩开,打里面下来一人,但见其身材伟岸,着一袭绛红长袍马褂,头戴便帽。生的是剑眉虎目、挺鼻口阔、面白无须,一种不怒而威之感由内向外,正是阔别家乡已久的俞知州。
这俞知州,单名一个“生”字,曾做过牟乳县县丞,后又调至蓿威州,近年来方升任知州一职。那蓿威州虽属惘登府辖内散州,而非省直隶州,但因是海疆要塞,且持有重兵把守,位置上来言,自是比一般的县城,被重视一些的。
这般,俞大户和步师爷就急忙上前,也正欲行礼,却被俞知州抬手止住,并笑道:“两位兄弟何须生分,那孩童之时,你俩可是随咱山野闲逛、河中嬉闹的,整天黏着我,难道今日非要如此不成?”
俞良不由动容道:“俞生哥,许久不见,想煞小弟了。”
步傑也不禁眼眶一红,喊道:“小弟恭迎俞生哥还乡。”
多年未曾回来,此刻如何不近乡情怯,便见俞知州神情肃然,遂伸手张怀,就同俞大户、步师爷相拥一处,三人一时好不感慨。
而后,又看着那大石牌坊的对联,吟道:“莫弃莫离,祖宗有示,坐卧呜河东;死生相依,家风有训,盘踞夜河西。”言毕,竟是虎目含泪。
随之,便对着前来迎接的人群,抱拳施礼,朗声道:“诸位乡亲,俺俞生回家了。”
此时,就看那鹰嘴崖的乡亲,皆纷纷行礼喊道:“小民见过知州大人。”
也见得此番场景,俞知州登时心酸,急忙再深深还礼,抬首哽咽道:“咱们步、俞双姓,几百年来不弃不离,于这鹰嘴崖死生相依,虽族氏不同,实与家人无二。
诸位皆乃俞生的兄弟子侄,甚多都是打小玩在一处,无论何时,俺不过仍是村东那个俞家的大小子,在乡亲父老面前,怎敢称之为大人,受这等礼遇,实让俞生惭愧。”
遂又施了一礼后,说道:“众位乡亲,能忙里抽闲相迎俞生,自心中感激不尽,但现在正处农忙之时,还请各位先自散了,待晚上,定摆上流水大席,宴请家乡父老。”
如此,那迎接的人群,顿然发出一阵喝彩,也骚动一时后,一些同俞知州不熟之人纷纷离去,只剩下相知的,如俞姓这边,俞清嫣的爹爹俞晃,俞可有的爹爹俞然,俞可庆的爹爹俞儒,另俞四、俞大哲几个。
及步家那边,除了步七、步九,身为长辈没来,像步艳霓的爹爹步晨,步婉霞的爹爹步元,步正东的爹爹步南几人,皆是上前寒暄一番,才又各自去了。
这般,胡彦江方带着一众私塾学生,上前行礼。再待俞大户将其介绍后,自谦等人也少不得下跪磕头,喊道:“鹰嘴崖学子,见过知州大人。”
俞知州忙抬手让他们起来,看着这一众大、小的私塾学生,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对胡彦江笑道:“先生为我鹰嘴崖教书育人,俞某感激不尽。”
胡彦江赶忙抱拳施礼,回道:“知州大人严重了,不过学生分内之事。”
俞知州含笑道:“先生客气了,你功不可没,不必谦虚。”
胡彦江汗颜道:“彦江惭愧。”
俞知州微微点首、不再多言,却又看向自谦,笑道:“你就是自谦吧,还是略带些儿时的模样,可还记得我么?”
自谦挠着头道:“如何不记得,俞伯伯,您老好。”
俞知州笑道:“怎的不喊知州大人了?”
自谦便道:“先前喊知州大人,是礼不能废,此时叫俞伯伯,自是面对长辈。”
俞知州遂好笑道:“还如小时那般滑头,不过,你可知我带谁回来了?”
自谦一愣,随即喜道:“可是鸿菲?”
