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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2-26 11:44:53      字数:4607

  三天后,张瞎子在一声长长的“锔——嘞——”叫唤后,手上敲着铜片的“噹噹”声,伴着锔担子“咯吱咯吱”着就出现在了圩子里。圩子里的小鬏子们只要一听到这叫声,就知道可以找些东西出来换麦芽糖吃了。小鬏子们在家里翻箱倒柜地寻找着可以换糖吃的东西,最终能拿得出来的,不是鱼干就是虾干。
  每回张瞎子在小鬏子们一阵闹哄后,不管是拿东西来换的,还是没拿东西来看热闹的,他都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归的,每个小鬏子的嘴里都能吃到一小块麦芽糖。但是,这一次,张瞎子唯独没有给一个小鬏子吃。这个小鬏子看着伙伴们都在津津有味地吃着麦芽糖,急得他指着筐里的麦芽糖叫喊:“我的呢?我的呢……”张瞎子却冲着他摇了摇头。边上吃着麦芽糖的小鬏子们哄了起来:“就不给你吃……就不给你吃……”
  小鬏子感觉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哇”的一声哭着跑回了家。
  不一会儿,只见三骡子的老婆气哼哼地提着一条咸鲻鱼,拽着哭哭啼啼五岁的小儿子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三嫂见了张瞎子就骂道:“你个张瞎子欺负人是不是,为什么你给别人家小鬏子糖吃,不给我家小鬏子糖吃?”张瞎子笑道:“哪有啊,刚才可能是我没看到吧。”三嫂将咸鲻鱼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气道:“你当我们是要饭的了?吃不起还是怎么的?换糖,快点儿。”张瞎子笑道:“他三嫂子哪来这么大的气性啊,小乖别哭了,我这就给你敤。不要钱。”三嫂一听说不要钱,又伸手将地上的咸鲻鱼捡了回来,提在手上,心气瞬间也平息了很多,说:“这还差不多。”张瞎子望着三嫂说:“我说不要钱,又没说不要咸鱼。”三嫂冲着张瞎子呸了一口,叫道:“这咸鱼你也别想要,就不要给你了。”张瞎子见三嫂开始耍横,便摆了摆手说:“随你,好了吧。”
  张瞎子边用铁片敤着麦芽糖,边装作无心的样子问些他想知道的事情,又把刚才问小鬏子们的话再问了一遍。张瞎子说:“前几天,我在海边占卦,看到这圩子里有一道光闪过,我想这阵子也没阴天下雨,哪来的这异像呢,我感觉这圩子里要出什么事情。”
  张瞎子是认识三嫂的,他想看看三嫂的反应。虽然昨天他在海边看天像和卦像时,都是指向这个圩子的,但张瞎子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可他心里的指向却是有的,就是龚家。所以,他只能用似是而非、可左可右的话来试探。三嫂一听,被唬了一跳,额头上的眉毛动了动,四下看了看,凑过来蹲下身子,小声问:“这你也能算得出来?”张瞎子瞥了一眼三嫂棕色的奶帮子在棉袄的褂子里空荡荡地垂挂着,让他厌恶。他不紧不慢地问:“你也看到了?”
  张瞎子特意把“你也”这二个字说得很重,这是江湖上的话术,一般人在这样的追问下会不知不觉地说出实话来。三嫂说:“我是没看到,是我家男人看到的。这事也只有我家男人知道。”张瞎子不知道三骡子到底看到了什么,便歪着头问:“三骡子?他一个闷葫芦,能告诉你什么?我不相信,你说给我听听。”感觉他是很漫不经心的。三嫂很不高兴地说:“凭什么告诉你啊,说你瞎,你还真就是一个瞎子,呸。”张瞎子笑道:“我就是好奇,你知道我会占卦算命会看相,吃的就是这碗饭,我就是想看看算的准不准。这回要是算的准了,我的道行就又长进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二两碎银子放在了手心让三嫂看了看,又收了回来。
  张瞎子看着手上的碎银子,心肝肺都在疼着。如果赌错了话,半年的辛苦就没了;赌对了的话,就更可怕了。三嫂见到银子,顿时两眼放光,身子又往张瞎子跟前凑了凑,奶帮子又在领口里晃了几下。她迫切地问:“给我的?”张瞎子道:“我要验证自己的道行,也不能让你白说是不是?”说罢将碎银子递了过去。三嫂一把将碎银子攥在了手里,身子往后挪了挪,说:“我说的事要是跟你算的不一样,这银子我可不会再还给你了。”张瞎子道:“你说对说错都不用还给我,连这条咸鱼我也不要了,行了吧?”三嫂惊喜万分,她从来没拥有过这么多的银子。
