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连载】门外(5.缺少温暖的记忆)
作品名称:门外 作者:特快专列2011 发布时间:2014-06-04 22:33:23 字数:5401
郭新民以前也抽烟,这几年戒了。酒还是喝的,喝不了多少,但很喜欢喝。我基本不喝,因此出门来办案,在我的主导下,我们一般都不喝酒。郭新民常常对我有意见,我对他的意见只是笑笑,坚持着不喝酒的原则。
“味道很好。汤特别鲜。”吴桂丽用小勺子舀着汤,嘻嘻呼呼地喝着。她对汤很满意,一边喝一边赞叹着。
这些年大家吃惯了鱼肉,开始对这些山野之物感起兴趣来。在嘎吱镇,四周都是山。听父亲说,他们最初来嘎吱时,像进入深山老林一样,到处都是茂密的树林。进入嘎吱的挖矿大军,不仅带来了挖矿热情,更带来了巨大的破坏热情。
等我见到嘎吱时,嘎吱的山头已经光秃了,像一个早衰的男子。粗硕的大树,被砍伐成了矿井巷道里的支柱或者临时住屋的外壁。在裸露的岩石间,也裸露着发黑的树桩。后来,树桩也被人们掘走了,送进了灶膛里。
嘎吱矿的衰败,给这些山,又带来了希望。山上的树逐渐多起来。我们问端菜进来的女孩,这些野菌产于何处。
“这些山上,到处都是。我们的菌是山上的农户专门在树林里种的,全是天然、新鲜而且非常卫生的野菌。”
女孩很自信地说着,那模样,很有些为这野菌自豪着。
肚子里填了一些东西后,我们的神情开始变得慵散起来。吃饭的节奏变得缓慢了。
明天的工作怎样进行。我们有一句无一句地讲着。谁都不算太上心。案情摆在那里。线索茫然一片。我们身处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看不见什么清楚明朗的东西。
一件可破可不破的陈年旧案。对于周围的人群来说,也不存在任何的对他人的伤害性。破案或者就此沉睡在卷宗里,都没有什么现实的价值。这只是一件工作。生活中的很多工作,都谈不上有什么价值或者意义。
一锅野菌,在火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热气挟着山野的清香在漂浮着,这股味道断断续续地飘送过来时,我们的神情都很松弛。这是生活里的一种态度,悠然地存在的态度。我的思绪,又慢悠悠地在那乳白的雾气里徘徊了。
课文背得好这件事,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的成就感。在班上,我的成绩也就在中游徘徊。在老师的印象里,我也算不上一个好的学生。谁会因为我背课文背得好而夸赞我一句呢?
只有田秀娥喜欢听我背那些课文。我的样子有些卖弄,就站在商店的柜台前,我背着手,眼睛望着迷茫的天上,一路背下去。一般这个时候都没有什么人,商店冷清的时候。田秀娥微笑地看着我,就像一个母亲看着她沐浴在阳光里蹒跚学步的孩子。我不知道田秀娥为什么那样喜欢我背课文,她在商店的柜台后面,看见我从马路上走过,就喊我。我去她那里背课文,她会奖赏我一颗糖。虽然有糖吃,但我并不高兴。我去了几次,我就不想去了。
这样的状况,让我感到郁闷。坐在教室里,看着老师晃动的身影,我就犯迷糊,想睡觉。我在担心我的屁股,反而对今后的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忧虑。这段时期,坐在我前面的女生,引起了我嫉妒。她穿得很干净。分数总是要压过我好多分。老师看她的眼神也是不一样的。她的父亲是嘎吱镇商店的经理。“经理”这个词,很新鲜。在我心里,常常突然而起,像一朵绽开的花朵。
我心里怀着嫉妒。也怀着一种想要窥探秘密的心情。秘密是不容易窥破的。我在心里总是臆测着各种的理由。无论何种理由,都不能阻挡这个女生所收获的超出我承受能力的宠爱。班级里的班长职务。三好学生荣誉。老师在课堂上的提问,表扬。学校各种场合的露面。
