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太阳偏向正西，阳光依然很毒。
　　屯中心的老榆树下几个孩子在玩泥巴，一群麻雀落在蔫头耷脑的老榆树的叶子后面，烦躁地吵闹不休。每家每户的烟囱向上冒着淡淡的青烟，烧柴草的气味飘在屯子的上空，时不时地钻进人的鼻孔。
　　张红莲在厨房做饭，二丫坐在窗根下洗衣裳，张福一边看着小孙子，一边数落二丫：“你说你，眼看着二十了，还左挑右选的，你是要在家当一辈子老姑娘啊。”
　　二丫头也不抬地回嘴道；“没有合适的，嫁了也过不长，还不如不嫁。”
　　“你……”张福恼火地指着二丫。
　　张红莲一听平常没脾气的张福真生气了，赶紧出来冲着二丫厉声喝道：“二丫，你怎么和你爸说话呢？”
　　二丫一看爸生气了，惶恐道：“我，爸你别生气，我说错了。”
　　张福一看二丫认错了，摆手道：“算了，你赶紧找个好人家，定个日子，在你妹和春生结婚前，你先把婚结了。”
　　张红莲见张福消气了，就皱眉道：“那也不能着急啊，怎么的也得选选啊，咱家姑娘又不是没人要。”
　　“都是你惯的，挑三拣四的，上次那个西屯会计家的小子就不错。”
　　“得了吧，像个二流子似的，站没站相坐没坐样的，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张红莲撇撇嘴道。
　　“那马家堡子李影匠家的小子不也挺好吗？”
　　“内个，拉倒吧，油腔滑调吹吹呼呼的，那头发抹得苍蝇上去都打滑，知道他是影匠的儿子，不知道的还寻思他是什么星呢。”张红莲又摇头道。
　　“你，我不管了，就剩到家吧。”张福一甩手站起身来领着小孙子往外走。
　　祥子和媳妇桂花扛着铁锨进院，见张福领着孩子往外走，祥子就问：“爸，你领小胖嘎哈去？”
　　张福没搭理祥子，把小胖往桂花跟前一推，背着手往门外走。祥子看了一眼桂花，扬了下眉毛，吐了吐舌头，喊道：“妈，我爸咋的了，谁惹着他了，连孙子都不要了。”
　　“别理他，洗手歇会儿吃饭。”张红莲没好气道。
　　张福一出门正好和骑车而来的王庆打了个照面。
　　“大哥，你这是嘎哈呀，满头大汗的，啥急事儿啊？”张福赶紧问。
　　王庆下了自行车，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看着张福呼呼喘粗气。
　　张福对着院子喊道：“老婆子，给大哥倒碗水。”又对王庆玩笑道：“嘎哈这么急，嫂子跟人跑了，赶紧进屋，一会喝点儿。”
　　王庆缓过气儿来，把自行车往门柱子一靠，板着脸大声地道：“你嫂子没跑，倒是儿媳妇飞了。”
　　“儿媳妇飞了？”张福没明白王庆说的话。
　　张红莲端着一碗水过来递给王庆，王庆接过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他把碗递给张红莲：“弟妹，再来一碗。”说完用手抹了抹嘴，看着张福问：“慧儿是不是跟大海两口子进城了？”
　　“是这么回事啊，我以为天塌了呢。”张福笑了，接着道，“慧儿不是告诉你和春生，他到大海的饭店当服务员去了吗，她说等咱们把她俩的婚事定了告诉她，她就回来。”
　　王庆听了张福的话，有点发蒙，他怀疑地问：“福子，你是说慧儿告诉春生她要进城了？”
　　“是啊，我要去和你说，慧儿说不用，她自己跟春生说，我一想也中，正好他俩能说说话。”
　　王庆感觉有点儿乱，他自顾自地道：“那春生说他才知道。”忽然他对二丫道，“二丫，你腿快，上我家把你弟叫来。”
　　二丫看了一眼张福，放下手里的活儿，扶起王庆的自行车一谝腿骑走了。
　　不大一会儿，春生骑自行车驮着二丫回来了。
　　还没等春生把自行车放稳，王庆就急切地问：“慧儿进城没告诉你吗？”
　　春生听了王庆的话，看了一眼旁边的张福。张福此时也正瞪着眼睛张着嘴看着春生。
　　春生摇摇头道：“没有，除了那天在大海叔家门口看见慧儿说两句话，再就没见着慧儿的面儿。”
　　“那她没跟你说她要进城吗？”张福追问道。
　　春生还是摇头。
　　看春生摇头，张福有点儿急了，又追问道“那你们都说啥了？慧儿就一句没提进城的事儿？”
