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蝴蝶(第一到第三章)
作品名称:紫蝴蝶—精神病院的除夕夜 作者:魏世杰 发布时间:2024-04-20 21:53:39 字数:5007
九医,位于蓝岛的后山上,所谓蓝岛,并非真的岛屿,充其量,不过是个半岛而已。偏僻荒凉的的海岸,风化严重已呈馒头状的山岭,处处显示出这地方的贫瘠,荒凉。
只有伸出到海里那一部分,略微有些“姿色”——在半岛的尖端上,有一座白色的灯塔,灯塔不太高,但周围没有建筑,显得有些孤单,一到夜里,黄色的灯光便从灯塔的顶端射出来,时隐时现,点缀在黑暗的夜空中,说明这里虽然荒凉,却并非是无生命的、死寂的世界。
除夕之夜,凌厉的西北风,裹挟着浩淼黄海的滚滚潮水,以排山倒海之势,不断向绿岛沿岸的礁石,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于是,一阵又一阵震耳欲聋的海涛声,便在绿岛的建筑物间,回旋盘旋不已。
远处,隐约传来阵阵过年的鞭炮声。
精神病院的老年病房,一个叫叶茵的老太太,正躺在床上,侧耳倾听。当海涛声响起的时候,她就失望地闭上眼睛,当渺小的鞭炮声,偶尔在海涛声的夹缝中,露出头来,哪怕只有短促的几声,她也会露出甜美的微笑。
她的微笑,是有理由的,她确信,她的独生子——丁望,一会就要来接她回家过年了。
实际上,对叶茵而言,过年的印象已经很淡漠了。
过年,意味着什么?叶茵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画面。
鲁南农村,一间破旧的茅屋里,模糊的玻璃窗上,贴上了奶奶剪的窗花,一个大大的“福”字,周围是几个麦穗和两条鲤鱼。
母亲“古达、古达”地很有节奏地拉着风箱,火苗从炉灶里同步地有节奏地冒出来,舔着已被熏得很黑的炉口顶部,高粱秸秆编成的锅盖上,弥漫着白色的蒸汽,随着蒸汽的增多,馒头的香气,渐渐浓烈起来。
炉灶里还烧着几根铁棍,父亲过一会就抽一根出来,把烧红的一端烫在一个猪头上,于是,在发出“吱吱”的同时,房内又增添了一种毛发被烧焦的怪味。
这是哪一年的事了?叶茵记不得,反正很久远了,那时,她和哥哥还是孩子,在院子里放“爆仗”,院子里很冷,有残存的雪,屋檐瓦楞上,有垂下的冰凌,地面上,有与冰凌相应的冰乳柱。一阵爆仗响过后,白色的雪地上,便染上黄色的污迹,散落着红色的纸屑,严冬的空气中,立刻弥漫了火药硝烟的气味。
为什么脑海中只留下一次过年的回忆?
难道之后的几十年,她再没有回家过年?
她的哥哥,当年那个穿开档裤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离她甚远了,可她的儿子丁望,就住在岛城啊,难道几十年来,就没有接她回家过年吗?
从理智上讲,叶茵认为不可能。儿子对她一直很关心很体贴的,她应该每年都回家过年,但是,她在大脑里反复“扫描搜索”,硬是找不到第二个过年的画面。是真的从来没有,还是被医生“删掉”了?
叶茵住院多年了,做过“电休克”治疗,先是有抽搐的,后来改进了,是无抽搐的,次数多少,记不清了,很多很多吧,每次昏迷后醒过来,都会丧失部分记忆——客观地说,他头脑中残存的,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了。
这只是一种解释。另一种解释是,叶茵太老了,大脑退化了,记忆力减退了。除了童年往事,其他都统统遗忘了。
每当想到这儿,她就充满愤懑和哀伤。
她在这儿已经度过了40个春秋。
岁月、病痛,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斑白的枯草般头发,围绕着皱纹密布树皮一样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或者说,已经无力表示感情了,只有那一对眼睛,不时地眨动一下,说明她的生命还没有彻底消失,还在苟延残喘地活着。
门铃不断响起,有家属进来,把病人接走了。
每次门铃响起,叶茵都到病室门口,盯着走廊的尽头——病房的大门。她发现来人与自己无关,便失望地摇摇头,甚至眼里流出了泪水。看起来,她是那么焦急,盼望儿子出现,犹如大旱之盼虹霓。
老人早就整理好了回家携带的两个包裹,然而,似乎不太放心,她又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不厌其烦地再一件件装进去。这种纯属无效劳动的事,她却乐此不疲。精神病人,这是最常见的症状,医生称之为强迫症。
她的两个包裹,实际上就是两个大塑料袋。
第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食品,如一袋燕麦片、一袋核桃粉,两个咸鸭蛋、半包饼干、几个小苹果、山楂片等等。
第二个塑料袋,装的是衣物,值得一提的,里面有一本陈旧的影集,和一个巴掌大小的生物标本盒子。
这个盒子是叶茵的宝贝,她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轻易不肯拿出来示人。这次要回家过年,她要随身携带回家。总之,这件宝贝,大概从一诞生,就没有离开过她,即使要做透视、B超、脑电图,或者做电疗时,她都坚持随身携带,否则她就会犯狂躁病,歇斯底里大发作。医生们只好让步。
透过透明的盒子盖,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个蝴蝶标本,一只紫色的蝴蝶。
为什么叶茵把这个盒子,视为生命一般重要?
