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连载】门外(9、一个小白脸)
作品名称:门外 作者:特快专列2011 发布时间:2014-06-14 18:47:48 字数:4262
我第一次逃了课。有这个念头已经很久了,但真正去实施这个念头,还是让我觉得有一些心颤颤的感觉。
我是一个很胆小的孩子。我害怕父母,害怕老师,害怕周围的那些孩子。我听从他们每一个指示,只要是不能做的,我都不做。什么是能做的呢?我也不知道。我已经十多岁了,整天还浑浑噩噩地过着。
为什么逃课,我没想过原因。在心里,我有一种想做坏事的冲动。这种冲动,也要有一定的媒介或者说机会才行。
当时在上植物课。植物课的老师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子,个子跟我们这些学生差不多。他刚从学校毕业不久,言语间还没能建立起老师的那一套威权系统。他的长相不好,脸很黑,鼻子塌,口很阔。而且行为也不雅,不爱收拾,长长的头发没理,胡子不刮。
对于这样的形象,我们这些学生没有表示出太多的意见。他是老师,想怎样长都可以,想怎样收拾也可以。但是对老师的尊重与害怕,在我们的心里也就没有生根发出芽来。
我翻开书,眼神茫然地看着前面。
对于生活中那些植物,我没有更多的兴趣。一堂课,一些文字,一些知识,一些需要记住的东西而已。坐在我后面的张智俊是个不老实的学生。他总喜欢用手在背后戳戳我,分散我听课的注意力。
我回头去,用眼神表示一下我的不满。张智俊当然不会在乎我的眼神,对于有人做出反应来,他反而很高兴。我们的动作,在教室里难免有所响动,当然会影响到老师讲课的节奏。
戳一下也就算了,还戳,还戳。我回了几次头去,把自己的不满情绪表达出去,但张智俊根本就不在乎我的不满。
我在回身的时候,弄得桌子和椅子都有响动了。我看到老师眼中的不高兴,我心里有些惶恐。他再戳我后背,我就不再理会,我想我要好好听课。
不理会他,对于张智俊来说,就感觉没有乐趣了,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手上的力量逐渐加大,我的后背都快被戳成蜂窝眼了。我一直忍着,没有动。没有回应的捉弄,就不算捉弄了。我虽然背上很疼,但张智俊的内心也是不高兴的。他又趴在桌子上,靠我身体的遮挡写纸条子。他会写什么呢?我想都想得出来,他在纸条子上画各种动物,或者写“我是坏蛋”,“我是变态狂”,“别惹我,我是精神病”,“我是一个杀手”等等。然后沾点浆糊,放在我的椅背上。我身子往后一靠,纸条就贴在背上了。
这样的恶作剧,防不胜防。我经常被张智俊捉弄,引来班上其他同学的一阵哄笑。我被捉弄了,也不恼,手别到身后去,撕下纸条。我能怎么办?我不敢跟张智俊打架,就当什么事也没有过。
跟张智俊这样的同学,能怎么办呢?打又打不赢,吵又吵不过。我的不理睬比跟他打架吵架还要让张智俊这样的人不高兴,他更加卖力地做着这种让别的同学笑,让我付之以鄙视的行为。
这个时候,植物老师喊我的名字,让我到黑板上去做题,画出植物进行光合作用的图。
这个题不难,我反复背过的,当时我挺自信。植物老师站在讲台一旁,等待我走到黑板前,用粉笔刷刷刷地黑板上写出我的答案。
我站起来,挺直腰,往上走。一路在桌子之间的过道上走过,就听到身后被扩大的笑声。嗤嗤嗤,压抑不住似的。我似乎浑然不觉,就走到黑板前面,背对着教室里的每一个人,包括老师。我在黑板前的小槽里拿了根粉笔,在黑板上写和画。
所有的线条和字,都在我脑袋里藏着,此时释放出来就行了。写了几个字,我感觉身后的气氛,简直变得很可怕了。
我的自信变得有些脆弱了,我回头往后看了一下。植物老师已经站在门边,脸黑得像一块木炭。那些学生,嘴里已经鼓胀得很厉害,像夜晚池塘里的青蛙一样了。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我很不解,继续回头在黑板上写东西。
又写了几个字。粉笔在黑板上划拉时,一些白色的粉尘飘落下来。我越写越感到不自信起来。难道我写错什么了,我又回头去看。有人在用手指指戳戳的,我很快明白这种指指戳戳的意思了。我背过手去,在背上稍稍摸索一下,揪扯到一张纸。
我看了看,纸上画了一只黑瘦瘦的猩猩脸,写的字很大,几个省略号是很大的圈圈,像一张张做怪相的脸,“你看我像……”
教室里的笑,在同学们的肚子里,像一个个气球,终于胀大得无法盛下那些气体了,“嘣”的一下,爆炸开来。
