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除夕日泪雨伤戏文 元宵节空庵不空情
作品名称:弱水铭 作者:步俞 发布时间:2024-04-16 16:33:30 字数:8959
话说,胡彦江夜送孤僧瞎,初至了源寺,少不得被其提及了同涂七娘之事。再待聊过自谦、静安和英子,遂对三个孩子的命运未卜,而心生不忍,更不该背后胡自猜测,便也点拨了他几句,方才辞行离去。
等回到空清庵,一夜无梦后,次早醒来,照常看了一会儿书。也不多时,只见俞四送来饭菜,就赶忙接过道谢,可待将其送走,心中却不禁堵得难受。
原来,自打到了鹰嘴崖,胡彦江便婉拒了俞大户,让自己住在他家中的好意。但等安顿下后,那一日三餐,却是由其提供的。
平常,皆是涂七娘按时送来,不想今日竟换成俞四,这让胡彦江如何习惯。免不得就胡思乱想,难道是对自己生了厌弃之心,还是因昨夜孤僧瞎的戏言,羞于相见呢?
胡思一会儿,也想不明白个所以然,索性便将心中杂乱弃于一旁,待无甚滋味的将饭用毕,无非又是准备功课,坐等学生到来。
如此三日之后,已是腊月二十七,正当胡彦江为见不到涂七娘,而心生郁闷,却被告知村中私塾决定休学,遂一扫烦恼,赶忙收拾行囊,欲要回家。
这般,等向俞大户和步师爷辞别后,并谢绝二人挽留,为他安排的送行宴,就带着赠予的诸多礼品,及对兄长胡彦庭的问候,坐着俞四的马车,往臣远庄而去,容不细表。
却说,节日前的鹰嘴崖,早已有了几分新春的气象,一些于外做长、短工的,或穿街走巷的买卖人等,皆迫不及待地赶回家中。而那孩童更是别提,手里不仅多了爆竹烟花,便连平日吃不到的食物,此时也解了嘴馋。
想来偌大的天朝,因地域不同,各自年前的风俗,自也应不一样。而于东海之滨的牟乳县,就于这腊月间,形成了一句顺口之言。
乃是: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杀年猪,二十七赶大集,二十八白面发,二十九蒸馒首,辞旧迎新年三十,穿新衣,贴对联,唱着大戏接大年,守着一宵熬瞪眼。
闲言少叙,等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这一日,因步、俞双姓晚上要同时祭祖,而按过往旧俗,须共同请唱戏的进村,以互相庆贺、热闹一番。
如此,从那牟乳城请来的戏班子,也早是进得村中搭台布景,待一番利落后,那两姓祠堂前的空地上,已是人影密集。不但鹰嘴崖的乡亲齐聚,就是四里八庄的,也有不少好热闹者赶来观看,或是趁机卖点小手艺,赚上几个铜子儿。
不多时,便听戏台上锣鼓声起,那装扮齐全的佳人,已是粉墨登场,再闻得台下,更是叫好不断。而这一折子唱的,正是悲剧“双玉蝉”,说的是双九年华的女儿家,嫁给一岁郎君的故事,也不知赚了多少世人的眼泪。
列位不信,您往台下瞧去,那端然坐着的静安,就算一个。当台上的伶角儿,手持菱花镜,欲待梳妆时,只见其已然蛾眉深锁。
再待唱道:“两鬓白发骤然生,双颊见骨双目陷”,更是凤目顿红。
又听道:“人老珠黄草枯萎,夕阳西下近黄昏”,便终忍不住,泪珠不由滚滚而落。
虽英子也在看戏,但心思却全然系在一旁的自谦身上。只见其心不在焉地坐过一会儿,遂对台上哼哼呀呀的唱腔,失了兴趣,没了高将军的挑滑车,黑旋风的双板斧,单凭这些有甚可瞧的。
于是,起身对静安和英子说道:“也忒没意思,你们只管看吧,咱一会儿再过来。”
静安白了他一眼,没有吱声,却是英子叮嘱道:“自谦哥哥,你去玩可以,可千万别惹祸。”
静安顿然蹙眉道:“英子,你理他作甚,不过草包满腹,若是留在这儿,只会糟践了那优雅的戏文。”
自谦干笑道:“是是,静安妹妹才比文君、貌赛西施,俺不过莽夫一个,就不留下了,免得碍了你仙子的法眼。”说着,也不待她搭话,便匆匆去了。
见其走后,英子不禁担心问道:“静安姐,你这般取笑自谦哥哥,不怕他生气么,以后不再理你?”
