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六月野狐 第一章:你从那里来
作品名称:福地的传说 作者:高山诗友 发布时间:2024-03-05 17:10:25 字数:7971
这是一个外号比姓名更加响亮的人物。传说他娘生他时做过吉祥美梦。说这娃太性急,隔着好多天呢!跟着娘娘神祭起一盆好雨,像一匹四处撞鹿的小马,不待他娘多叫唤几声,就泥鳅般降生出来。
又说是这娃的爸也梦见的:一架飞机在清竹沟阳坡山的上空飞过时,从飞机上落下只大鸟。大梁下的小庄园是他结婚后和她,她的爷爷奶奶一起住过的地方。这天半夜,两口子都醒来了,妻子说她梦见一个牛不像牛,马又不像马的小牲畜,就像憨宝宝一样乖地钻进怀里。说完很快发作,他急忙请来嫂子当接生婆,妻已经生了。是个男娃,头圆圆的,俏狐脸形,额上横纹显一点发育良好的老气;身材四肢瘦若枯柴,隔肚皮看见肠子!他的心一下凉了大半,嫂子也禁不住替他发愁,说咪气和个猫娃一样,咋喂得活啊!见他夫妻揪心,改口说:“奶下来肯吃,就好喂些了。”他虽然恼火,但老实人说结实话,可不是吗?心上稍安。心想先要给妻子弄鱼给娃下奶,吃奶前先按六叔教的办法给娃喂甘草水。顺便想道:六叔行医大半辈子,名扬四乡,应该有医治早产儿良方。只是刚生的几天自己不能远行,必须托人去请。
忽然想起在部队听个兵说练武很厉害的人一出生大人就给揉筋搓骨,拿着做各种练武动作。他想给娃试试,自己不会,可以向练武高手殷七爷请教,要是七爷一个拿不准,就和六叔,七爷三个人一起探讨,再试着做。
忽然又一道电光闪进脑海,顿时不但使他茅塞洞开,还使他像娃要吃奶牛着要哭。他的娃像是闻见灯盏里菜籽油燃烧的香气和感觉到亮光了,竟然率先像羊羔喊妈似地轻轻哭了一声。妻子抑不住泪流满面,他望着妻和儿子,牛一样哭出声,泪如雨下!
前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他梦见和一个姑娘在一个看庄稼的庵棚里烤玉米,吃的那个香啊!姑娘说他离开家乡时她还不记得事,现在媒人挤破门,问他啥时回家?醒来他再忍不住流泪,时常哽声噎气,没魂了似的。还不分场合,眼泪像遗尿似地说淌就淌。首长找他谈话。后来他就被列为全国第一批复员军人,从三千里外的京畿之地坐火车汽车,到河池剩下二百里没车,就急行百余里到梁原县城。找到民政科交上复员证书,没想到县长还接见他,招待食宿。第二天他用复员费买了布,茶,盐,火柴,糖果点心烙饼,买条麻袋,连同被包等物一起装了,有六十斤,比在部队行军重了一半。那就让沉重压住回家路吧!——他五岁时父亲死在家乡的讨饭路上,她出生未满月父亲就被抓壮丁死了。两个苦命人能不能遇合上成就婚姻?他心悬着一路都放不下,怎么想都找不见丝毫希望。
叫他纯粹不敢想:苦到极点,只会逆来顺受,年过七十的母亲还能活着。他抱住娘瘦弱双腿双膝跪下,娘也俯下身紧抱着他;十五年没见面了,娘俩死死地抱着好一场哭。接下来娘问他婚姻大事,说路家芹芹已是大姑娘了,人物的很还爱人的很。他嫂子就抢过话说:长得好看顶啥?穿的好看又有啥用?从小到大,她爷她婆她娘她叔她姑一个个顶着惯啊!嫁人怕受管束,招女婿还要挑人。就是挑花拣花把自己挑剩下了。也不怕人笑话,说她睡梦地里答应下人了,说那人快回来了。“莫非是你?”他嫂子猛然醒悟,竟然问他。
