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象舞

　　智高既得邕州，即伪建大南国，僭号仁惠皇帝，改年启历，赦境内，师宓以下皆称中国官名。
　　——清毕沅：《续资治通鉴》
　　
　　几天后的晚上，在州衙大门广场上燃起了堆堆篝火，侬军和城中百姓共同庆祝攻占邕州的巨大胜利。在广场中央的一个巨大铁锅里煮着大块牛肉，汤里还翻滚着香料、大米粒，汤水发出咝咝的声响，整个广场弥漫着牛肉的香气。
　　赛法坐在州衙大门正中的行军王座上，他的身边围坐着重要的文臣和大统领们，侍卫环护。在他的前面，是一个乐队。他们原先为知州陈珙大人奏乐，现在为赛法奏乐。
　　不同的是，除了州衙的乐队，还有居住在城里的僚人女子组成的唱歌队，还有僚人乐队，僚人乐师们用本土的各种乐器和州衙乐队互相配合着奏乐，鼓手们在广场外围不停地有节奏敲着大鼓。
　　加入侬军的几支城内义勇队为侬军筹备军需，承担后勤任务，侬军在邕州的扩军及休整诸事一切顺利。此时，这场露天饮宴将起到又一次鼓舞士气的重要作用。
　　黄师宓没有和赛法的重要文臣们在一起，而是特意脱下他的侬军战衣，换上在邕州当大金客时的服饰，和金店的伙计们坐在一处。在他的这个位置，既可以看到赛法他们那些重要人物的情形，也可以看到广场中空地的活动。
　　黄师宓的身边是几个原先邕州衙门中的朋友：权都监李肃、指挥使武吉、武缘县令梅微之、支使苏从等。他们四人被俘虏时，侬军战士从他们身上搜出了小战象金牌，然后交由黄师宓甄别，恢复了自由。
　　黄师宓劝他们加入侬军，但没有成功。四人向黄师宓表示，从此再也无心仕进，愿回原籍当个老百姓。
　　一位侬军头领费劲地穿过坐着的拥挤人群，来到黄师宓面前，俯身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城外抓住了五个偷偷出城，原先在州衙里做过事的人。他们说都是读书人，和二军师认识。按照军中的通令，在州衙做事的，不降者就得关起来。这几个人怎么办？”
　　“他们在州衙做什么？叫什么姓名？”
　　“他们中有两个人说，在州衙里只是帮忙，还没正式当上吏员。叫石鉴、吴舜举。”
　　“我知道他们，放他们走吧。”
　　“还有三个是真的州衙吏员，一个叫黄汾，一个叫黄献珪，还有一个是孔目官，叫杨元卿。他们都说是二军师的朋友。”
　　“都放了，随他们去哪儿！”
　　黄师宓不耐烦地说道，惟恐身边的这几个朋友有什么想法。这位侬军头领应命而去。李肃、武吉、梅微之、苏从四人松了一口气。几个好友说：“师宓兄，原谅我等四人不能随兄去建千古功业。按读书人的名节，我们不当宋官，也不会去当别的官了。其实，多年来，我们心里明镜似的，也多少知道师宓兄做些什么事。”
　　“哎，大宋君臣治边昏聩，陈珙等边州大员更是荒唐，赛法如能像辽、夏雄主那样，率岭南军民崛起与大宋共守中国之土，外敌交趾人就不敢踏入雷池一步，这也是幸事。”
　　“我们几人就当个看客，当个百姓吧！陈珙老让我们为他编年纪史，多是虚妄，但这个南天国国史，师宓兄正在创造啊。”
　　黄师宓大度地笑笑，招呼朋友们吃小食案前的牛肉，脸上的表情有些失望。但很快就被广场空地上的动静吸引过去。
　　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僚人年轻人来到赛法面前，唱起歌来。女的先唱：
　　妹在村边洗猪菜，
　　丢了一叶流下来。
　　哥若有心捡一捡，
　　如果有情就过来。
　　
　　男的唱：
　　我想请妹歇一会，
　　莫要装出头不抬。
　　村边的小路曲弯弯，
　　妹妹的心事不要藏。
　　
　　女的又唱：
　　十七十八花正开，
　　二十七八花满台。
　　三十七八花落地，