静安好笑道:“我倒是巴不得不来烦我呢,可惜那小蛮牛这辈子算是做不到了。英子,你也须记住,越是笑脸相迎,他就越蹬鼻子上脸,以后甭惯着。”
英子似懂非懂,而再想问点甚么,但见静安会神地看起戏来,便也安下心,耐着性子望向戏台,只是脑子里塞满了自谦的影子,总是挥散不去。
且说自谦外出,不过是寻了俞可有、俞可庆、步正东、步正升几个玩伴,又于夜河之上滑过一会儿冰,遂就有些无聊起来。
这时,俞可庆看到不远处,有卖冰糖葫芦的,便咧着嘴对自谦笑道:“小大户,能否请咱们吃上一串?”
而未等自谦开口,却听步正东叹道:“果然憨货一个,我说呆子,这都过年了,你那大肠小肠的还没填满?”
俞可有就笑道:“昨夜我还闻见他在家里嚎叫呢,只怕又是偷食儿挨打了。”
俞可庆脸色一红,忙辩解道:“你瞎说,俺那只是肚子疼而已。”
俞可有一哼,撇嘴道:“咱们俩家只一墙之隔,你当俺会听错么?”
步正升也随之调侃道:“可庆,这有何丢人的,倒是你平时入茅厕的次数也实在太多了,有点浪费了恁多好物。”
俞可有、步正东闻过,皆是大乐起来。而见俞可庆脸色有点难堪,自谦便憋住笑道:“这有何难的,不过几串冰糖葫芦,只当咱给你们压岁钱了。”
随后,就带着几个玩伴,给每人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却正吃欢呢,只看步正惊、步正前走了过来,于不远处一脸不善地盯着他们。
这步家兄弟俩,自打爹爹被杖责,母亲被游街,倒是比平日老实了许多,便是在学堂,也甚少言语。此时见到自谦,虽心有记恨,但也清楚如今自家的境况,遂停在那里,踌躇不前。
自谦心知,他俩定是为买冰糖葫芦而来,于是也懒得理会,就道:“走,咱们往后台瞧角儿上妆去。”说完,便带着几人离开了。
这般,见自谦一走,那哥俩方才上前买来冰糖葫芦,却是吃在口中也无甚滋味了,继而满脸愤懑。只听步正京呸道:“不过一个野种,还敢如此嚣张,以后别犯在小爷手上,否则定让他好瞧。”
步正前忙劝道:“哥,野种这话,咱家大人都不敢讲了,你也少说为妙,况且日子还长着呢,我们暂且忍耐,等待机会就是。
便不信了,他们还能一直这般欢实下去,总会有潦倒的时候,那会儿再出口恶气,也不算迟。”兄弟俩嘀嘀咕咕,不免越说越恨,遂也无心看戏,惟悻悻回家而去。
却说,自谦几个来到戏台后面,正偷偷扒着帷幕向里面张望,突然就听有人喝道:“你们鬼鬼祟祟,欲要作甚?”
