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平凡

　　那天夜里，女娲用她的炭笔在纸帛写的不少东西。
　　然而即使如此，她也不可能永远不察觉黑黑的廊子上有一帮贱民杂种在等着、在观察她。她过一阵就抬起头来定睛看看他们。而且她并没有对他们不悦，质问他们为何像一群多事的长舌婆，在她店门前瞎厮混。
　　她脸上的神情骄傲而又严峻，她坐在办事桌子前的时辰，总是这样的。过了一阵子，他们的窥探似乎使她心烦了，她用一块纸帛擦了擦脸，站起身来关上了办事房的门。
　　于是，廊子里的那群贱民杂种，这个姿态宛若是一个招呼，散去的时光终于到来了。他们在阴冷，潮湿的黑夜里已经站了很久。他们等待了很长时光，就在这一瞬间，他们身上出现了地理和天理，就在这一瞬间，仿佛由一个神仙操纵着似的。他们全都走进的店堂里。就在这一瞬间，八个贱民杂种看上去非常相像，都穿着统一的衫袍。大多数头发己竖起，每个的脸色都很苍白，眼神也都是呆滞的，天兵天将似的，他们下一步会干出何种事来，没人说得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楼梯顶上传来一个声音，他们抬头一看，都傻了眼了，原来正是那个跛子，在他们的传说里已经被谋杀的的跛子。哪晓得，这跛子也和他们听说的那种情况完全不同。不是一个无依无靠，赖乞讨为生的可怜，肮脏的妖怪。而是一个正常得最正常的人。他正常着，与这些贱民杂种，迄今为止，所见到过的任何跛子都不一样。屋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南天门的不热闹就原本如此。
　　那跛子慢慢地走下楼来，大有本店铺主宰的傲慢神气。几天来，他身上起了翻天复地的变化。因为，他干净得无可挑剔。他还穿着那件小外袍，可是刷得一干二净，补得很精致；内衣里穿了女娲的一件好的新兜衬，他没穿寻常的长裤，而是穿了一条很掐身的长及膝盖的袍裙，那皮包骨似的腿上穿了一双黑长袜。他那双草鞋很特别，样子很怪，刚上过蜡。显得锃亮，鞋带一直系到脚踝。他在脖子上围的一条围帛，几乎遮住他那对又大又白的耳朵。
　　跛子迈着发僵的神气活现的姿态，走进店堂，来到那伙贱民杂种的中间。他们给他腾出一些地土，站着观察他。
　　他头发奇奇怪怪的松弛地垂在两侧，眼晴睁得特大。
　　跛子的举止也很很得体，他顺着眼睛的水平方向凝视每一个贱民杂种。这大概够到一个贱民杂种的肩膀如何高，接着他故意慢吞吞地打量每一个贱民杂种的下半身，从腰部一直到脚后跟。
　　等他看够了，就把眼睛闭一会儿，摇摇头，好像认为他刚才所见到的都是微不足道的。接着他高傲地把头朝后一仰，仿佛他这是使自己弄得更清楚些。他慢慢地、细细地，把围在他身边的一张张脸庞环视了一遍。
　　店堂反手边有一袋半满的干猪粪，跛子在这里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在口袋上坐了下来。他把两条细腿盘起来，舒舒服服地坐定以后，就从外袍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炭笔——在翻来复去地观看。
　　店铺里的那些贱民杂种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了常态。麻雀！也就是那个三天发一次疟疾，带头传谣的家伙，他先开口的。他瞧了瞧跛子把弄着的物件，用轻松的嗓音问道：“你手里拿的是啥玩意？”
　　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跛子拿着的是炭笔。那是一支炭笔！原来是属于女娲她自己用的，炭笔的锃亮特别剌眼。这支炭笔是燕子丹送给女娲的父亲的。大家对这物件很熟悉，所以感到很惊讶。他们谨慎地朝办事房闭紧的门瞥了一眼，听到了女娲兀自在吐着重重的呼吸声。
　　“嗨兮，这个跛子是不是正在通辑的那个李翳兮？”贱民甲轻声问。
　　“嗨不是！嗨不是！肯定不是！通辑的那个李翳不是跛子，也不会这般丑陋。”杂种丙这般回答。
　　那跛子敏捷地抬了抬眼，把嘴闭得更紧一些，准备还他一句：嗨！这是一件法宝，要整治整治这些多管闲事的贱民杂种。跛子把几只唧唧嗦嗦的细手指伸进口里，捏了一小撮不晓得是何物放到嘴里，也不敬仰周围任何一个贱民杂种。他放进去的不是糯米糖，而是糖与不晓得是何东西的混合物。可是，他当成是糯米糖那样地服用。放一小撮在下嘴唇内侧，可以用舌尖挺利索地一下下往那儿舔，每舔一下就把自己的脸扭歪一下。“我的这颗牙齿老让我觉得嘴里发酸。”他解释说，“因此，我得吃点这种东西。”