  张瞎子把想知道的事情都问了一遍后,最后说:“你家老七不会把那个东西带到涟城去玩了吧?”三嫂噘了噘嘴道:“怎么可能呢?他还是个小鬏子,爹才不会让他拿着玩呢,肯定放在家里了。”张瞎子笑着说:“这么肯定?”三嫂说:“是我家男人说的。”张瞎子道:“不会是三骡子自己想拿回家吧?”三嫂突然变了脸色,腾地下站了起来,骂道:“放你娘狗臭屁。你就是个瞎逼养的东西。”三嫂拽着儿子走了。张瞎子看到三嫂急赤白脸的样子,心里大概就有数了。
  
  张瞎子神色沮丧地挑着锔担子离开了圩子,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此时,张瞎子已经确认五色盐根真的再次现世了。这也是在十二年前占卦推算出来的,当男婴降生后,经历一个地支的轮回,五色盐根必将重现于世。从龚肇康出生的乾隆三十九年,那年是甲午年;到现在的乾隆五十一年丙午年,刚好是十二年,一个地支的轮回。以三嫂所说的,龚肇康从大鲻鱼肚子里取出的炭火,张瞎子判断应该就是赤丹盐根了,而且就在龚家人手上。张瞎子虽然从没见过五色盐根,但是,父亲把从爷爷那里听说来的告诉了他,张瞎子对五色盐根还是了解的。
  黄昏的海滩,夕阳像鲜血一样铺满了海面,鸟鸣和阵阵的潮汐声不停地刺激着张瞎子的耳膜。
  现在,赤丹盐根既然现世了,那下面的事就该轮到自己了。
  张瞎子跪在海滩上向四方拜了拜,然后很虔诚地跪在乌龟壳前,再一次很肃穆地替自己占了一卦,希望卦像能有改变。张瞎子连占了三次,一次比一次紧张而绝望,愤怒开始充盈着他的全身,得到的卦像仍然是十二年前占得的那样:甲子终。张瞎子今年刚好六十岁。
  张瞎子突然狂暴地跳了起来,眼睛里充满了对即将失去生命的恐惧。他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操你娘的……我就不信了……我要改命……”说罢,像是疯了一样,从海滩四处收集着枯萎了的盐蒿,堆积成了一个很大的圆圈后,又慌忙地脱下棉衣,从褂子上撕下一块布来,又从锔担子的木箱子里取出一把小刀,狠狠地在右手的食指上刺了一下,用血在布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每次用力挤着手指的血,都像是在对生命的一次许诺。张瞎子将血布展开,平放在盐蒿圈子的中央。张瞎子取出火镰,用力地摩擦敲打着,每一簇火花都如同是他的希望与未来,他像狗一样趴在海滩上,对着干枯的盐蒿鼓起腮帮子狠命地吹着星星之火,每一口气都是在向生命招手乞怜。
  盐蒿终是被点燃了。盐蒿在燃烧中发出“噼啪噼啪”生命中最后的哀鸣。炸裂出的火星溅在张瞎子的脸上,他一动不动地承受着星火在脸上的炽痛,觉得这是老天爷给他的一种回应,他不能躲闪,要接受老天爷对他的考验。
  血布很快被四周的火焰热气吸了起来,原地打了一个旋转,悬浮在了半空中,随即一个翻身便被大火点燃。张瞎子站在火圈外,死死地盯着燃烧着的血布,心里祈盼着老天爷的垂怜。血布渐渐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张瞎子觉得老天爷正在接受他的祷告,他现在到了该要为老天爷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张瞎子脱掉了全身的衣服,赤裸着身体。在寒冷的海滩中,他光着脚踩着凛冽刺骨的泥沙,围着燃烧的盐蒿跳起了奇怪的舞蹈,嘴里也发出奇怪的声音,像唱歌,又像是在念咒,手还在不停地敲打着乌龟壳,俨然要敲开新的命运之门。张瞎子每跳一圈都要在自己的胸前划上一刀,面无表情,好似划在木头上一样。张瞎子的眼睛里晃动着疯癫的火苗,如痴如醉,完全处在与生命的重新对话之中,他想获得生命的新生。
  张瞎子每转一圈,心里都在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答应盐课司大使秦慕生,要帮他寻找五色盐根。十几年前,已到灌东盐场上任三年的秦慕生恭维他的能耐并许他富贵,于是,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置于了一个危险的境地,却浑然不知。现在看来不仅是水中月镜中花,还是一个巨大的坑,一个能吞噬掉自己性命的坑,贫穷让他丧失了祖训与理智。如果自己不去窥测五色盐根,也许老天爷就不会捽住他不放,让他眼下面对着死亡来临的煎熬,现在还来得及吗?是虚荣和贪婪让自己掉进了这个坑里的,又能怪谁呢?张瞎子用咒骂自己来央求苍天的原谅,甚至在心里哀求苍天,如果能改命,他愿意从此成为哑巴,从此在安东县消失,躲到天涯海角去。
