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稀薄的星云衬托着一牙下弦月，月牙弓身在空中显得孤单寂寞，白雪在昏暗的路灯下泛着青白色的光，枯柳在光影里寻找着夏日的自豪。
　　路还是那一条路，景色还是从前的景色，但已物是人非新人换旧人。
　　常磊和慧儿走在不宽敞的胡同，就是上次戚美华下车的那条胡同。
　　“你妹妹真有意思，老笑话我，弄得我磨磨唧唧的下不来台”慧儿小大人似地挽着常磊的胳膊道。
　　“小琪就那样，不过你可别得罪她，那丫头记仇认死理儿，今天她没撒泼是你合乎她的心愿，你要是长得不和她的胃口，她真能把你撵出去，我领教过她的做法。”
　　“你得回就这一个妹妹，要是多了还不把人吃了，谁还敢嫁给你呀。”慧儿似乎有些庆幸。
　　“你也不用往心里去，她就是那脾气，从小被惯的，我都得让她几分。”常磊安慰道。
　　“第一次上婆婆家，就碰上了一个虎了吧唧的小姑子，这要是以后结了婚，天天在一起，哪有舌头不碰牙的。”说到这慧儿自己先笑了，“我想早了，还不知道你爸妈同不同意咱俩的事呢。”
　　常磊搂过慧儿亲了一口，道：“傻丫头，这你还看不出来。”
　　“看出啥来？”慧儿傻呵呵地问。
　　“临出门的时候我妈和我爸咋说的？”
　　“咋说的？”惠儿还是傻傻的。
　　“让你没事儿就回家来，还说让你过年也在这过，这都听不出来是啥意思？”
　　“啊，这就是承认我了，让我没事儿常回家。”慧儿说完幸福地靠在常磊身上，撒娇地让常磊蹲下，常磊顺从地蹲下，慧儿趴到常磊的背上。
　　常磊一使劲儿站起来，嘴里唱道：“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啊？”
　　慧儿趴在常磊宽厚的脊背上，感到从没有过的安全和幸福，她咯咯地笑着，笑的月亮都躲到云缝里。
　　附近传来鞭炮声，五颜六色的烟花在空中变换闪耀，绽放出来许多美丽的图案，看上去是那么的美好。
　　小年过完，大年随后而至，今年的羊骨头屯和以往过年大不一样。
　　生活好了，兜里有钱了，羊骨头屯的年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寒酸了。
　　屯子里时不时地响起了鞭炮声，偶尔有礼花在空中炸开。孩子们穿着新衣裳，有的提着爸爸用苞米杆和花纸糊的灯笼，有的提着在供销社买的玻璃灯笼走街串巷，时不时地停下脚来，在雪堆上插一根儿小鞭儿点着，然后也不管响没响就嗷嗷叫着往前跑去。
　　每家每户的大门两则都贴上了对联，有的人家门口摆放着，用冰坨子做的冰灯，有的人家在苞米楼子挂上了红灯笼，就连老榆树下都不知道被谁摆上已经冻得邦邦硬的带红点儿的馒头。
　　羊骨头已经开始去腐化新长肉了。
　　其实过年过的就是孩子，只有孩子们开心的笑声，才能体现出年的味道。
　　今年张福家的除夕夜，就少了一点儿往年的热闹劲儿，虽说在吃晚饭的时候，祥子在院门口放了一挂五百响的鞭炮，张福也亲自点燃了几个二踢脚，但是并没有引来几个人观看，这让张福感到有些失落。
　　以前过年，除了队长、书记、会计和车老板儿家能有点儿鞭炮响动外，羊骨头屯基本没有鞭炮声，多数人家连饭都吃不饱，谁还有闲钱买鞭炮庆贺呢。就连公路边的小供销社都不进鞭炮卖，谁家要是想买，那得提前和供销社打招呼。再说了，一挂鞭炮十秒八秒地响完了，这一年的财米油盐钱也就崩没了，谁舍得用吃穿的钱换几声响来听。
　　当小孩子跟在大人屁股后，哭叽赖尿地要买鞭炮时，大人尤其是老年人就会告诉孩子，年节好过，日子难熬，要是给你买鞭炮了，那开春你就别上学了，学费钱给你买鞭炮听响了。懂事的孩子会噘着嘴上一边憋气儿去了，遇上不懂事嚎啕大哭的孩子，那他最后得到的也就是几脚或几巴掌。
　　以前大海回来过年的时候，就放过成挂的鞭炮，他先是拎着鞭炮在屯子里转两圈，高喊说一会放鞭炮，放完鞭炮还发糖块儿，这一下子几乎把全屯子的孩子，都引到他家门口看热闹，就连有的大人也跟着离老远地伸脖子看。大海放完鞭炮真就大方地喊凤玲出来，给来的孩子和远处的大人，每人发两块杂拌儿糖，同时还教孩子们说恭喜发财的吉祥话。
　　今年大海把他爸妈和孩子都接走了，从今往后估计都很少能回羊骨头屯了。
　　其实张福今年挺高兴，慧儿在城里站住了脚，还找了婆家，婆家还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家，慧儿这辈子是不用他发愁了；二丫也风风光光地嫁人了，嫁给了情同手足的王庆的儿子春生，虽然因为慧儿的原因，引得大哥王庆不高兴，但后来总地说还挺圆满，他还陪嫁了一辆孔雀牌自行车，这可是他让慧儿托常磊找人给买的，花了他一百四十多块钱，弄得祥子有了怨言，他只好又舍出老脸，让慧儿求求常磊，想办法再给买一辆，祥子到现在心里都在琢磨，他爸哪来的那么多钱。
　　放完一挂鞭炮，虽然也引来了几个小孩儿围观，但是比大海那时候可差得远去了，不过也多少地热闹了一会儿，那几个小孩儿还问他给不给糖，张福赶紧让祥子进屋拿糖分给孩子们。