这一声响,登时吓得俞可有、俞可庆、步正东、步正升几个慌忙逃窜离去,倒留下自谦呆立当场,猛地被一只大手抓进帐内。
抬头再看,只见一描着白脸的大汉,双目圆睁,低头紧紧盯着自己,就心头一紧的,慌乱中竟学起戏文,抱拳道:“好汉饶命,小的只是路过,又不是窃贼,还望息怒。”
几句话,倒说得那白脸大汉顿时好笑起来,便问道:“你是谁家孩子,竟如此有趣。”
虽他并无恶意,但自谦仍惊慌未定,忙又道:“回好汉,我爹乃此村的俞大户。”
白脸大汉“哦”了一声,恍然点点头。这时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对其娇嗔道:“爹,你就别吓唬人家了。”
遂又对自谦笑道:“你莫怕,我爹便是这副性子,喜开玩笑,走,俺带你瞧瞧去。”说完,就拉着他看起各种行头,并又给一一讲解着。
见女儿笑脸洋溢,白脸大汉是满目疼爱,不由摇头道:“臭丫头,才多大,胳臂肘便学着往外拐了。”说着,转身出了帐外。
此时,自谦方才上下打量了这女孩一番,见其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纪,生得是瓜子脸、杏花眼、弯月眉,肤净肌白、唇润鼻秀,一条长辫自后垂于胸前。
虽两靥略带几点雀斑,但更托出几分妩媚之姿,上身着一件碎花袄,外罩葱色坎肩,下身一条墨绿色长裤,脚蹬一对短筒黑棉靴。
只听自谦好奇问道:“你也是唱戏的?”
那女孩摇头笑道:“班主是我爹爹,有时俺难免也会上台客串一回的。”
自谦疑道:“你不读书么,这般年纪就登台献艺?”
那女孩难为情道:“咱们跑江湖的,又是个女儿家,哪里顾得上这些,不过随便识得几个字罢了。”
但自谦却赞道:“那你也着实聪慧,仅是台上的戏文,就不是咱们所能懂的。”
那女孩脸上一羞,便道:“戏文皆是古人杜撰的,又经咱们演绎,当不得真。”
自谦又问道:“你们可是打牟乳城来的么?”
那女孩点头道:“是的。”
自谦羡慕道:“可惜了,咱只小时候去过,如今早已丢到西洋国了,没甚么印象。”
那女孩笑道:“以后若再去了,俺定陪你四处瞧瞧,再往那戏院子逛上一回。”
自谦喜道:“那好,咱们就一言为定,对了,我叫俞自谦,你呢?”
那女孩好笑道:“又哪里需要骗你,俺叫宋姬,等到了牟乳城,你随便打听咱们宋家戏班子,很多人都知道的。”
两人如此说着,不觉就熟络起来,这时只听得帐外有人喊道:“宋姑娘,班主叫你了。”
宋姬忙应了一声,随之对自谦道:“我爹喊俺了,咱们容有缘再见。”
自谦点头笑道:“你去忙吧,我也该走了。”而后便同她出了帐篷,两小儿含笑示意,各自离去。
这般,等自谦又回到戏台下面,寻了静安和英子,此时那台上正唱着“墙头记”的一幕。原来,自打二大娘离世后,步师爷心中仍是存有芥蒂,为竖前车之鉴,就特意让戏班子安排演一出。
而这“墙头记”,讲正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成婚后弃老娘不顾,皆不奉养晚年,以致,竟将其抬到了两家之间的院墙上,闹了一段荒诞可悲的故事。
戏台上,那老娘正悲悲戚戚地唱个不停,但自谦却只顾向二女讲着相识宋姬之事。又撇眼瞧见静安,泪雨横流、面目凄楚,呜呜咽咽、悲痛不止,便顿时好笑。
遂打趣道:“妹妹果然性情中人,竟如此深入戏文,佩服,佩服。”
但看静安毫不理会,只旁若无人地啜泣着,自谦和英子虽感疑惑,却还是赶忙劝慰起来,奈何其仍不管不顾地哭着,两人无法,惟去找来步师爷。
可见静安如此,步师爷也是心中不解,待安慰一回,看并无用处,只得不顾她哭闹,抱起离开了。而此时,林氏、郝氏和涂七娘,正在一处看戏,听得消息皆慌忙随着去了。
这般,等几人回到家中,见静安仍然呜咽不止,郝氏就说道:“不会是冲、冲着谁了吧?”
林氏登时吓道:“姐姐,那该如何?”