这时,就见一位绾发成髻,上身一件桃红色镶着花边的,宽袖过膝绸缎外衣,下着一条湖蓝滚牙子栏干裤子,脚蹬一双青缎绣花鞋,胸前佩戴着一个檀料香囊的妙龄少女,已是站在了俞知州身后。
但看其,肤白肌净、聪慧秀气,身段适中、端庄得体,正是俞知州的小女儿,名唤俞鸿菲,此刻正笑眯眯地,不住打量着自谦。
俞知州便拉过她道:“先别急着同儿时玩伴叙旧,还不来见过你俞叔叔和步叔叔。”
俞鸿菲就急忙上前,对俞大户和步师爷行礼道:“侄女鸿菲见过俞叔叔、步叔叔。”
俞良欣慰笑道:“鸿菲也成人了,跟你娘离开村里时,不过八九岁,如今已成大姑娘了。”
步傑也点头笑道:“真是女大十八变,远不是那个和静安一起,追着自谦满街跑的疯丫头了。”
俞知州和俞大户听后,皆是笑了起来,而自谦则面上一红,讪讪着低下头去。便看俞鸿菲羞道:“步叔叔,您老还是如此没正经,咱哪里是疯了,当心我告诉静安,让她设法治你去。”
步傑就笑道:“还好意思说呢?当年你们两个小丫头,可没少瞎折腾,不然自谦这头小蛮牛,何至于被你们欺侮的四处躲藏。”
俞知州和俞大户闻过,又是一阵开怀,就连胡彦江也摇头好笑,不想天不地不怕的自谦,竟还有这般一面。而俞可庆几个,更是一脸趣味的“嗤嗤”笑着,却是将俞鸿菲瞧得浑身不自在。
之后,俞良便说道:“俞生哥,你也舟车劳顿,咱们别在这里叙着了,还是回家去吧。”
如此,俞知州笑着点头,就由步师爷、俞大户和胡彦江引领着,往村中走去。而步正强,则是陪着护卫来的差役,同自谦一众学子随在其后。
却是俞鸿菲同步正东等人,虽多年未见,但毕竟儿时相熟,不过一会儿便说笑一处。又看着于一旁,和步正强相聊的自谦,遂一把拉了过来,问道:“见了我竟这般生分,为何不与咱打招呼?”
自谦就笑道:“你怎的还是这副性子,哪里像个女儿家?”
俞鸿菲嗔道:“还真以为俺成了官家小姐,说话便要文绉绉的,故作扭捏之态么?倒是你,小时候野得要命,如今怎变的像个大姑娘了?”说完,“咯咯”笑了起来。
自谦无奈道:“真拿你没办法,那时候如此,大了依然,咱是惹不起了。”
俞鸿菲顿时好笑,随而又道:“算了,饶了你就是,我问你,静安她们呢?”