　　春生还是摇头。
　　王庆看着张福也摇头道：“看来慧儿是怕春生拦着不让她跟大海进城，才不让你和我说，说她自己去说，这样一来你以为慧儿告诉春生了，这鬼丫头把咋们都糊弄了。”
　　春生一跺脚道：“真有意思，我又没拦着她，她要是跟我说，备不住我和她一起去呢。”
　　“你去嘎哈，自己的活都干不过来呢。”王庆有点儿恼火，看着春生又道，“你和慧儿见面没提你俩的事儿？”
　　“提了，慧儿告诉我说，让你去找我福子叔提亲。”春生看着王庆道。
　　“慧儿是这么说的？”王庆和张福同时问。
　　春生看着王庆没好气地道：“早就跟你说，让你找福子叔把我俩的事儿定下来，你就是往后拖，这下好了，人家进城了，回不回来还不一定了。”
　　“福子，你看这咋整。”王庆看着张福问。
　　“咋整，慧儿不是说了吗，让你找我把事儿定了，正好今天你来了，咱俩现在就去找三老擓给看看日子。”
　　王庆一听有道理，就问春生：“你想啥时候？”
　　春生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马上就要收地了……福子叔和婶儿要是没意见，让慧儿和我先把证领了。”
　　王庆点点头：“嗯，是有点儿紧吧。”转头看着张福问，“老弟，你说呢？”
　　“成。”张福点点头，又对春生缓缓地说，“等忙完了，咱俩上趟省城，把慧儿找回来，你俩先把证领了。”
　　春生点头答应着，王庆也露出了笑容。
　　张福说道：“行了，你俩也别回家吃了，在这喝点儿，”又对春生说，“你回家把你妈也喊过来，今天你和慧儿的事儿就这么定了，把你妈喊过来一起乐呵乐呵。”
　　春生乐得一蹦高，骑上自行车就蹿了出去。
　　张红莲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
　　慧儿走的时候偷偷对张红莲说，等自己在城里干好了，就把她和张福接到城里，再也不在这穷地方待了。
　　一转眼，慧儿来大海的饭店已经两个多月了，本来就苗条的身材，再配上白碎花淡绿底儿的工作服，腰间扎着紫色小围裙，白净的脸蛋儿略施粉黛，在头上红花绿底儿的三角巾映衬下，凸显出纯洁的美，
　　刚开始的几天，慧儿总是晕头转向，不是端错面就是算错账，弄得客人调侃她是“糊涂慧儿”，把她气哭了好几次，有两次差一点摔盘子不干了。
　　凤玲安慰慧儿，说自己一开始也是这样，还不如她呢，时间长了就好了。
　　真像凤玲说的那样，半月下来慧儿慢慢地稀释了紧张的情绪，脸上再不是肌肉僵硬的假笑，而是挂着自然的淡淡的微笑，她在这喧嚣之地穿来走去，渐渐地习惯了这些人对她的注视，也接受了这些人，至于他们说什么，她从不搭腔，只是莞尔一笑算是回答了。
　　晚上天气开始变凉，外边已经摆不了小餐桌，各家都把餐桌撤到屋里，小街的夜晚也不再喧嚣热闹。
　　不醉不归似乎有了变化，准确地说是自从慧儿来了以后有了变化，从前并没有这么多的食客，现在上客量明显的比以前多了，甚至有时还要加桌。
　　生意比以前要好得多，卖钱额也提高了，大海两口子做梦都能乐醒，觉得他们把慧儿找来当服务员是绝对英明的。现在只要慧儿穿上工作服微笑着往门口一站，那些食客不自觉地就往不醉不归进，凤玲自己甘愿当服务员，让慧儿在门口招呼客人。
　　大海渐渐地发现，每天来的客人也有些变化，原来都是一些中年人在这喝酒，可最近这段时间，尤其是晚上，竟然有年轻人也常来了。按理说年轻人都喜欢到上档次的大酒店消费，那里的环境好还能唱歌能跳舞，晚上到他这鸡毛小吃店儿喝啤酒的还真是少见。
　　但来的都是客，只要进店肯掏钱，什么年龄大小，一律笑脸相迎热烈欢迎。
　　树叶已经开始变黄往下掉，但阳光还是暖暖的。
　　又快到晚上饭口了，两个二十多岁，一瘦一胖的年轻人开门进来，两人看了一下屋内，然后坐在靠近后厨的位置。
　　瘦子喊道：“服务员。”
　　慧儿赶紧过去，掏出笔和纸问道：“两位大哥想吃点啥呀？”
　　瘦子盯着慧儿看，一边看一边悄悄地用手捅了一下胖子。
　　胖子转头刚要问什么事儿，一眼看见了慧儿，顿时两眼放光，嘴里发出啧啧声，对瘦子小声道：“美女啊。”
　　“太漂亮了。”瘦子没理会胖子依旧自顾自地看着慧儿。