　　那跛子已经在自己头颅里把那群贱民和杂种给分了类的。他等他们服服贴贴地坐定之后，便开始和每一个人聊起谈了起来。向他们提出了一大堆问题，结过果没有兮？年纪多大兮？每年平均能收多少千铢兮？如此等等。逐渐逐渐地，又试探地提出一些极为少有的问题来。
　　后来，又有几个南天门的人来到，壮大了这个队伍。这里面有彭冲，也有贱民甲，乙，丙，丁，和杂种甲，乙，丙，丁。他们天理和地理的感觉出这里发生不寻常的事件。还来了几个贱民杂种的女人，她们是来把赖着不走的贱民杂种的男人拖回去了。甚至于还来了一个没人管的、淡黄头发的孩儿。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偷偷地拿了一些吃的东西，又悄悄地退出去了。就这样，女娲的店铺，很快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
　　可是，她自己仍然没有打开办事房的门。
　　有如此一种情形，他们身上有一种光亮，使他们有别于一般更加普通的人。这样的光亮具有一种原先只存在于他们身上的情形。这种情形使他们与外界可以建立更直接和重大的联系。
　　跛子显然就是这样的一个情形。他来到店堂里总共半个时辰，就与每一个贱民和杂种建立起了的联系。而且在南天门已经住了许多年，是个众所周知的嗨嗨，坐在这袋猪粪上他说已有不晓得多少个夜晚了。这件事，再加上正好赶上是庚子日夜晚，这就使得店鋪里，出现了一种自由自在和愉快得不太正常的气氛。都说空气中也有点嗨嗨，部分的原因是唧唧有点怪。另外也是女娲仍然关在她的办事房里，至今没有露面。
　　在那天夜晚南天门的猴时，她出来了。那些等着她出场时，看一场好戏的贱民和杂种感到失望了。她打开门，迈着她那慢腾腾，拖拖垮垮的脚步走进店堂。她鼻翼的一侧有一丝墨水痕，她把那条红兜都放在脖子上，打了个结。她仿佛没察觉有何种不正常的迹象。她把那双黑色的斗鸡眼扫过去，瞥了瞥那跛子坐着的地方，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儿。对于店里的一大帮贱民和杂种，她终于是略带惊讶地瞅了一眼。
　　“有谁要买何东西兮？”她平静地问道。
　　那是一个牛日的夜晚，颇有几个贱民和杂种。他们要买的都是酒，仅仅三天以前，女娲从地里起出来几缸“琼浆玉液”。从每一口大缸中，分汲到一只只罐子里，并且封好了口。
　　那天夜里，她从顾客手里把币铢接过来，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点数。
　　这种行为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但再往下去就不一样了。
　　按照过去的惯例，必须得绕到后院去，在那里，女娲把酒罐从伙房门口递给他们，这样买酒，她没有任何乐趣。因为拿到酒就得走进黑夜里去。要是他太老不让他在家喝酒，他倒是可以回到店鋪门口的前廊上来。在那儿或是在大街上，大口大口地往肚里灌。
　　问题在于，前廊和店铺门前的街道都是女娲的地土，这是大家都很清楚的。就是她倒不把这些地方都划在自己的地土之内。她的地土从前门算起，包括整座草木竹建筑物的内部。她从来不许任何看，在她屋子里打开酒罐喝酒，唯一的例外是她自己。现在，她第一次破了例，她进入伙房，跛子紧紧跟后面，接着，又把酒拿回到温暖明亮的店堂里来。为此，她还拿出几个罐子拿出一些动物的内脏，大大方方地放在柜桌上的一个大钵子里，谁心劲吃都可以拿。
　　她不跟别人，只跟跛子说话，她问他话时只用一种有点发涩，嘶哑的声调：“李翳，你这么早就吃了？还是把饭放在炉子上隔水温着。”
　　“为了方便的话，我想让它温着。女娲！”
　　“女娲”不加任何尊称而直呼她的名字，有多少年已经没谁敢这样叫了。反正，连她的做那个结果的为期十天的男人也没有这样叫过她。事实上，自从她父亲死后，就没人敢这样大胆地称呼她。至于她父亲，不晓得为何事，老管叫她“我的仙姑”！
　　总上所述，就是这个酒店的来由，来由不太复杂，就是如此的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