下午他就去找她。还背着背包,里面裹了从部队起就已经置办的雪花膏,香皂胭脂香粉梳子篦子镯子,丝绸丝线;在梁原城里买的布茶盐等物也分装了一半——就算没有婚姻追求,他也是要报恩的:“要不是她爸和爷爷奶奶收留,民国十九年春天你就饿死球了,还想啥呢?”他自嘲地想着,笑着,眼睛云雾般飘着悲喜交集的泪花。他看见了:下庄去往杏树坪的路上,热头爷暖暖的嗮着。喜鹊家家家家叫着,黄卦鹿(黄鹂)更是欢快地飞来飞去在柳树棵子间叫着,比人唱的还要好听,山马雁火燕和闪蛋鸟青鹳一个个给打着和声。多么欢乐的家乡的河边上啊!成群的鱼在清清的河水里操演一般游着,比军队操练还要整齐还更好看。他看见日思夜想的她正徘徊在河边的路上,哨见他就像天鹅一样扬了下脖子,却转身观鱼去了。他从记忆的她父母的容貌上认出她来,只是想不到她长得是那么美!美得叫他心花乱颤,有恐人笑话牛粪插鲜花,闲话坏了好事,就停下想了想招。一再压抑激动的心跳,以一个十二年兵的潇洒走到她面前,行个脱帽礼说:“你是路芹芹吧?我小时候在你家混过饭吃,不然早没我了。复员回来就想去拜望一下。”路芹就欢快地接话:“管成子,真的是你、回来了?……”却痛哭着说不下去。
刚才连惯想到那个兵还说:练武更厉害的人是从娘胎里就开始学了。联想到路芹和他相见、知道部队扫盲,他学到初小程度、她就要他教她,这当然是他最最希望的事。他教她学,时间就像鸟飞一样欢快地度过;竟然每一天都雷打不动、聚精会神学小半夜,白天做家务、地里干活休息的一点空闲都要用来学习——刻苦到怀娃这八个多月也一天都不放过。那我娃可不从娘胎里就开始认字、写字、念书了吗?大黄牛和千里马呀!多好的梦啊!竟然忍不住喜泪涟涟、发出牛的哭声,好在一声就止住了。也没啥可忙,他只是做了鸡蛋泡馍,给妻子的盛在碗里、放糖;他和嫂子的放盐和臊子,给嫂子的舀碗里盛上、让趁热吃。说他出去干点事情,做顿饭时间回来。换上草鞋,拿个篮子、用麦草垫底,把衣胞(胎盘)放进去,也不管谁要说啥,提上篮子、出门拿根竹棍,就朝下游半里远的河岸渡口走去。
过两天就中秋节了。小龙年雨水饱合,近期又连降中到大雨,当年第三场大河涨过没几天,方圆十里只有这一处安全渡口,前天昨天都有人过。可这大半夜水凉如冰,啥事不得过呀!但喜悦和感恩的激情立刻战胜了犹豫,“就算是个心愿你也该了!”把裤子挽齐大腿根上,撩水把双腿搓热,一手拄棍一手携篮步入水中。月亮就在欢唱的河面上玩着花灯,他便借这美妙的景色和音乐,唱他在部队学会唱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唱了三遍快到对岸了,水流紧急行走不稳。特别是可以安全行走的路线是由东北到西南成百余步、一丈宽的斜面,又是由西南到东北逆水上行,每前进一步都很吃力、越到最后就越乏力。于是他便喊起号子,这时他心情激昂,即兴喊出的是:
“感谢领袖毛主席、感谢伟大的共产党,人民翻身得解放;分田地、有学上,人民的江山万年长——”
竟然勇力倍增,势如过江龙般冲过激流登岸。却还冲劲正萌,就边走边念经似的吟诵不知是啥人做的古诗: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狂想着他儿子书能念多高,官能做到多大。到了他家对岸有几丛洪水冲倒长起,冲倒又往起长,却终归被一场场洪水压成冲锋与匍匐前进姿势的柳树、人畜罕至,乌鸦喜鹊常去聚会的泥滩上,他把篮里衣胞倒下去,默默念叨了几句,返回家去。