自谦笑道:“你着的哪门子急,一会儿便看见了。”倒惹来俞鸿菲好一通白眼。
也说话间,一行人就已到了俞家大宅,那护送而来的衙役、随从,则先被俞大户安排在外院,并让步正强好生陪着,等午间再喊上俞大哲,共同招待一番。然后,便引着俞知州父女进得内院,去拜见俞老太。
这般,当问过安好后,俞老太就忙问起,俞知州家中老爷子的近况,自免不了一番伤感,言语间处处透着,对那旧年往事的怀念与留恋。
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孤僧瞎竟也等候于此。原来,虽其打小寺庙中长大,但抱养他的老和尚,却并未过于束缚,一来二去的,便同村中的孩子成了玩伴。
这俞知州就是其中一个,更因同情他双眼残疾、身世可怜,每每往了源寺接送,故关系十分交好。相隔多年再次得见,两人如何不欣喜万分,拉着彼此便不松手了,是说不尽的言语,道不完的情意。
见此,俞鸿菲遂给自谦递了个眼色,就先后出了俞老太的屋子,由其领着去看望郝氏、林氏及涂七娘,并带来了母亲与三人的问候。
如此,这娘几个久别相见,再提起过往旧事,少不得抹着泪儿感慨一回,也令自谦好不容易才将她们劝住,方又带俞鸿菲来至西厢的客房。
等见着静安几名女子,阔别多载的打小玩伴,而今皆已长大成人,如何不流露出戚戚之态,相聚相忆、彼此心悦。岂料,俞鸿菲虽未看到,在外省亲的步艳霓,却是同英子也十分投缘,不过多时,竟俨然闺中姐妹似的。
便这般,待郝氏、林氏和涂七娘将午宴做毕,除了步师爷、孤僧瞎和胡彦江外,俞大户又请来俞晃、俞然、俞儒、俞四,及步晨、步元、步南几人前来作陪。酒席上,同俞知州说着家长里短,聊着儿时的顽事,自是好一番热闹。
也果然如步师爷所猜测,俞知州此回还乡,正是为了鹰嘴崖学子能外出求学之事,但须耗费两载之久,并告知将设法减免一干费用。
原来,自打朝廷推行新政后,就呼吁各省设立公办、私立大学堂,故墨籁、惘登两府皆为此议会。除却皎青州被省府提名为,公办大学堂设立之地,像烟祁县、蓿威州等处,都要创办私立大学堂,而令人意外的是,牟乳县倒不知何故,竟被排除在外。
虽俞知州并未言明,女子是否也能随同外出,但俞大户等人听后,尽管是私立大学堂,还是心中欢喜不已,却惟那俞然郎中,一人不甚在意。
再待午后,等俞知州歇息起来,便在俞大户、步师爷的陪同下,去看望了步姓那边,已是腿脚有些不利索的,步七、步九两位长辈,之后又往祠堂祭了祖宗,就天色已晚,到了掌灯时分。
而此刻,由俞知州个人出资,再经郝氏、林氏、涂七娘,及步晨之妻苏氏、步元之妻黄氏、步南之妻宋氏、俞晃之妻袁氏、俞然之妻裴氏、俞儒之妻戚氏,并俞妱蕊的母亲陈氏,等诸多鹰嘴崖妇人的操持下,宴请众乡亲的百桌长席,已是准备妥当。
远远望去,群峦环抱的山村中,那主街之上,是火光通明、热闹非常,一时,猜拳行令声不绝于耳。席间,俞知州更是挨桌敬酒,无半点官老爷的架子,也令诸乡亲夸赞不止。
倒是自谦、静安,带着俞鸿菲及一众儿时玩伴,齐聚乌河之岸,瓜果糕点、佳酿美味,再乘着山中星月、秋风习习,也闹得不亦乐乎、流连忘返。
如此,待席毕,俞知州送走一众乡亲,这才同俞清嫣及几名随从,被安顿在俞大户家中歇下,已然近了子时,村中方安静下来,便一夜无话。
却说,次日俞大户和步师爷,陪同俞知州将早饭用毕,又一起往大王山坟地,祭奠过他离世的亲人后,方才得了空闲,来至空清庵私塾。
等听过了胡彦江的讲解,又清楚了多年所读之书,俞知州就问道:“如今他们可有童生身份?”
胡彦江便指了指自谦几个,说道:“回知州大人,这四名皆已过了童生试考。”
俞知州欣慰道:“已然不错了,皆是先生的功劳。”
胡彦江忙施礼道:“哪里,不过学生职责所在。”
这时,步傑问道:“俞生哥,难道此番外出求学,仍需童生身份么?”
俞知州就笑道:“我也只是问问,恐怕连那科考制度,都维持不了多久,哪里还管甚么身份不身份的。”
步师爷闻过,不禁暗自咂舌,而胡彦江更心中惊异道:“这朝廷的转变,未免也太大了,却是何般情况?”
只听俞知州又问道:“我记着咱们鹰嘴崖的私塾,女子也可入学的,为何不见?”