这个秘密,叶茵没有对别人说过,病房里,倒是流传着一些关于这只蝴蝶的故事,如有人说,这是她的保护神,是一个深山的和尚送给她的,类似于红楼梦中公子哥佩戴的“通灵宝玉”,只要它在,叶茵就不会死,失去它就等于失去生命;还有人说,这是一只价值连城的珍贵生物标本,目前这种紫色蝴蝶,已经绝迹于世,有人出高价购买,被叶茵拒绝了;还有人说,这个是叶茵初恋的信物,一次刻骨铭心的初恋,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这只蝴蝶了。
但这些传说,都未经叶茵证实。或者说,只是人们的猜测而已。
门铃又响了,叶茵判断,这次真的是儿子来了,她放下正在整理的包裹,晃晃悠悠走出病室的门,沿着走廊向病房的大门走去。
门铃再次响起:嘀铃铃,嘀铃铃——
除夕之夜,医护人员不多,却特别忙碌,响了一阵,值班护士小田才来了。
门开了,一个挺魁梧的胖子走进来。
叶茵大失所望,这不是他的儿子,她的儿子是一个瘦子。
“儿子,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不来接我啊,难道,难道你出事了吗?”
叶茵突然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起来。
“叶老师,你怎么了?”护士小田急忙扶住她。
二、梦幻公主
叶茵心脏不好,供血不足,头晕发昏也是家常便饭,护士小田扶她回去躺下,休息一会,就恢复了正常。
来人——那个胖子,大家叫他胡主任。他是医院一位女病号的亲属,他这次来,就是接她回家过年的。
这位女病号,是一位绝顶美丽的美女,她有一个外号,叫“梦幻公主”,看到她,既可联想到聊斋的狐狸精,又可想起皇皇亲国戚中的佳丽,她的美貌,应该是闭花羞月,倾国倾城的了。
究竟如何美丽?这就很难描述了。语言再雕琢,再华丽,和现实比起来,总是苍白无力的。古诗中有描述罗敷的一串排比句,有兴趣的,不妨读读,也许有点类似的感觉。
不仅外貌,她的身世和背景,也不是寻常之辈能够拥有的。医院病房虽然很紧张,她却一人住一个单间,有席梦思、沙发,茶几,还有电视和冰箱,甚至还有一台煮咖啡的小机器,这哪儿是病房啊,简直就是宾馆啊!
不仅如此,他还有一个专职的“丫鬟”——大家称之为徐姨的,负责她的日常生活。
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能破格享受如此待遇?
这话说起来有点长,只好暂且不表。
胡主任其实并不很胖,只是因为他喜欢穿西服,西服和他的体型,又不很匹配,类似昆虫的小翅膀,包裹不住身体,于是显得体态臃肿起来。
胡主任走进护士办公室,交代了几句,便来到小桑的病房。
胡主任推开门,走进病房,看了陆小桑一眼——陆小桑,这是“狐仙公主”的真实名字。后者正在看央视的春节晚会,看的很专心,没有发现有人进来。
胡主任悄悄在沙发上坐下了。
小桑今天打扮得焕然一新,那真叫一个美。
她上身穿的是,苏杭丝绸的做工精细的黄色小棉袄(这种衣服是进口货,真实名称叫什么,笔者不知,但确有很好的保温性能,就叫小棉袄算了吧)上,印着许多淡红色的小梅花,显得淡雅、清新,大小紧身,领子高高,围绕着小桑优美的身材曲线,映衬着她白皙如玉的皮肤,下身是宽大流畅白色的百褶裙,不仅把她细长的美腿和脚面,严密地遮住了,而且一部分遮住了地毯(小桑的病房,水磨石地面上,铺着一块大大的波斯地毯),她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要说,就会让目睹者产生“天下美人,舍她其谁”的感慨了。
胡主任每次看到小桑,总有一种莫名的冲动。
其实,任何男人看到心仪的美女,都会有一种冲动的,这是生物荷尔蒙的作用,用不着感到不安,如果没有冲动,你的身体恐怕就有问题了。只要你控制住自己,不要做出过分的行动,你想什么,别人不知道,也就相安无事了。
胡主任的问题,是喜欢动手动脚,这就比较严重了。
在他看来,一个精神病女子,脑子不够用,是最容易驾驭摆布的,但是事实证明,他错了。几次碰壁,脸上挨了几个耳光,多了几道血迹,他终于明白,小桑是一朵不可触碰的带刺的玫瑰。
胡主任对小桑不敢太过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这个监护人,是别人委托的,这个“别人”,来头很大,可以主宰他的生死。简单说,就是他这个监护人,上面还有人管着他,他充其量,就是一个傀儡而已。
玫瑰花不能摘,看看,想想,意淫一下,应该没有问题吧。
只要有机会(譬如她睡着的时候,或者出神的时候),胡主任总是盯着小桑,尽量多看一会。
“胡主任,你怎么来了?”