没想会惹出事来。进屋妻子就发现他裤子湿了,都湿齐裤裆了。“半夜三更、河那么大,命都不顾跑过河寻魂去了吗?”嫂子问他是不是到对岸撂娃衣胞去唻?“不能撂,更用不着跑对岸去。附近那个树桠杈上搁不下多少?麦草要捆多捆牢才能管过百天,你怕是过河找辟背处撂去了?”让这个乌鸦嘴又猜着了。忙拦住说:“麻烦嫂子快回去给我哥报个平安,咋把这么要紧的事给忘了。”支走嫂子以后,他对妻子说悄悄话:“你爱学文化,咱娃肯定从一怀上就跟你一起学了。我当兵时听说过:练武最厉害的人从娘胎里就开始练了。那还咋练?我给你说:那娃娘千遍万遍地练那动作,还不是千遍万遍就印到娃头脑里去,娃自小就有练武的爱好和灵性,见学就会,师父不会的他都能会。你人灵性又那么爱学,简直就没日没夜下苦功夫,这还不一样一样都刻到娃头脑里去?所以一方面要感谢毛主席共产党,没有解放,我十有八九还在旧军队里混着,乱世当中根本无家可回。用行动来报答党的恩情这不难做到。另一方面我想了个心愿:这么多年我老爱给神许愿,打仗那阵子我几乎天天给神许愿,许下只要保我平安,初一十五都要给神烧香磕头,捐钱修庙。要是死了这愿自不用还,可是在国共两党打了好长时间,人死的一浪一浪,我也是皮毛未伤,可我连一小半也没还下。心里老是愧歉的慌,如今破除迷信,这愿怕是一辈子都不用还了。哪能想到神还对咱们这么好!千里姻缘一梦牵,托生来个能念大书做大官光宗耀祖的儿子——说不定是天上的星宿、或某位大神投胎来的——”
“莫胡说!”妻子生气地挡住,问他:“你把娃衣胞拿着敬神去了,那咋敬的?”这时最怕刚坐月子的妻子生气,忙赔罪说:“不行的话,我把娃衣搁到树上去。我恐怕想简单了。听人说过:捉只竹绺(竹鼠)能还三十六愿,可惜这地方没那宝贝。我想娃衣更贵气,搁到树上也是生蛆,撂到狗不会去的泥滩上,让神的爱鸟老鸹喜鹊吃了,也算了了心愿。”“许的愿是应该还。”妻子说:“但你用娃衣胞敬神,怕只会得罪神,要不然人早用那敬去了。你原搁到树上神也不会领情,别去了,就当没还这愿。以后多养鸡,杀公鸡时给神烧香蜡紙表,经常还,年年还,几百上千愿也还得了吧?”
“你说的完全对,对极了。多养鸡,多买香蜡纸表,年年月月有多少愿还不了呢!”他由衷赞赏、随声附和,决心照办。大约到四更天了,听见鸡叫,平时宿在竹棚上面房梁底下的几只采食回来的蝙蝠,好像闻见房主家生娃的气息了,竟然恭贺似的在屋里飞了几圈。这时一个似醒非醒的人,木桩似地杵在炕左边用细竹编织成长五尺、宽三尺、高四尺,镶上框架高约五尺、编时底下留有漏口,内壁及底用花椒和牛屎抹光阴干装粮食;尊称麦篅的暗处眼睁睁看着蝙蝠飞舞,那男人高兴地说:“囊儿家识敬着哩!”女人也很高兴,笑骂男人:“嘴贱小心囊儿家踹你两脚。换裤子、吃饭、睡觉。忘了说:娃称过了,六斤四两。不知道那么咪气个娃咋那么炸秤?”男人拍马屁说:“炸秤好啊!来时带的宝多。”说吉利话,马屁给儿都拍上了。脱换了裤子,舀饭吃完时那男人就像被啥从背上撞了一下,饭碗啪一下摔到地上,哇哇一下子吃的饭全都吐了,这人这才惊醒过来。
醒来这人原本就是这蔚萌河龙泉庄人,姓王名才、是个深谙鬼神之道,精通阴阳法术,有一张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的铁嘴。解放前从事给人看风水和安葬亡人,靠他铁嘴和特殊职业造就的县长有事也得请的地位,为中共地下党做过些事。刚解放就被委任做了龙泉乡长,后又调任县民政科长。这回奉县长章友之之命来请这娃的爸爸参加工作。虽然有幸认识从没见过的远房表妹,但老表的工作始终未能做通。天晚以后老表只好让他到土改变为民居的二郎庙里和光棍老洪老张同住。