　　挑水淋花花不开。
　　
　　男的又唱：
　　生柴烧火火烟多，
　　妹的心事哥难摸。
　　妹的心事哥难定，
　　肚里弯弯像田螺。
　　歌是用僚语唱的，汉蛮杂处的邕州汉人百姓也大多能听懂。这种传神幽默的表达使听者心领神会，不少人不由自主在嘴角露出笑意。
　　天真质朴的僚人土民们每逢开春、夏种、秋收，在山花烂漫处，在山山岭岭的村寨房前屋后，他们欢乐时唱，忧愁时唱，劳作时也唱。僚人是个诗性的民族，没有人不会唱歌的。唱歌是僚人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黄师宓和几个好友虽是汉人，由于在边疆蛮地日久，也听得一些，知道僚俗好歌，也不禁笑着沉浸其中。
　　这两名青年男女退下了，走上一位老人，僚人乐队吹起木叶、敲起小鼓为他清场。
　　老人身材瘦长，面容像干树皮一般很是沧桑，但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却像穿破夜空的利箭，让人的情绪严肃和激动起来。他唱道：
　　只有套上最强壮的公牛，
　　才能犁最难犁的田地，
　　只有最强大的人，
　　才能打败一切要毁灭我们家园的强盗。
　　僚人乐队的所有人一起跟着合唱：
　　啊，我们的家园，我们的田地！
　　老歌手又接着唱道：
　　我们的侬王赛法，
　　是天上派来的男儿，
　　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杰出的人。
　　我们侬人土民万千，
　　要用最虔诚的语言，
　　颂扬我们伟大的部族首领！
　　这时，不仅是僚人乐队，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跟着合唱：
　　啊，我们的家园，我们的田地！
　　“赛法万岁！我们的家园，我们的田地！”
　　随着声声欢呼，侬军战士们纷纷跳进场子，跳起了各种侬人之舞。战士们有的人模仿熊，有的人模仿虎，有的人模仿豹，挥着臂，跺着脚，吼着嗓子，一张张年轻、兴奋的脸映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
　　有邕州人悄悄地问坐在身边的侬军战士，问这是谁，声音如此穿透人心？侬军战士崇敬地说，这是侬人大歌师哥雨。
　　赛法微笑着，身子一动不动，他的视线也纹丝不动，盯着这个热闹的场面。打下这么一个边州大城，决不是跟打下某个普通军寨一样，邕州大城在唐朝咸通年间，已是岭南西道的治所，驻节度使。
　　现在的邕州也是代表大宋天朝羁縻管理几十个溪峒小州的首邑，打下邕州，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何况，赛法即将在邕州称帝，大封诸将的说法已传播出去。
　　在侬军将士们狂舞、嘶吼之后，随着清场鼓声急起，这些杂乱的喊叫突然停止。场子里所有的人都退得干干净净。
　　这时的鼓声变得缓慢而有节奏，所有人的眼睛渐渐变大了，从衙门口旁边，由一名象卫导引，走进来一头大象。年轻的象卫贴近大象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大象独自就一步一摇走进了空地，这时乐队的鼓手不知不觉间换上了大理王族段红玉和大理使团的卫队长皮旺那。
　　更令人惊异的是，大象竟随着缓慢的鼓点舞蹈起来：转、腾、挪，伸鼻、展腿。动作显得庄重而威严，又憨态可掬，引得观众兴高彩烈，欢呼不已。
　　这时，一名白衣女孩款款走进场子，用邕州当地读书人吟唱的调子吟出一首唐人的赋：
　　倬彼驯象。毛群所推，特禀灵于荒徼。思入贡于昌期，岂不以献我令辰。自林邑而来者。稽之旧史。在成康而纪之。一则识王者之无外。一则见遐方之不遗，苟形环之足伟。