俞良便笑道:“俞生哥记的没错,只是自谦这拨孩子,因年龄都已大了,故那几名女学生,一则为了避嫌,二是也为了顾着家里的营生,就都退了学堂,但小的女孩子,却仍是在的。”
俞知州点首道:“此回外出求学,以成年为龄,小的便算了吧,不妨将那几名女学生皆喊过来,虽省府对女子学堂的设立,尚未确定,但西洋国传教士倒是开了女学,正好与我也是旧识,倘若有意就同去吧。”
此言一出,步师爷等人顿然心喜,而自谦几个,更是满脸的兴奋。便见俞良连连点头,笑道:“好好好,这就告知她们去。”
这般,俞知州由俞大户、步师爷相陪,听着胡彦江授课于小的学生。而自谦、步正东、步正升、俞可庆几个,则已往村中分开喊人去了。
因早上于学里,未曾见到俞可有,自谦不免有些着急,便先来到他的家中。待向俞然说明情况,谁知其却拒绝道:“昨个我已听俞知州说过了,但可有还是算了吧。”
自谦一愣,就问道:“二伯,这是为何?俺们一起外出求学,不是很好么?”
俞郎中捋着胡须,笑道:“读书无非是为了生计,可有于家中学门手艺,日后自也饿不着他,何况,还不是那种读书的料呢。”
自谦闻过一急,忙又问道:“二伯,如此好的机会,您老不再考虑一下么?”
此时,俞可有的母亲裴氏,即便不舍儿子远离自己,却当看着他那满眼向往之意,就心中有些不忍,遂也帮着劝说起来,不如由着去吧。
奈何俞然仍固执己见,只对自谦笑道:“便这般定了吧,你回去替我谢上一谢。”
而俞可有听后,顿然心头一凉,不禁眼圈泛红,似是十分委屈。但自谦也没办法,只得暗自一叹,无奈看了他一眼,就告了声悻悻去了。
如此,正失落的往回走着呢,却看俞妱蕊被步正东拉着,打另外一条胡同里拐了出来。而见其一脸不情愿,也似有哭过的样子,遂问怎般情况。
原来,俞妱蕊小时候,因其父俞勐外出闯荡,从此失了音讯,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便由母亲陈氏独自拉扯长大。十几年来,若不是有俞大户和步师爷等人顾着,娘俩那日子,也实是难以想象。
当今日闻得要外出求学,心里又如何舍得,将母亲自己留在村中。虽也很想同步正东等人一起,往蓿威州见识一番,但再考虑到自家的境况,故就给拒绝了。
倒是陈氏,虽为一乡野村妇,却极识大体。家中男人早已不知所踪,又无儿子撑起门头,如今有了这等机会,能让女儿走出大山,哪怕不舍,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况且,步正东对俞妱蕊之情,她岂会不看在眼中。倘若女儿留在村中,难免几年后物是人非,便耽误了一桩良缘,那般自己可就罪过了。
于是不顾其反对,遂就替着答应下来,并安慰着,家中自有俞大户等人相顾,让她别担心,好不容易能有这般出头之日,可千万别辜负了。另有步正东也于一旁劝着,方使俞妱蕊勉强同意。
自谦听过,少不得又宽解了一番,并将俞可有之事说了一遍。如此,等三人回到私塾,除却步艳霓在外省亲未归,余下静安、英子、步婉霞皆已来到,便连俞鸿菲也在。
而胡彦江未看见俞可有,就问自谦道:“可有呢?”
自谦遂将俞郎中之言道了一遍。胡彦江闻后,摇摇头是一阵无奈,不解俞儒是如何想的,放着大好的机会,怎就置儿子的前途于不顾呢?
倒是俞知州不以为意地笑道:“这郎中还是那般精明,他说的却也在理儿。所有一切,最后皆不过是为了生计,能有一技之长傍身,当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便随他去吧。”
这般,俞大户和步师爷,虽也为俞可有失去此等机会,感到可惜,但终不是自家之事,无法替他人做主,免不得叹息一回,却又能如何。
只听俞知州笑道:“也不必纠结此事,这人皆有命运,谁又能说俞郎中家的孩子,日后行医济世,不会另有一番作为呢?”