郝氏便宽慰道:“妹妹先别慌。”
遂又对涂七娘道:“七娘,你快回家找老太太去。”
看涂七娘应声出了屋子,林氏忙又对步师爷道:“婶子腿脚不便,你也去照应一下。”
如此,步师爷答应着就跟了出去,大约半烛香的工夫,只见其背着俞老太,同涂七娘走了进来。于是林氏忙上前搀扶下,含泪道:“婶子,您快给瞅瞅,这孩子怎的了?”
而俞老太过去一瞧,静安仍是眼中无人,只顾自己悲戚垂泪,便笃定道:“怕是冲、冲着谁了。”
这一说,郝氏顿然气道:“那会是谁不顾脸面,大过年的,竟戏耍一个孩子?”
俞老太稍是寻思,就凝重道:“你们几个,仔细将事情讲与我听。”
却未等步师爷几人开口,跟随回来的自谦和英子,便抢先将事情说了一遍。当闻得戏台上唱的竟是“墙头记”时,俞老太点头道:“老婆子知道是谁了。”
林氏忙问道:“婶子,是谁?”
俞老太笑道:“那‘墙头记’唱的是甚?”
林氏思量片刻,不禁惊声道:“二大娘?”
俞老太点点头,遂让她拿来一枚生鸡蛋,双手扶于一面铜镜前,只听其说道:“老妹子,若果真是你回来过年了,就请拿好了。”
随后,便示意林氏松手,果然那鸡蛋竖立不倒。而步师爷、郝氏几人看在眼中,皆汗毛倒竖,一个个惊的,哪里敢发出半点声响。
又闻俞老太叹道:“既然回来了,那便好生过年就是,可这是闹得哪一出?知道静安打小被你疼爱,但如今见也见过了,并戏文是戏文,又非说的你家之事,何必触景生情,且该了的终该了了,快些去了吧。”
也待说毕,再看那铜镜前的鸡蛋,竟晃晃悠悠地倒下了。之后,俞老太忙让林氏端着滚烫的沸水,自家里向外泼着出去,并嘴里好言好语念着,直至宅门口,将其送走。
且说来奇怪,等一切做毕,静安不时便清醒过来,而问她却一概不知。步师爷顿感到邪乎,就看着俞老太惊异道:“婶子,这可是真的?但即使我二大娘回来,也不该寻咱家静安吧?”
俞老太便笑道:“这等事情,信则有,不信皆无。你二大娘生了那两个不孝的东西,如何恳回家过年,也只得奔着祠堂去了。
却偏又逢着‘墙头记’这一出,岂能不有所感触,况且,静安打小还被她照看过,自是心有牵挂,寻上哭诉一番,也算不得奇怪。”
遂又叮嘱着过年期间,莫让静安去那供养之地,便这般,当几人正为此感叹呢,竟看孤僧瞎晃悠悠打外边进来,只因惦记着步师爷答应的一顿大酒,故才赴约而至。
但当闻过出了这档子事,忙歉意道:“是瞎子冒昧,叨扰了,叨扰了。”
嘴上说着,却是心中疑惑不解,若言历劫之人,皆是有些来历才对,而静安怎可能被一孤魂野鬼上得身去?待又想到两家的关系,及小孩子心性之弱,就也不再纠结。
便见步师爷笑道:“瞎子,你这等说法就不对了,大年三十,咱们合该热闹一回的,何况静安已然无事,我既是答应了,又岂可失信于你。”
这时,俞老太又好笑道:“瞧你俩闹的,怎还互相客套上了,也亏得打小一处,竟如此生分,不过一顿酒而已,倒多大点事。”
遂之,又对孤僧瞎道:“小瞎子,你便随老婆子走吧,往常年,不也是在咱们那边过的么,正好去跟俞四做个伴,让他们两口子先缓上一缓,容日后再说。”
见孤僧瞎笑呵呵地答应了,步师爷挽留不住,也只得同意,并应允他日一定补上。而后,就让林氏在家照看静安,自己则背起俞老太,同郝氏等人往俞家那边去了。
如此,刚进得院落,俞大户和俞四也打祠堂赶了回来,再听众人说过因由,又知道静安无恙,便放下了心。却是没怎般奇怪,经历了貔子窝一事,倒是看开不少,世间无奇不有,若皆追根硕源,那人生该是多么无趣。