　　孰路远之云辞，于是出丰草。去长林。殊狒狒之被格。异猩猩之就擒。厉其容也，故兽伏我力。和其性也，故人知我心作蛮方之贡。为上国之琛，万国标奇。
　　名已驰于魏阙；千年表庆。价实越于南金，况乘之便习。或讹或立。动高足以巍峨。引修鼻而嘘吸。尘随踪而忽起。水将饮而回入，牙栉比而木参木参眼星翻而熠熠，中黄虽勇。
　　力不能加。苍舒信奇。知之莫及，服我后之皂栈。光有唐之城邑，驱之则百兽风驰。玩之则万夫云集，故其威容足尚。筋力殊壮。轮囷而重若旄邱。赑而高如巨防，执燧奔战。
　　牵钩委贶。遇之者或惊骇而反行。觇之者或披靡而遥望，何斯象之刚克。兼美义之不忒。惧有齿而焚躯。故全身而利国，纵使牛能任重。马有报德。徒久困于轮辕。
　　又每伤于衔勒。岂如我邈自远藩。来朝至尊，辞桂林之小郡。入阊阖之通门。负名闻之藉藉。守驯扰以存诚，幸投之于刍槁。岂敢昧于君恩。
　　赛法一边听着，看着，不再平静了。大宋天朝文治天下，文人地位尊崇，少年时的赛法在老侬王延请到广源州的汉人教师教导下，也曾想到汉地走科举之路。他懂得这首赋，学过这首赋。这首唐人杜甫写的《越人献驯象赋》勾起了他的无限心事。
　　他听着听着，身子摇晃起来，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跟着吟诵，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他的眼中滚落下来，顺着脸面流下去，他想起了父兄的悲惨命运。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跟着吟诵到最后。
　　从小到大，他背诵过很多遍，他是最熟悉这首赋的。他缓缓站了起来，全场瞬间静了，象卫煦导引着大象款款退去。只有白衣女孩风还站在原地。
　　赛法沉稳有力地说：“孤多次向大宋皇帝赵官家，和邕州的知州大人苦苦恳求不要抛弃广源州的侬人子民，我们的来使献上求归附的金册礼物的时候，都献上了驯象。可是有什么用呢？
　　“在大宋的官家和邕州的知州大人眼里，我们侬人，甚至在边州的僚人万千土民如同虫蚁，如同微尘。我们侬人起兵，就是让他们知道我们永远活在人间，我们不是鸟兽，而是像一个人一样活着！
　　“孤平生所愿，就是要拥有战象军团，来守卫我们百万稻田的家园。孤发誓，一定要实现这个目标！我们僚人一定要有战象守护下的百万稻田的家园！”
　　“大南天国国主——赛法万岁！”
　　欢呼声响了起来。
　　沸腾了一阵之后，赛法挥手让人们平静，说：“这个姑娘的学识真的打动了孤。她是从哪儿来的？”
　　身边的白和原应声回答：“她是一个邕州的汉人姑娘，在原先的州衙老书吏手下当笔录。”
　　“为什么身披白衣，是不是有亲人死在破城之时，是不是死在我们的战士手下？”
　　“不，他的长辈，原先州衙的老书吏被投入州狱，我们的战士把他救回家，刚吃得进半碗家里的粥，就死了！”
　　“让她到女兵营吧！我们需要这样的人才！”
　　“遵命！”
　　赛法举起了酒碗，围坐在身边的重要文臣和统领们都一齐站了起来。赛法重复着刚才的话：
　　“为了战象守护下的百万稻田的家园！”
　　“为了战象守护下的百万稻田的家园！”
　　众文臣和统领们随着赛法喊着，一同饮尽了碗中的酒。
　　赛法在熊熊的火光和淡淡的星光下，骑上了高大俊美的白马。扈从卫士们纷纷穿过篝火堆旁的人们，护卫着赛法离开。不一会儿，骑马的，和步行的卫士们，簇拥着赛法在得得的马蹄声中离开州衙范围，走进漆黑的街道，回到赛法自己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