我对自己说,我不稀罕这种东西。那些东西分明带着一股响亮的“黄金色”,可以让人找到温暖的入口。但是,我不稀罕,又有什么东西能暂时温暖一下我的胸口呢?温暖在哪里?我时时感到寒冷。父亲手上打过来的,不是疼痛,而是寒冷的冰块,嵌进我的骨头里就拔不出来了。
在这之前的七月,一场雨就裹挟来了深秋的寒意,这是嘎吱山里气候的特色。寒意毫无规律,突然而来,又突然而逝。
我记起,有一段时间矿上正准备着修一座储气罐。从井下把瓦斯抽出来,储存在里面,然后供给每个家庭做饭取暖。
对于封闭的矿区来说,修建一座储藏瓦斯的罐子,然后将罐子里的气送到每一户的厨房,这是一项非常有意思的新技术。矿区的很多人,都有一种对未知事物浓厚的新奇感觉。位置选在食堂斜对面的那个小山包,三层楼高的小山必须削平,然后在上面建起高大的罐子。工地上新鲜的事很多,吸引我们不是工人,不是将来的规划,竟是一个一个的坟堆,那些埋藏着白骨必须迁走的坟堆。
刚刚考过试,屁股被打肿了,我没法坐下来,就来这里混时间了。我们带着既怕又好奇的心情,在人群的屁股后面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想要什么,想看什么,对于我这样的孩子来说,全是一片迷惘。修罐子的那段时间,我似乎是十四岁多一点,我比一般孩子还要更矮一些。由于我把更多的时间花在背课文那样无聊的事上,这些孩子中把我当朋友看待的少之又少。
所以,我在转来转去时,其实有好几重的屁股隔着。这让我什么也没看到。更真实的说,即使那些屁股给我闪开一道目光可以射进去的空间,我也不敢去看。我除了一种好奇以外,沉淀在心底的是惧怕。
有些尸骨能找到主人。有些早已成为无主的土包。有专人把无主的尸骨包起来,放在一间临时搭起来的小屋里。连续几天的阴雨,严重破坏了空气本身所应有的温度。我穿着小而短的衣服,冷冷的风不时吹动我的衣服。寒冷趁势贴在我的胸口上,不愿意下来。
刚挖的泥土,带着潮湿的红褐色,随时都可能沾到我们的身上来。在转来转去的过程中,裤腿上、甚至衣服上都沾满了泥点。
转来转去,转了一天,什么也没看到,天色就渐渐晚了。在工地上的人逐渐减少,我转来转去的兴致逐渐被一种害怕所占领。这样一身泥点回到家,那一顿打是肯定少不了的。
有我这样担忧的孩子也不止我一个。我们聚到那间临时的屋子里。屋子里烧着一堆火。那些刚挖出来的尸骨用白布包着,堆在屋角。白布上写着编号,像一个个孤独的老人蹲在那里。当时想象力弱一些,或者是对回家挨打的恐惧多一些,我们站在门口的水管边,把身上的泥点濯去。这样濯一下,那些红褐色没有了,但在衣服上留下一团团水渍,水渍带来深深的寒意。我们几个孩子瑟缩着,挤在那堆火边烤着。
火伸缩着淡黄色头颅,摇头晃脑,像在跳舞的孩子。这股明亮的火焰,带给我一股温和的力量,让我安定下来。
我们挤得很紧。几乎要把火炉抱起来。管理这间屋子的是一个留络腮胡子的男人。男人个子不高,肌肉结实,皮肤泛着古铜色。他看我们这个样子,只是乐呵呵地笑,并不驱赶我们。
跳跃的火苗,在生活中实在平淡得很。但在当时我的眼中,那火苗就是一朵盛开的花,一位艳丽的少女,一段吸引人的故事,一位在课堂上夸赞我的老师,抱着我给我宠爱的母亲。
“让开,尖脑壳。”
身后传来粗暴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很不友善。我很多年以后再回忆起来,那样的声音都让我感觉不快,像苍蝇飞进正在吃的面条里似的。
“尖脑壳”是骂人的话,把人的脑袋比作身体最可耻的部位。为什么这样骂人?我没弄清楚过。我惊慌地转过身,胆怯地去看身后的声音。
声音看不见,但有一种野蛮的戾气冲撞上。我看见一只拉我的手。一个比我还小的男孩,一把把我拉离开火炉边。火苗带给我的感觉,倏然就离开了。