两位国民党逃兵大爷假意亲和说:“王先生是县长派来的贵客,那敢叫我们的鼾声搅了你老人家瞌睡。你老人家放心睡吧,我们到下庄掀牛去了。”这王才心说:“把我当女人家,当寻常人吗?那有阴阳怕神的道理!”就安歇下来,刚睡了一觉瞌睡,房梁就卡嚓嚓响,有老鼠在梁上吱吱叫着跑马、弹灰、洒尿,嫌他不理,两只老鼠就从梁上跳到炕上,百无忌惮地跑起骚来。他便骂老鼠,自然是给神听:“这是庙啊!讲点德行,喂——先人!”就听神的声音针一样扎进耳朵:“这还是庙吗?世场还有神吗?自做多情啥哩!”他就觉着眉心里被弹了下响指,顿觉天眼开了。
变得通灿亮的屋里,一只比马熊还大的毛手伸来,他还没吓的缩成只碗豆,只是个浑身都被淋透的木猴时就被那只毛手握在掌中,就像野人手中一个核桃被拿到院中放下地来。那毛手从天灵盖上给他按下些劲儿就不见了。那股劲叫他像棵树一样接上地气,一股凉森森的劲力从涌泉到丹田往百会升腾,他很快原长回去,倒觉得年轻了不少。
面前不过两百来尺的河流上空,飘渺如云的水气托起镜面一样池台,就像下游有个水坝把河流聚起。无数盏莲花和别样彩灯从上下游攒来,在他面前的湖面上叠成一座高高的楼船。
他没见过大江大河,只当眼前就是大江大河。他那里见过什么船儿,却读过:“王濬楼船下益州,楼船夜雪瓜州渡,”的诗句;就深信眼前朦胧飘渺,却真个高大巍峨,浮在如镜平湖之上的殿宇楼台,有人人马马舞动奔走,各种响器奏成美妙音乐的所在就是楼船——是神特为他造的。
他正如痴如醉听着看着时,彩灯消失,殿宇楼船也跟着遁去。眼前却有人把月亮当灯笼照来:“你从那里来呀?”一个长着山羊胡子,面容身材挺熟的老者,操着湖广腔问他。他记不起这熟人是谁:也许是某位亡故的老人被某位大神赏识推举做了土地神呢?就笑着作揖,用神爱的玩笑口吻反问:“你囊儿家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呀?”
“嗨嗨!”囊儿家眨巴眨巴狡黠的眼睛,挥挥手杆,官员一样拿巴掌往他肩上拍拍道:“花家院前的枣树上,那天晌午巴了个喜鹊,那喜鹊刚摘了颗枣儿,树尖尖上的、正吃呢,只见河里一片声吼,一个连长抡着手枪喝叫弟兄们捞一个兵。那兵蹿进涨了河的紧水里去,漂流去下四川;这队伍从风阁岭退下来撤往四川,这小伙嫌人还没鱼活的有福,忽然就不想活了。两个叫差在身边守着,小伙子骆驼一样身架,少说有五百斤力气,可惜力大的人食量也大,虽然没有薛仁贵日食斗米的肚囊,一升米还是要紧的,可连日来每天连半碗米也没他吃的;没本事去偷去抢,饿的连他自己也拿不动了,背上还压着二百多斤,脖子上还被机关枪坠着,这一沉进河里可真是要不了一口气功夫。”
那兵就是兵,连长命令一下,都飞起去捞,两个叫差摁不住还被撞开了。小伙正咽气!没了拘押,魂一下飞起来,看见喜鹊就往去飞。你知道这喜鹊这时是喜神附体着呢,见年轻人阴魂飞来,就接引了一下,让他也附到喜鹊的头脑里去。
喜神爷领这娃在花家前后院转悠,先飞上锅盖一样收住村庄脉气的杏树,落下来再看围院一圈的花椒树,只见猪娃子绕后院跑操,母猪婆懒懒地卧着,吃从树上掉到圈里的桃子。那桃树在猪圈高头长着,一棵树结两种桃,一半的枝上结六月蜜,这时只有树叶在落;另一半枝上结八月雪,这时正熟,这娃尝了一口,蜜一样甜。就说:“我不如猪啊!猪都比我有福。”
喜神就劝慰说:‘黑了黑死,白了白死,黑红一死!你早已枉死过八回,这最后一回你也过来了,就应该高兴。如今战乱将尽、国家新立、天下太平、世道重兴。正当休养生息的大好年华,想想看还有你娃枉死的事吗?’这娃想想说:‘应该没了。’喜神说:‘往起飞,对岸山上。’他们就飞上对岸山一家人院落,那院里边也有棵很大的桃树,他们就往那桃树上落下。