步傑寻思片刻,点头道:“是啊,所谓大医医国、小医医人,皆是心念苍生。”
俞良也笑着道:“还是俞生哥看得透彻,倒是咱们几个着相了。”
而说过一回,俞知州就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便回归正题吧。”
遂又对自谦、静安几个说道:“想必我此番回来之意,你们已是知晓了吧?”
见自谦、静安等人皆点头称是,俞知州就笑道:“那好,今日我便出一题,一来加深了解,二则,也看一下你等几年所学如何,你们说可好?”
自谦、静安几个皆施礼朗声道:“请知州大人赐题,我等定不负期望。”
俞知州点首一笑,说道:“好,这般我就出题了。”待沉思一番,便提笔写下了:春伤、离愁、秋潮、羁旅、冬雪、落梅、思乡、更月、回文诗几个题目。
之后又折叠一起,拨乱顺序放于桌上,笑道:“你们每人来抓上一个,再按题去作,内容可随意发挥,并以一炷香为时限。”
如此,自谦、静安几人遂纷纷上前,人手抓了一个,就下去闷头构思起来。而俞大户、步师爷和胡彦江见后,也皆对俞知州这等作法,暗自称赞。
又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先是自谦、静安交上了答题,接着是步正东、步正升、步婉霞、英子、俞妱蕊和俞清嫣。却是那香快要燃尽之时,俞可庆方才作成,令在场之人不禁暗松了口气。
这般,待俞知州一一展开,挨个看去,只见众学子所作乃是:
(俞可庆—羁旅)山千重,水万层,千山万水哪畔行。羁旅阻乡程。
夜半灯,月缺明,一片蛙声梦不成。欲书笔锋冷。
(步婉霞—离愁)燕语如伤旧年事,不堪旧年三月时。几度梦中至,迟迟人无期。
无语凭阑东风里,却妒星桥终有日。离愁消睡意,彻夜子归啼。
(步正东—冬雪)关山雪,怒吞千里朔风恶。朔风恶,白烟肆虐,漫天凄切。
丝丝两鬓复伤别,塞上悲笳逐苍野。逐苍野,秦传汉歌,断阳残碣。
(俞妱蕊—春伤)孤楼寒帐瘦灯,恹恹无心穷梦。夜半空庭风和雨,深院残绿乱红。
恨如啼鸟重重,相思片片西东。一段春伤落眉峰,慵懒怠卷帘笼。
(步正升—思乡)游子衣衫寒,慈母发上霜。盼儿泪眼枯,儿念母断肠。年久别柴门,四海尘满装。不识归去路,犹记乡路长。
今夕阖家欢,谁知秋旅伤。空有团圞意,怆然怀高堂。孤灯照客心,触目向北窗。一壶思乡酒,寄怀万里光。
(俞清嫣—秋潮)翠罗裙,青油脂。一江烟波秋潮起。
潇湘西子恨不是,半岸愁风唤苦雨。
(江英子—更月)更阑月瘦风疏,幽思故人何处?子归不知恨,平添愁绪几许。
布谷,布谷,啼尽“后庭”遗曲。
(俞自谦—回文诗)明月出青山,山青出明月。影化山成形,形成山化影。径香花栖春,春栖花香径。
静宁绘绝景,景绝绘宁静。轻步客入寺,寺入客步轻。迎面僧下庭,庭下僧面迎。
茗烹水月夜,夜月水烹茗。情旧浓茶新,新茶浓旧情。
(步静安—寒梅)凌霜寒雪,梅藏雪中花。花簇花、疯闹枝桠。荒郊竹篱笆,古道旧人家,拈梅煮酒,揉尽芳华。
暗香如故,心在天涯,却嗅得、把泪空洒。望梅盼东风,凝雪纺春纱,绣一幅、清影瘦画。
而看毕,俞知州便欣慰笑道:“虽说稍显稚嫩,却也算可以。不过,终究还是自谦这首回文诗拔得头筹,着实不错。”
再等将几页纸稿,递给步师爷和胡彦江看过,二人也不由面露喜色,点头称赞。而俞大户虽不甚懂,但见他们如此,自是知晓了,已得到俞知州的认可,便也放下心来。