倒是因戏班子用饭之事,俞大户跟步师爷交谈一处。原来,本给的银钱,已包含伙食在内,若是平常尚且好说,但逢着除夕之日,甭管怎样,人家终远道而来,又岂能怠慢。
况且鹰嘴崖,自古礼仪好客,又乃文明之村,怎可让他们餐食自行解决,如此岂不是寒了那些戏者的心。因而,俞大户就决定由自家宴请一番,不想却被班主婉拒,这才回来,想将饭菜做好,送于过去。
步师爷闻后,当然也赞成,并提出费用,由步、俞两姓各自一半,说着,便要回家让林氏前来帮忙。而俞大户如何恳答应,且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哪里不知是挂怀静安,遂让其放心,一切交给自己安排就是。
这般,步师爷也不再客套,且两家人交情匪浅,更无须言谢。于是,便向俞老太、孤僧瞎、俞四等人告了一声,就匆匆回家而去。
如此,等郝氏将饭菜备好,俞大户再添了些酒水,并让俞四先陪着孤僧瞎,称自己不时便回,就忙同涂七娘送往戏班子。谁知自谦见后,立时想起宋姬来,竟又偷偷拿了两只鸡腿,及三五个螃蟹、对虾,藏于怀中也跟着去了。
待来到戏班子,便趁俞大户跟诸多戏者客套之时,忙往台后寻得宋姬,将怀中食物拿了出来,笑道:“可是饿了,快些吃吧。”
宋姬接过欢喜道:“你怎知我饿了,晨间起得早了些,又赶了恁远路程,哪里顾得上用饭,俺这肚子也不知叫了多少回呢。”说完,就低头大口吃着。
而抬眼见自谦,正笑嘻嘻瞧着自己,便顿然羞涩,又道:“你不要这般看着俺,倒有些难为情呢。”
自谦也知失礼,遂讪讪笑道:“你慢点吃,晚上我还给你送来。”
宋姬笑道:“那时我们就回牟乳城了。”
自谦一听,不禁有些失落,便道:“你这就要走了,那咱们何时才能再见呢?”
宋姬同样低落起来,就说道:“谁晓得呢,或许几载,或许再也看不到了吧。”
自谦不由急道:“不会的,你不是说等我去了牟乳城,还要请俺逛戏院子么,可还记得?”
宋姬一愣,遂而笑道:“对,那咱们便约好了,不管多久,都不可失信才是。”
自谦方才欢喜起来,笑着忙点头答应。这时,听得俞大户和涂七娘在喊自己,就只好向宋姬作别,并告知等午后再来会她,说着便离开了。
经一载的忙忙碌碌,年三十的午宴,自是非比寻常。俞大户也不例外,少不得陪同家人及孤僧瞎、俞四,好生吃喝了一顿,又何须多说。
倒是自谦,待匆匆饭毕,也没喊上英子,就急急出了家门。先是往步师爷那边看望了静安,见其无事,又稍是闲聊几句,便再次来到戏班子,相会小宋姬。
等带着她四下玩过,戏台上生旦净末丑又一一登场,再一番热闹过后,那夜幕已是缓缓降临。而自谦和宋姬,也不得不依依惜别,两小儿难免泪眼执手,一时为这萍水之缘,是好不伤感。
如此,待送走了戏班子,步、俞双姓也迎来了祭祖之时。只见那祠堂之中,两族男性尽数到场,于肃穆的主祭下,甚么焚香、捧烛、鞠躬、磕首的等等,是庄重、繁琐。
而转日之后,新年其间,因俞大户和步师爷家中,皆没甚么亲戚可走,故常常聚在一处,无非吃喝玩乐,喜庆地闹上一番。
其他的,倒也没甚可说,只有郝氏,早年爹娘离世后,如今还剩下两个兄长,趁过节带着儿女前来探望一回。一干容不细表。
却说,日子难熬年好过,这般,转眼已是元宵佳节。因那鹰嘴崖,历来就有舞龙的习俗,步、俞两姓各自持上一条,称二龙戏珠,以求来年风调雨顺,故而,家家户户早早饭毕,出门观看。