可是这天傍黑这只喜鹊就被那家的猫捉住吃了。过后那猫也遇上克星——专门毒猫的药老鼠骚扰欺负,猫气恨不过,把那只药老鼠咬死吃了,猫也就死了。
这家女子看见自家的猫死了,伤心抹泪,可也只能挖个坑把猫埋了。你知道那娃——那个人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吗?”囊儿家问。
“你真把我说糊涂,闹不清了。”他搔着头说。囊儿家就摸一下他的下巴,他也急忙摸他的下巴在不在,是不是自己也死球之,变成鬼。囊儿家就不见了。只听老鳖跳潭一声,河水击起八丈,一个骆驼一样高大,一样温顺的少年横空而来;到他面前就驼一样伏身而跪,再像小龟一样缩成一团,忽然激灵灵一气颤抖,就变作手臂粗、手臂长一根蛐蟮弹飞起去,化一道浑圆的、日晕一样但是极小、倒像灯盏上爆出的灯花,又像大如胡蝶的萤火虫朝那家人的屋上落去。
梦游醒来,这时还是一名国家干部的王才王阴阳把从头到已经接近尾声的所有情景记忆清楚了。可就是怎么到人家屋去的,却像切掉扔进草丛的小狗尾巴,疼得找不见了。他想自己实在是鬼催着进人家屋的——他恍惚着,却是眼睁的铜铃一样看见多年前因难产死去的妻子——依然二八年纪,更显妩媚的朝他笑笑,他便身不由己地朝前走去。妻子就像只猴在他肩上瞅着,她在瞅啥?她想干啥?人家娃已经顺顺的生下来了。
他看见老表把破碗收拾、用灰把吐的弄净铲了出去,漱了扣。表妹问要不要熬焦盐茴香水喝?老表说好的,热炕上暖一觉就好了。说罢上炕睡了。他约摸两口子都睡着以后,便贼一样拔开门栓溜出去。却想好事莫独占,这也一样——凭啥你女人给你生了贵子,我女人生娃死了?这两件事又咋扯到一起,女人不是来找替死鬼,是要我和这家人扯上关系。扯啥关系?心想到此马上就亮堂了。这还用人教啊!拿起脓腔和上念经的长调,嚎丧的声音便迸发出来:
“我的娃呀!爸跟寻你多少年,你到底在你何爸家投生出来,把你娘解放了呀!我的娃啊!爸命苦,家门窝不下你个神童,可你不该把你娘那么害啊!娃啊!你久后一日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命运两济、大富大贵。可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害了东家坑西家;剋父母、祸弟兄呀!”
这王才将鬼经一念,估计娃的父母把娃扔了的心都有了。便不请自进,讲说神童易夭。别把他当回事儿,倒是能和别的小孩一样正常成长,要当个事儿,不是回炉去把父母虚闪一场,就是给家人带来无尽的祸患。“你凭啥说娃就是神童?”娃的娘很不高兴地问。这王才便咬钢嚼铁般说:“凭我的法眼——”便把梦游所见摘要说了一遍。不由他们不信,老表就愁容满面地求他:“老表啊!你可是阴阳两界打来回,人神之间摆八卦,调勘命运的高手。咱蔚萌河谁不知道你啊!求你快想个办法,我这里给你磕头。”说着便跪倒在地。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还有一说:“百姓的头、值狗㞗!”你磕的再多也是白磕,于是受用了一个便拦住说:“这头要你儿子大了来磕,我找到你家来就是要认这个干儿。你们这该放心了吧?放心了好!那咱们给娃起名字吧,你们先来,先把小名安上。”
“咋个意思好呢?”