　　回到屋里，张福就东屋看看，西屋瞅瞅，老是觉得这个年过得空落落的，要不是有林林和小胖闹哄，他都想脱衣睡觉了。
　　张红莲和桂花一个和面一个剁馅，准备包年夜饺子。
　　张红莲低着头一边和面，一边对着着张福埋怨道：“这个慧儿，真是有了婆家忘了娘啊，这过年也不回来了，真是的。”
　　张福也叹口气道：“这下我可想明白了。”
　　张红莲看着张福：“啥你就想明白啦？”
　　“为啥都愿意生男的，不愿生女的，眼吧前儿就看出来了。”
　　张红莲不说话了。
　　慧儿年前来信说今年过年不回来了，常磊的妈妈邀请她在省城过年，也就是在她这个未来的婆婆家过年，她不好意思不答应，所以今年就不回去。
　　慧儿还在信里告诉张福，她给家里寄回三百块钱，还给张福买了台半导体收音机，给张红莲买了一件红棉袄和红围巾，又给祥子、桂花和孩子们买了过年礼物，她也没忘记给干爸干妈和二丫买东西。
　　张福看着少了两个人的屋子，在心里默默地嘀咕，姑娘早晚都是人家的，这要是儿子……
　　二丫除夕夜也不能回来，因为她已经结婚了，除夕夜是不能回娘家的。
　　在东北农村，有年三十儿出嫁女不看娘家灯一说。
　　就是说，嫁出去的女儿三十儿晚上，是不能看见娘家灯亮的，就算女儿白天在娘家，也一定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离开，不能等娘家点灯了再走，更不能在娘家住，因为传说看了娘家灯，娘家冷清清不吉利，这就是出嫁的女儿，三十儿晚上不看娘家灯的由来。
　　家里一下子少了俩人，这个年三十儿就显得有些点儿冷清。
　　就在羊骨头屯的张福，感到今年的年过得缺少了气氛时，省城的常家，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喜庆。
　　城市里的年，要在小年前才开始热闹起来，副食商店里挤满了买年货的人，烟酒糖茶、红肠小肚、猪肉排骨不再限量，只要你兜里有足够的钞票，想买什么都可以办到。
　　副食店门外的棚厦里，地上摆着成筐的冻梨冻柿子，摊床上摆放着鞭炮烟花灯笼蜡烛，有人用装粮食的布袋子来装冻梨冻柿子，孩子们围在鞭炮烟花摊前左挑右选，有的大人孩子交完钱就迫不及待地就地燃放，弄得卖鞭炮的人直嚷嚷，让他们离远点儿，别弄着火了。
　　腊月二十八下午，大海给慧儿开了工资，又给慧儿发了二百块钱的奖金，在门框上贴上对联，然后一本正经地对着凤玲和慧儿宣布：一九九一年春节正式放假，祝大家过年好。
　　常磊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大海一说完放假，他立刻上前拉起慧儿就走，惹得大海和凤玲哈哈大笑。
　　慧儿这个年在常磊家过了，虽然头两天有些拘谨，但是过了两天也就习惯了，常琪还是有时候取笑她说话，但是通过几天的相处，她知道常琪并不是故意让她下不来台，而是觉得她说话有意思，后来她每一次说土话，常琪都要她给解释一下大概的意思，然后记在一个小本子上，说以后要是有机会，就把东北方言土语汇集一下，要不这些地方语言该丢失了，因为这些土语中，还可能夹杂着少数民族的语言和境外来语。
　　慧儿不明白，问常琪道：“你这有啥(读哈音）可记得，想记就上俺（独晚音）们屯子，随便谁都可以说出一大马车来。
　　常琪笑着摇头，用大人的口吻道：“小嫂子，你还小，说了你也听不明白，啊，别浪费脑细泡了。”
　　“你就踅摸的装大，我再不济也是萝卜长在垄台儿上，咋的你也得管我叫嫂子……”说到这，慧儿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赶紧用手捂住脸，“哎呀，不跟你说了，磕碜死了。”
　　常琪看着慧儿像个孩子的样子也笑了，道：“羞羞羞，还没结婚就敢自称嫂子了。”见慧儿不好意思地捂着脸原地转圈跺脚，常琪用手把慧儿的手扒开，问道：“你刚才说的什么萝卜什么的是什么意思？”
　　慧儿瞪着眼睛看着常琪，道：“你这大学生连这个都不懂？”
　　常琪没想到被慧儿将了一军，只能摇摇头表示不懂。
　　慧儿有点得意的：“辈儿，大！”
　　倒是常卫国有时候用土语方言和慧儿说话，这让慧儿心里多少有点儿他乡遇故知一样地产生了一丝暖意。
　　“小慧儿呀。”常卫国这样叫慧儿，“你和小磊处朋友，在有些事上还得有思想准备啊。”
　　慧儿微笑着看着常卫国。
　　常卫国接着道：“我这儿子做事毛愣三光，脾气像酸脸猴子一样，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啊。”
　　慧儿小大人儿似的郑重地点头道：“这我知道，我不跟他一样叽格，叔。”
　　常卫国赞许地点点头。
　　这个年，慧儿过得很开心，李桂珍不仅让常琪陪着，给慧儿买了时尚的衣裳，还在三十的晚上给了她压岁钱，虽然她极力推脱不要，但李桂珍说这是她第一年进门过年，图个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