原本是我的身体占领的空档,被那个男孩占住了。孩子围起的人墙把我完全隔离开了。这是一种蛮横无理的欺负。人群里还冒出嗤嗤的笑声。平常这样欺负我的事的也不少,很多我都忍下了。这一刻,我却无法忍了。我当时被一股气恼所支配,我的脑袋发胀。
我躲在一旁,蹲在地上,想从那些腿缝之间往里看。
“你干嘛呀?”一个叫黄涛的孩子问我。
“没事。”
“什么没事呀!刚才明明是你站在我身边的。”黄涛帮我抱不平。
“没事。”我摇着头,身子瑟缩着,脸冻得紧缩成一团。
“没事。没事。你就是太懦弱了,总是被人欺负,你还不如去死了,你还不如一坨屎。”黄涛反而生气了,他揪扯着我。我歪歪斜斜地站起来,黄涛拽着我往前。
我一头朝杨晓冬的后背撞过去。这一撞,力量很大。我的头都被撞得晕沉沉的,像撞在一袋粮食上。
杨晓冬差点被撞倒火上去,幸亏他比较机警,避让开了。我的动作只得到一小刻的快感。很快杨晓冬迎着我而来,一顿暴雨似的打击,扑着我的脸就来了。我毫无反抗的力量,全都是承受。我的手竟软得像面条,根本伸展不直。我的身体除了迎接拳头和脚踢以外,只能寻找跑出那间屋子的路径。那个络腮胡男子,似乎在这一群孩子之外,站在那里哈哈地笑。他真是快乐啊,笑得地上的白骨都在跳舞了。
回到家,当父亲举着棍子朝我已经肿得很高的屁股上落下来时,那个络腮胡的男人还在和我父亲说着话。也没说别的,说在那火炉边的事。他觉得特别可笑。一边笑一边说。每一个字词都很含糊。笑得他几乎直不起腰。他觉得太有趣了。我在棍子的打击下,高喊着,“痛啊!痛——”然后像跳舞一样围着那个欢笑的人转,笑声就洒落到我的肩上来了。
对于往事的回忆,帮助我一下子想起来。吃饭的时候遇到的那个人,就是在火炉边骑在我身上打我的男孩。他小时候的蛮横让我吃过好几次苦头。怪不得我记忆的遗忘程序,将他掩埋起来了。
他叫什么。好像是姓易,易什么呢,哦,不,姓杨,叫杨晓冬。名字取得很文意。人却很粗野。记忆里,他的父亲也很暴燥,在方家池塘的天地里,我没少听他狼一样的嚎叫。
这样一个人,不经意见在记忆的表面戳一下。我心上,过电一样微微麻了一下。
记忆离开疼痛,就滑进了寒冷。疼痛让我感觉冰冷。我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我想要逃离。在煤灰组成的天地里,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逃跑,逃跑。我想,我应该离开矿区。懦弱的我,只能这样想想罢了。
在我工作好几年以后,某一天在家里吃饭时,我说了几句不高兴的话,父亲又想站起来朝我挥手。手还没落到我的身上,我也站起来了。我个子比他高得多,他马上放弃了那种早就习惯的思维方式。
寻找一条脱离疼痛的道路。或者是找到一条可靠的温暖的处所。我内心深处,有一种渴望。这种渴望相当可笑。我从来没对人说过。挨打的时候很多,都成了一种惯常的行为了。我只是觉得,我生活在严寒的北方,我憧憬着南方的温和。
嘎吱镇就在南方。南方的温暖阳光照着我。身体里的寒冰,全都凝在骨头里,无法融化。明亮的阳光,没有一点力量,就像一幅毫无用处的图画,只能看没有真实的热度。
父亲的暴戾,孩子的欺负。老师的歧视。同学们的漠视。我那没有任何起色的成绩。都是我难以融化的冰雪。
储藏瓦斯的罐子很快就立出了轮廓,干这个的时间很长,大概有一年多时间。我对那个地方在也没有了兴趣,对于人们描述的用瓦斯煮饭吃的新奇也失去了。罐子立起来以后,开始有人在矿区里埋设管子。很多地面被挖出来,出现一堆一堆新鲜的土。
被挖出来的新土,很快就在空气里失去了新鲜的颜色,和地上的旧土没有区别。有些就那样成一个馒头样的小土堆。有些被踩到地上,成为地面上那些黑土一样的泥土。谁还记得,哪些泥土曾经埋在地下,后来被翻出来,哪些泥土曾经在地面上,后来被填埋到地下去了?