这时,就见俞鸿菲给自家爹爹,递过一页纸稿,娇声笑道:“爹,我也作了阕离愁的命题,您给看一下。”
俞知州笑着接过,只见乃是:
清风细柳,一湖春皱,莺媚燕柔。梨树飞雪,桃花绽红,蜂逐蝶枝头。
闲依危楼,凭高天阔云收。几多离愁,几许别幽,误把风流瘦。
待瞧过,便疼爱道:“好一句‘误把风流瘦’,看来确实有所长进了。”遂又递给了步师爷,当和胡彦江看完,岂能不再夸上一番。
之后,俞知州又告诫了一回,无非是莫骄莫燥之类的言语,并交代了一些外出求学的事项,方带着俞鸿菲,由俞大户、步师爷陪去了。
等将其送走后,自谦、静安几个如何不知,往蓿威州之事算是定下了,难免欢喜非常。待笑闹一阵,因已近晌午,胡彦江也就放了学堂。
且说,俞大户和步师爷陪着俞知州父女,回到俞家住宅,待同俞老太说笑一会儿,郝氏已在林氏、涂七娘的帮忙下,将午饭准备妥当。
因乃家宴,席间,除了俞大户和步师爷作陪,不过再有俞老太,便连俞鸿菲都未上桌,只同郝氏等人待在西屋。且俞四、胡彦江也推辞没到,惟步正强仍于外院,陪着护卫而来的衙役、随从。
而吃喝一时,就听俞知州说道:“午后,我便要去了。”
俞老太遂不舍道:“大小子,不能多住些时日么?”
俞知州笑道:“婶子,我同牟乳知县约好,还有些事情相商,耽误不得,今后得了空闲,定再回来看望您老。”
俞老太不禁抹起了泪,就道:“婶子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可这山高水远的,哪里容易再回来?那时,还不知俺这把老骨头在是不在了。”
俞良顿然心酸道:“娘,您是这说的甚么话?”
俞老太叹道:“咱们村俞姓这边的老人,只剩我一个了,你当我还有多少日子不成?”
步傑遂宽解道:“婶子,您可千万别这般想,下回我俞生哥再带着二伯还乡时,难道您就不想见到他老人家么?”
俞知州也忙安慰道:“是啊婶子,等下次回来定带着我爹,他老人家常念着您呢。”
俞老太这才笑道:“好好,那老婆子便等着那日。”
也见气氛显得沉重,步傑就岔开话题,问道:“俞生哥,这些孩子何时往蓿威州去?
俞知州稍是思量,便道:“我回去尽快安排就是,且等我的信吧。”
俞良又问道:“不知是走旱路还是水路?”
俞知州笑道:“你们不必担心这些,到时我自会交代牟乳知县,请他相助的。”
如此,俞大户、步师爷点头称是,皆安下心来。再待饭毕,俞知州遂掏出几张银票,嘱咐着两人,给孤僧瞎一点,其余捐给村中私塾,而后便命随从收拾东西,也不想再打扰众多乡亲,就欲悄悄离去。
可怎知鹰嘴崖的村民,早将诸多特产送了过来,竟将那马车占去了大半地方。而俞鸿菲虽心有不舍,却也无奈,只能和静安、英子约好,等到了蓿威州再相会。
便这般,俞大户同步师爷,就带着步正强、自谦、静安、英子,和饭后赶来的胡彦江,及要外出求学的步正东等人,直将俞知州父女俩送出村头一里之地,又看着那马车渐行渐远,方才返回。
不想,随着俞知州的来去匆匆,并鹰嘴崖学子外出求学已落定,偏又发生了一桩祸事,从而改写了,自谦、静安、英子的另一番命运。正是:
俗尘万般不由人,
便有机缘也枉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