当然,俞大户和郝氏,也免不得凑一凑热闹,此刻,早已同俞四、自谦、英子奔大街去了。惟留下腿脚不便的俞老太,在炕上打着盹,及正于外间屋,往竹篮子里装着饭菜的涂七娘。
只见其收拾妥当,用包袱盖好后,待稍作思量,又去拿过一坛酒来,并两个酒盅放于篮子,而后方进得里屋,看俞老太还在迷糊着,就也没打招呼,遂出了家门。
原来,胡彦江已是于正月初九返回了鹰嘴崖,不过授课、读书,与往日无二。只是这涂七娘也不知怎的,倒是磨开了性子,仍如起初般,继续与他送饭。
因是元宵佳节,午间,胡彦江自是被俞大户邀请吃席,并同步师爷一家子,及孤僧瞎、俞四,趁着那新年余温,是好一番相聚。
更因回来后,又能与所念之人,像从前那般日日相见,不免心中欢喜,便多饮了几杯,故晚上就留在空清庵,未能过来吃饺子,试想,涂七娘岂能不前往送饭。
此时,偌大的空清庵,虽远处,有村中舞龙、锣鼓喧天,近处,乃乌河之上、水流湍湍,但仍显得空荡无比,令人冷清难耐。
而这会儿的胡彦江,已然酒醒,正踱步院庭,踏着清绝夜色,沐着如水月华,仰望星空那一圈冰轮,竟像人在红尘之外,又似心陷喧闹之中,不禁悲打怀生。
想得自己,好歹十年寒窗苦读,也曾为功名奔波在外,谁知如今,却躲在这山野乡村,虚度岁月、空逝时光,于是,随口吟出一绝,云:
一夕明月岁岁有,明月年年人不同。
但见明月照今古,不知今古几春秋。
吟罢,又思着自身抱负难展,偏生不逢时,气运不济,如何不长吁短叹一番,复出口一七律,乃是:
缥缈云汉飞明月,长安道上羁尘客。
本是人间元宵夜,野村空庵对孤火。
这时,却听“噗嗤”一声笑,胡彦江回头看去,只见涂七娘挽着篮子走进院落,开口便打趣道:“先生饿着肚子,还有如此雅兴,倒够可以的,也当真是酸得厉害。”
胡彦江面色一红,就笑道:“只是无趣,不过随口吟来罢了,倒让七娘见笑了。”
说着,忙去接过篮子,又谢道:“倒害得你跑腿,实在过意不去。”
涂七娘娇嗔道:“皆说酸秀才,今日看来,果然不假。”说完,又盈盈浅笑起来。
却是这一笑,竟是把一旁的胡彦江看呆了。也见他这般,涂七娘柳眉一挑,含羞道:“呆子,不认识了怎的,还不进屋用饭去。”
胡彦江回过神来,挠着头便笑道:“难得今晚这等夜色,不如就在外边吃吧。”
涂七娘点头一笑,便寻了干净之处,将美酒饭菜摆放于包袱上面,说道:“快些吃吧,不然该凉了。”
而胡彦江见得酒后,忙是拿来倒过一杯,待一口饮下,遂呼道:“痛快。”
却是涂七娘担忧道:“午间已是饮了不少,倒慢些喝才是,还是用点饭食垫着吧,如此吃法,别寒着脾胃。”
胡彦江顿然心头一暖,就夹起饺子大口嚼着。而等瞧见还有一只酒盅,哪里不明白她是何意,忙欢喜地给涂七娘也满上一杯。
之后说道:“夜寒着呢,你也吃上一点,暖暖身子。”
涂七娘羞怯一笑,也不推辞,遂同他浅酌慢饮起来,虽有寒气袭身,但几杯下肚,已是双颊绯红。而胡彦江酒入豪迈,再面对当空一轮明月,张口又是一绝,云:
休悲天下万古愁,莫叹浪淘千秋梦。
皆看落花逝东水,谁见东水护风流。
涂七娘便感慨道:“咱一乡野村姑,虽不懂甚么诗词歌赋,但见你这般,心里也感痛快,”
说完将酒倒满,端起又道:“来,七娘敬先生一杯。”
胡彦江就笑道:“当是在下敬过七娘才对。”说着举杯示意,两人一饮而尽,也沐着月华,如此饮酒相聊,不觉皆已有几分醉意。
这时,胡彦江犹豫着问道:“自相识以来,还不知你的身世,可否说来听听?”