“随心由意,咋想咋来。”
“那就叫梦梦吧,取梦里来和懵棒的意思。”娃的爸想了想说。“梦梦就梦梦吧,反正要懵一些好。”娃的娘表示同意。这王才心思猛受激发:“小名叫梦梦很好,我建议官名就叫梦熊。既跟懵棒的意思走,还跟姜子牙飞熊名号。何梦熊,很响亮的。”折腾到此天大亮了,便不再说。
却还是应了当地人只愁养不愁长的俗言。这梦梦娃从出生到百岁——一百天左右就只知吃奶睡觉,有时也像羊羔似的妈妈妈妈叫唤几声,一直到六七个月就还是吃奶睡觉。有时也哭一哭,但睡着觉和醒着的时候便都是笑:望着人笑,看见狗啊猫啊鸡啊牛啊猪啊全都亲近开心地笑。醒着时谁要说:梦梦,你个瓜子、瓜子,他就笑得越开心、憨实,越好看了。
突然到一天晚上,夜影神带着鬼魅山魈狼虫虎豹侵入到娃儿梦中。生吃活剥、挨刀受剐,乱箭穿心,子弹把浑身打成蜂窝,炮弹炸的人胳臂腿儿乱飞,树上挂着血淋淋人头,蛇和老鼠往人嘴里直钻。到黑夜人世所有恐怖一齐向他袭来,他哭得哑声断气,无论爸爸怎么唱儿歌,娘用奶水怎么哄他都无济于事,照常哭得要死。可爸妈无奈之下菜籽或麻油灯盏,清润的香气和温柔的光亮很快就能叫他安静下来,看着灯焰和渐渐燃放金豆一般灿烂灯花,长久的凝视、微笑,进入梦界,只要还有那点光亮在,他就能奔跑、躲闪、搏击,和恐怖进行抗争。
这样的夜晚过了两年还多,父母耗费百十斤清油为他照明,终于使他没什么好怕了。到夜晚出溜下炕把门顶开缝钻出去看星星月亮,听河里水声。在他童稚幼小的心田里边,白天是充满美丽色彩,美妙的声音,人和动物欢乐的山谷。夜晚则变成挑战,刺激、探索未知充满离奇的乐园。心灵向着远方,直到那在浓稠的夜露中闪烁着,好像飞着去就可到达的星空。也终于在一天夜里,刚是掌灯、他从屋里溜到院里,再从院里溜到村里人挑水洗菜的小溪的水潭边上。那个圆圆的大锅一样、小院活大,从小瀑布冲下来能把他淹没的潭里有好多条鱼,那大的手杆长的只在深水里游,从来不让他摸到。小的细细的鱼秧子常来碰他的手脚,故意让他捉到手里再从他掌上跳脱,要么就从他的手缝里溜进水里,落到岸上也要往水里蹦,有时他还能帮它们一下。他常吃鱼,但爸妈只在涨河的米粥水里钓,不钓这潭里的鱼。
这时候鱼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鱼。但是顺小溪到前面大路上的小路是看得见的,他就跟着向大河里唱着跑的小溪跑上大路。忽然河边也想摸鱼的一只大猫站起来,端着两盏明灯呼哧呼哧向他发威。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小牛活高、比小牛还长的猫,野猫也没这么大吧?他从地上摸起块石头朝大猫掷去,他要揍它叫它知道害怕。大猫望着石头朝后一飞,咕隆一声掉进潭里去了,然后只听河潭——水磨坊聚起的堰坝里扑扑通通一阵响,那大猫向他显能似的从又大又深的潭里扑腾出去,跑到老远的河对岸去了。
他蹦着得胜的脚步跑到下庄,外婆家去。告诉外婆他刚刚打跑大猫的经过。
外婆吓得直叫天爷。“狗娃、那是豹子,一定是山神爷护着你,要不然你能打过它?它早把你吃了。”
可是豹子在一天夜里把外婆家大白狗叼去了,向他报了落水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