　　“哎，这要是在咱中韩大酒店当陪酒的，那还不得赚翻了！”胖子小声对瘦子道。
　　胖子点点头。
　　慧儿见俩人不错眼珠地看着自己嘀咕，脸一红把头转向一边，心想，又是俩色鬼。
　　每天盯着慧儿看的人多了去了，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慧儿眼睛看着别处，提高声音问道：“两位大哥看饱了吗，想吃点儿啥赶紧吱声？”
　　瘦子和胖子两人心里正痒痒的，被慧儿冷不丁的一喊，吓得一激灵赶紧回过神儿。
　　胖子语无伦次地道：“不饱，不饱。”
　　瘦子听胖子这么说，一下子憋不住乐，他用手使劲儿推了胖子一下，道：“没听说过秀色可餐吗，还不饱，再看一会就看撑住了。”
　　胖子没理会瘦子，他看着慧儿问：“小姑娘，在这一个月开多少钱啊？”
　　“这是我自己家的饭店，什么钱不钱的。”慧儿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胖子手托下巴歪着头道：“哦，那算了，是哥想多了，来吧点菜。”说完他向别的桌看了看，“没菜单儿啊？那你报报吧。”
　　慧儿的脸刷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子，结结巴巴地道：“抱，抱，抱啥呀？”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看看慧儿，瘦子似乎听明白了，就憋住笑歪着头问慧儿：“老妹儿，那你想抱啥呢？”
　　慧儿一指胖子道:“是他刚才说让我抱抱的，我哪知道抱啥。”慧儿恢复了平静，理直气壮地回答。
　　两个人扁着嘴面面相觑。
　　瘦子快憋不住笑了，他一指胖子道：“让你抱他，呵呵呵，你能抱得动不，啊，哈哈哈……”话没说完就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直拍桌子。
　　胖子故意伸出双手，冲着慧儿做孩子求抱状，瘦子更加笑得喘不上气儿来。
　　慧儿还没遇见过这种情况，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站在那不知该如何是好。
　　厨房门帘子一挑，凤玲出来了，看见两个年轻人好像是在戏耍慧儿，立刻沉下脸道：“这两位小哥，这是我妹妹，请两位多多关照。”
　　“关照？关什么照？”胖子见凤玲脸拉的老长，也撂下脸冷冷地问。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凤铃赶紧陪着笑脸想解释。
　　“是她自己出洋相，还怨我们了？”瘦子不笑了插嘴道。
　　“我出啥洋相了，是你俩欺负我。”慧儿大声道。
　　“你说我俩欺负你，我俩那句话欺负你了？你说！”瘦子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慧儿吼道。
　　“咋地啦，吵吵啥？”大海手里拎着擀面杖从厨房出来。
　　“哎呀。”胖子看了一眼瘦子，“他这是要打仗啊，还拎着擀面杖，来吧。”说完抄起圆凳就要朝大海撇过去。
　　大海赶紧喊道：“别动手，不是……”
　　大海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瘦子已经冲上来一把薅住他的头发就要轮拳。
　　还没等瘦子的拳头砸下来，门被拉开，同时传来一声：住手。随即一个身影一晃到了瘦子跟前，一伸手托住了瘦子往下落的拳头，另一只手抓住瘦子的另一只手，身形一拧手往外一带，瘦子哎呦一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胖子一看瘦子吃了亏，举着凳子就冲过来。还没等胖子把凳子砸下来，那人闪电般地晃头转身，对着胖子一指喝道，别动，警察。胖子急刹车一样，听话地站在那里真就不动了。
　　这一连串的动作发生在瞬间，不仅把那俩小伙子吓住了，就连慧儿和大海夫妇也被震住了，他们一起把目光投向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