老师的脸,气得太黑了,比沥青还要黑得看不透。他对着我,几乎是咆哮了。这不能怪我,稍微思考一下,都能判断这是别人的恶作剧,我也是受害者。但这个时候的植物老师,早已失去了理智,我这时候嗫嗫嚅嚅的辩解,显得太无力了。
那张猩猩脸,和此时植物老师的脸,太像了。在惊雷一般的吼叫中,我听从植物老师的指令,站到门外去了。在经过老师身边时,老师用手气恼地扫了我的脸一下。是想打我一耳光还是想揪扯我脸蛋一下。当时有点疼,加上人整个人都被陷在一种恶作剧的笑声里,我没太在意那种痛。
我站在门边,看着天上的几朵白云。其它教室里传出别的老师那激昂的声音。这位植物课老师,可以继续上课了。那些笑,慢慢压制下去了。
正是下午的第一节课。我站在教室门外,太阳那发白的光线射在我的身上。我像一块牛肉,被烤着。我没有课可听了,我被赶出了教室。我站在教室外面,感到一阵阵因愤怒而来的痛苦。过一会,这种感觉很快就淡下去了。
教室里那些模模糊糊的声音,与我无关了。我的眼睛看着一个空空荡荡的操场。操场上实在太空了,就剩一点风在游来荡去的。我心里有些恼怒,对后面的课,也没有了兴趣。
我慢慢走开教室的门边,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个时候,我面对的地方无比的空荡,人锁在一个个门窗后面。门窗后面的声音,更增加了我内心的空虚。我就信步往回走,我没有什么目的,凭着内心的惯性,往回家的路上走。正是上班的时间,路上的人也很少。太阳也很辣,我拖长在米黄色太阳光中的影子,有些孤独。
在路边,有一个铁皮的罐子,像是装午餐肉之类的。很破烂,用脚一踢,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这种声音,很刺耳,切割着下午炎热的天气。
一路走,一路踢着那个罐子。罐子不断地发出欢快的声音,奔跑到我的前方去。罐子跑得快,跑一阵又停下来。在前方的空地上,罐子停下声音,等待我的脚尖。
在这寂静的午后,一只破罐子,哼唱着一首奇怪的歌。我当时心情的郁闷,在这无聊的声音里,渐渐散开了。
罐子的声音。脚的踢动。我感觉到一些轻松的愉快。我心里的那些郁闷就被挤了出来,少年的那种快乐就像野草一样杂乱地生长起来了。
不知不觉之间,我到田秀娥的店子前。整栋楼都很安静,整个矿区在阳光的炙烤下悄无声息。在树脚下躺卧着的一只狗,有精无神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趴着,喘气。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有几只鸡在慢慢踱着步。那只公鸡似乎抬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毫无兴趣地勾下头去,在地上叼了一颗石子。
我走进田秀娥的店子里,她坐在椅子上打毛线衣。毛线是橘黄色的,铺在她身上像阳光照耀进来了。实际上阳光已经偏移过去,田秀娥的整个店子都笼罩在一种阴影里。她此时很安静,看见我进去,不由笑了一下。然后说了一个让我莫名其妙的称呼,小什么脸。
我当时没听清田秀娥说的这句话的意思。我问了一句,“什么?”田秀娥看了我一眼,把手中的毛线活放下来。她用手遮挡了一下嘴,偷偷的抿嘴笑了一阵。然后正色过来,“什么也没有。”
当然不可能什么也没有。我有点被蒙蔽了的感觉,这让我心里不愉快,觉得一定有什么东西被田秀娥隐藏了起来。我走到田秀娥的身边去。她已经重新拿起毛线衣,继续打起来了。屋子里的光线不是很好,很阴暗,而外面是一片白花花的亮。
她的模样,恬静安然。她什么也没有说过似的,把我当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屁孩。到底说的是什么?像一个秘密,故意对我隐瞒着。从这样的神态看,似乎说的是我的坏话。一定是坏话,我心想。是什么坏话?我要从田秀娥的嘴里掏出来才行。
一个孩子,对坏话还是很敏感的。说话好就高兴,如果是坏话,就像自己真的变得像坏话描摹那样了。在坏话面前,一个孩子很难正确面对。
我坐在田秀娥身边。恼怒的情绪触动我想做一点什么,我用手去呵田秀娥的胳肢窝。然后坏坏的笑。当时我的感觉有些异常的软和暖,我跟田秀娥难道有一种特别亲近关系?我可以跟她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我的一种要求?我没有对这种疑惑追究下去,而是在呵过田秀娥的胳肢窝以后,追着她问,“快说。你刚才说什么?说不说?不说又来了哟!”