世界在变化。每时每刻都在变。很快,我们就记不得昨天或者前一刻没变化之前的模样了。谁也不会去记忆那些陈旧。不过,有些变化会带来一些新奇的感觉,这会在记忆里留下些淡淡的印记。
田秀娥喊我过去的时候,她家的外面,就有一条挖出来的沟,沟边垒着泥土。我过去的时候,要纵身跳跃一下。
在方家池塘田秀娥家商店门外,什么时候有了几个大木箱,我记不得了。对木箱的关注度也不够,我觉得矿区里很乱,增加几个木箱是正常的事。木箱的木板很薄,也很破,大家对木箱没什么好感。我记得,好像是郑叔拿回来的木箱,箱子里什么也没有装,就放在屋檐下接屋檐水。后来,就装了一些泥土。田秀娥在箱子上面,栽了几株花。好几种花,都有一些什么话花,我记不全了。关于箱子的记忆,是很乱的。木箱子、铁箱子,当做家俱用的箱子,这种废弃的箱子,还有什么别的箱子。
我弟弟有一次为了躲开父亲的打,就藏在我家放衣服那个箱子里,在里面捂了十多个小时。我以为他跑到哪里去玩了,没想到他会藏在箱子里面。第二天我换衣服的时候,在箱子里找衣服,一打开箱子,弟弟正在里面做着香甜的美梦呢!一个箱子里,藏满了带木料味的温暖。
后来,郑叔还扛回来一个铁箱。我正在背课文,郑叔把箱子放在门口,模样显得很兴奋,他脸上的那块疤像蝴蝶一样飞着。我马上住了嘴,愣愣地看了一会郑叔。郑叔正在兴头上,眼睛里几乎没有我。我看到箱子上带着远方的痕迹。上面用墨笔写着:
电机
嘎吱矿供应科收
上海某某电机制造厂
当然,也可能还有些别的字。是什么字,记忆被岁月的雨水浸润而变得非常模糊不清了。黑糊糊的,像天黑下来天空的颜色。
在田秀娥的家里靠外间的墙边,放着一个铁箱。平常铁箱上没放什么东西,有一次我发现铁箱上放了很多物品,像要淹没那只铁箱。隔了两天,铁箱真的不见了,那些放在铁箱上的东西,放在地上了。那铁箱,像一堆融化的冰,渗到地下去了。我对铁箱不感兴趣,田秀娥家里的一些设置上的微小变化而已,没什么可奇怪的。
那些放在门外的木箱里,在泥土之上,田秀娥栽了一些细弱的植物。细长的茎,绿绿的。野菊花、栀子花、几棵小小的葱。伸展开的绿色,给她的商店门前带来了生机。绿色的生机,吸引着我。我对背书的事,越来越反感。课本上的文字,枯燥而让人厌烦。但是田秀娥很喜欢,她常常吸引我过去。
我眼睛常常不由自主投往那里,想要走近那里。我知道,我不能这样随心所欲。我得悄悄的,把自己所有心思隐藏起来,寻一个没人注意的时刻走过去。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培养起一种比较冷静而缜密的心思。
我觉得我的回忆,总是七零八落的,而且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很多我不愿意去想的东西,偏偏会撞进脑袋里来,成为回忆的一部分。一个箱子,是很普通的物件进到记忆中来搅缠一会,是因为什么呢?真是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