而见其眉头深锁,慌忙又道:“看来是在下唐突了,还望七娘莫怪。”
涂七娘叹道:“先生误会了,只是想起那可怜的身世,难免心烦,先生若是想听,讲来自也无妨。”
待饮了口酒,方又说道:“爹爹的姨母家,老两口无儿无女,我打小便被过继给他们,从而去了迟心湾。”
胡彦江不禁问道:“可是俞老太太娘家那边的迟心湾?”
涂七娘含笑道:“先生也知那个村子?”
胡彦江点头道:“我曾于赤心湾码头搭过船,但却从未去过那里。”
涂七娘恍然,等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说道:“我自小长于迟心湾,那时表姑母每逢回娘家省亲,必会去探望姨姥爷、姨姥姥,故此与她甚是相熟。
等后来长大了,姨姥爷、姨姥姥将俺打发嫁了人,不想竟先后离世,未曾受过七娘一日的报答,如今想来,实是心愧的慌。
如此倒也罢了,谁知没多久,我那男人又一病不起,几日就匆匆去了,便这样,接连亲人的离世,俺遂被当作扫把星,赶出了娘家,万般无奈下,方才投奔了表姑母。”说着,嘤嘤抽泣起来。
胡彦江怜惜道:“那你生身父母呢,便不管了么?”
涂七娘苦笑道:“在俺被送走不久,就不知了去向,后听人说是往关外去了,早已没了音讯。”
胡彦江不由心中一疼,仰首饮了杯中之酒,想宽慰一番,却不知从何说起,惟默自不语。只听涂七娘一叹,又自嘲道:“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以前很少提及的,怎想今夜竟与先生说了出来。”
胡彦江便安慰道:“你该这般想,今后你的烦恼就有我同你一起担着了,总好过一人闷在心里不是?且胡某也不是那等搬弄是非之辈,定不会瞎传的。”
涂七娘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即使被外人知晓,那也没甚么,不过是七娘的命不好罢了,倒有何可羞的。”
胡彦江遂道:“不,这等沉重的心事,今夜我有幸聆听,岂能再去胡传,从此,自应有我来与你分担。”说完,便深深凝向于她
也令涂七娘俏脸一红,埋下头去。默然稍许,才又问道:“那先生你呢,可是要在这鹰嘴崖一直待着么?”
胡彦江回了神,就叹道:“想来我胡彦江也算出身书香门第,奈何家道中落、父母早亡,打小被哥哥养大,虽曾寒窗苦读、奔取功名,偏是命运多舛,如今已是心灰意冷。
人生短短几十载,不过白驹过溪、转瞬即逝,只当大梦一场算啦,又何必再去执着呢,虽心有不甘,但终不敌造化作弄,便随缘去吧。”
遂而又叹了一声,将酒斟满,举杯笑道:“难得与你聊得如此痛快,但今夜咱们只谈风月,无关人情可好?来,再吃上一杯。”
涂七娘也端杯笑道:“七娘敬先生。”
便这般,两人又飞杯交盏地喝了起来,却是不觉间有一种情分,也在悄然随之蔓延,更令他们亲密不少。如此,直至村中舞龙的锣鼓声静了,涂七娘方收起碗筷,辞行欲去。
而胡彦江,自也少不得一路陪着,直将其送到了俞大户的宅外,并看着她进了家门,这才意犹未尽地返回了空清庵。正是:
偏是一夜心意生,
竟叫姻缘糊涂起。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