我的动作,让田秀娥乐起来。她很怕痒似的,往后躲着。手里的毛线也滚落在地上去了,笑一直挂在嘴角上。弯腰去地上捡毛线,身子都坐不稳了。
我继续用手去呵她的胳肢窝。当时为什么有这样一种孩子气的行为,我一直想不明白。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的这样一个想法。我的手,并没有触到田秀娥的身上,而她已经乐得不可支了。
有点像逗孩子那样。快乐一下就弥漫开了。她笑着,非常开心。笑声像银铃那样落到地上来。我装着不饶人的样子,“说,快点说,不说还要来。快点,刚才说我什么坏话?不说的话,我就痒死你。”
其实,我和田秀娥之间,还隔着一些年岁上的距离。从一般的约束来理解,我们应该被禁止这样一种玩闹方式。但,玩闹就这样存在了,只要有存在就会有继续。我的身体,继续追逐着田秀娥。当我的手,真正在田秀娥的胳肢窝下轻微地挠动,田秀娥身体上的那种暖和以及肉体的柔软,让我的心一阵紧一阵松,像被橡皮筋弹动着。
那是一种陌生的感觉,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新鲜,刺激,亲切。暖暖的,像一股不冷不热的风,把身体都吹透了。
我当时这种感觉,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很多年了,我都还保留着。我也经历了不少人世,后来也有过几次不成功的恋爱,以及后来并不觉得幸福的婚姻。时间慢慢遮掩了内心情感中很多敏感的部分,让内心的感觉变得麻木起来。
以后人生中那些道路上,自以为很刺激很兴奋的事情,都没有过那种奇妙的感觉。非常的美妙,微微的酥麻,微弱的电滑过去一般,这种感觉应该算是心中永远的回味了。
田秀娥当时可能没有我那种特殊的感觉。她的身体往下躲,在躲藏时,由于身体一下子失重,以及毛线的牵绊,她的身体往地上滚下去。我也闪避不及,往她身上扑去。
身体到了她的身上。她扭动着,我像一跤跌在一个温暖而舒服的棉花堆上。我开心极了。整个身心都放开了,像花骨朵绽开无数艳丽的花瓣一样。
我还在继续去呵她的胳肢窝,像我和弟弟偶尔在床上嬉闹那样。孩子的情绪总是很难得到控制的,总是放任地继续下去。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了,我和弟弟在不断增加的岁月里,慢慢变得陌生。我们还睡在一起,但没有嬉闹过,没有一起去经历那种开心的瞬间。
“你……看,找个……镜子……看看,你是……是不……是个……小……小白……脸……小……小白……脸。”
田秀娥笑得上不来气了。她说话都是断续的,字与字之间,被无法抑制的笑隔断了。
我明白了,肯定是植物课老师把他手上的粉笔灰抹到我的脸上来了。那白色的粉尘,在脸上涂抹了几个手指印。白色粉笔灰组成的指印,让我的模样,在别人眼里显得非常怪异和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