小桑这一声叫,把胡主任吓了一跳,同时拉回到现实中来。
“嗷嗷,”胡主任说得语无伦次,“我来找你,有件什么事?对了小桑,走吧,跟我回家过年吧!”
“不是说好了,我在这儿过年吗?”小桑说。
“是说好了。但是我又想了想,你一个人在这儿,孤单单的,我还是不放心。你还是到我家去吧。”
“我不去。”小桑断然回答。
“为什么?”
“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人,干嘛到你家过年?”
胡主任笑了:“你这是说哪里话?在岛城,你还有别的亲人吗?这些年来,不是我在一直照顾你吗?我,早就把你看成亲女儿了——”
“别说了,反正我不去!”小桑转过脸,继续看电视。
胡主任有些烦躁,也有些生气,可能与小桑打断他的美梦,还可能与小桑屡次不肯就范,还可能与小桑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都有关系,他气冲冲走过去,啪一声关掉了电视。瞪大了眼睛,说话的口气也严肃起来。
“告诉你,小桑,今天这件事,不能依着你。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们全家都在等着你,今天,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胡主任朝小桑走过去。
这时,徐姨从外面进来了。
“胡主任,您来了?”
胡主任看到徐姨,立刻来了精神:援军来了。
“来,帮我扶着小桑,一起回家过年!”
小桑目前走路,根本不需要别人扶,所谓“扶”,就是强制让她走。
徐姨很明白胡主任的用意。她是胡的亲戚,一个粗笨的农村劳动妇女,绣花吟诗不在行,但耕田锄地,体力活却很在行,领会能力也不错,特别是对胡主任。以她的体力,架起林黛玉一般纤巧型的女孩,实在是小菜一碟,太简单了。
“好嘞!”
她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抓住了小桑的一只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右手扶着小桑的腰,一用力,就把小桑抱了起来,三步两步,就到了门口。
然而,就在这时,小桑突然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喊叫:
“救命啊,救命啊!”
三、隔墙有耳
除了当事人,第一个听到小桑喊叫的,是和小桑隔壁病房的叶茵。
叶茵回到病房,从眩晕状态恢复过来,神经立刻进入了紧张状态。这是为什么?最近一个时期,她的脑海里盘旋的,就是两件事:一件就是儿子什么时候来接她回家过年;第二件就是小桑的安全。
小桑和她什么关系?她为什么担心她的安全?
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没有什么关系,要说有关系,无非是病友的关系,都有精神病。都住在精神病院,而且住在隔壁,如此而已。如果没有这个医院,她两个是不可能认识的。
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是:小桑是享有特权的病人,医院对她是关怀备至,生怕出什么漏子,安全,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叶茵的担心,完全是脱裤子放屁——多余。
但是,在精神病院,思考问题,就不能用正常人的角度了。如果是正常人,会住在这儿吗?
叶茵在医院住了40年了,小桑才住了5年。从叶茵第一眼看到小桑的那一刻,她就认定,小桑是她的亲生女儿。
这怎么可能?小桑5年前,25岁。如果她真的是叶茵的女儿,他应该是叶茵住进病院10年后生下的孩子。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大家给叶茵分析,小桑绝对不可能是她的孩子,但无济于事。
叶茵拿出一本破旧的影集,指着一张黑白的老照片。
“你们看,这是我年轻时的照片,像不像小桑?”
大家研究一番,眼睛大大的,瓜子脸,真有点像。
“模样像,就是母子吗?年龄对不上啊!”大家一阵质疑。
“模样是天生的,错不了,年龄,有可能记错,总之,她就是我的女儿。”
叶茵既然认定,小桑是她的女儿,那小桑的安全问题,自然就必须由叶茵负责了,世界上,哪个母亲,不关心自己的儿女呢?
叶茵在大门口看到胡主任,立刻提高了警惕。
“这个老胡,今天来干什么?是不是要带她回家过年?小桑不是早就和老胡商定,今年不回家,在医院过年吗?已经到了大年三十了,突然变卦,目的何在?有什么阴谋诡计呢!”
她躺在病床上,竖起耳朵,仔细倾听隔壁的动静。
一般对话,她是听不见的,但那句“救命啊”,尽管娇滴滴的,声音不大,但她是真真切切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