  漆黑的海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张瞎子孤独而执着地围着火圈在转、在跳、在念,胸前已经血肉模糊,像个血人般,每走一步,海滩上都会留下一个血印。张瞎子像是着了魔一样,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疼。远处的海面上不时泛出一排排磷光,阴森而恐怖。盐蒿的火舌在冰冷的海风中不停地摆动着,映在张瞎子流血的身上,忽明忽暗,显得很诡异很可怕。张瞎子拼命地甩动着脑后已经半散了的辫子,仿佛在否定什么,又似乎要摆脱什么。他面目狰狞,犹如中毒濒死的野兽。
  其实,张瞎子并不知道这样的改命法是否管用,他只是以前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过,也从没见过,但他要试一下,他也知道这是狂妄悖逆的。他虽然活得卑微,可还不想死,眷恋着海边的鱼虾。他以前从没介意过自己的年龄,而今年确实是刚好六十岁了,来到人世间整整一个甲子,却是他的死期。
  
  第二天,当太阳从大海上升起来的时候,海滩上盐蒿的火已经灭了,冒着袅袅青烟,盐蒿的四周围着一个瘆人的血圈。张瞎子面无血色地躺在血圈外,睁大眼睛望着布满血色云彩的天空。他庆幸自己没有被冻死。他暗想这是不是获得新的生命的征兆呢。张瞎子并没有马上起来,而是在感受寒冷给他带来的这种活着的体验。
  过了一会儿,张瞎子慢慢地坐了起来,搓揉着已经冻僵了腿脚,伸手抓了一把盐蒿的灰烬撒在了胸前的伤口上,然后跪在海滩上,眼里散发出对生命敬畏与渴望的光芒。他虔敬地重新拿出竹签投在了乌龟壳上。竹签在龟壳上像是被烫着了一样,一下子弹跳起来,四下散去。张瞎子慌张地寻找着他想得到的答案,然而,他得到的卦像还是:甲子终。
  张瞎子的身体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一样,仰天长叹一声,叫道:“这就是命啊。”随即一脚将乌龟壳踢出很远。跟随了张瞎子几十年的乌龟壳在海滩上“咕噜咕噜”打了几个滚后,原本坚强无比的甲壳发出了清脆开裂的声响,瞬间碎成了几块。张瞎子愣了一下,走近碎成几块的乌龟壳,蹲下身来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原先油光铮亮、圆润饱满的龟纹已变得惨白黯然。张瞎子将龟壳拿在手上,苦笑道:“人算不如天算,真是各自有命,我命休矣。”说着,绝决地将龟壳甩在了海滩上。
  张瞎子抬头望着大海,感觉在一望无际的大海面前,自己跟小鱼小蟹是没有区别的,心想,人懵懵懂懂地活着,顺其自然,做个井底之蛙又何偿不是件好事。
  张瞎子这个时候才知道,当年他放弃科举后,白天挑着锔担子做生意,晚上挑灯苦读深究《易经》和《梅花易数》时,苦难的命运就已经悄然而至了。古人所说的窥得天机而泄者必遭天遣的道理,爷爷窥得天机后,却隔代天遣到了他的身体,让他成了二刈子,而他窥得天机,则是直接来要他的性命。现在张瞎子知道自己明白这些道理为时已晚,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当张瞎子明白这些道理后,开始慢条斯理地穿上棉衣棉裤和鞋子,仔细地拍打着衣服上的泥沙,重新在锔担子里找出梳子,面朝大海,望着满天的海鸟在海面上飞舞,他认真地梳起辫子来。他看到梳子里几根掉了的白发,竟呵呵地笑了一声:“你都知道我该死了是吧……”
  一切收拾停当,张瞎子挑起锔担子一上一下地向西而去,用凄厉的嗓子唱起了门头词拉魂腔来:“……骂了声该死的冬瓜秧……罢了戏散了场……低头看那怀里的冬瓜冰儿……冰儿一身凉……操你八辈的祖宗啊……啊……”最后一句是张瞎子自己加上去的,在诅咒秦慕生。张瞎子声泪俱下。
  张瞎子边唱边哭,边哭边唱,悲伤的拉魂腔被海风吹落在了这片苦涩凄荒的盐碱地上。
  中午的时候,张瞎子挑着锔担子来到盐课司衙门前。他放下锔担子,拿出铜片豪迈地敲响起清脆的“噹噹”声,然后,气冲牛斗、毫无顾忌地梗着脖子冲着大门一声长啸:“锔……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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