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
　　姜柏坚持了一天，但直播数据并不理想，直播间稳定在二百左右的正在观看的人数跟开播时的数万人可谓天差地别。然而更残酷的是，那二百左右的看客并非理解他并留下来支持他的人，他们也只是闻讯而至和发现无趣之后来了又走的过客。姜柏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地方接受一个人时很快，抛弃一个人时也是。他固然想做自己喜欢的事，但在无人分享时，这个时时人来人往的喧闹世界较现实的冰冷似乎也并无二般。
　　在坚持了一个星期后，姜柏重新做回了睡觉主播，但复杂的心情已让他感受不到累，更感受不到放松。可睡眠不是某个人的特权，活着的人，知道一个真正熟睡的人是什么样子。他不应有那么多小动作，表情也不该那么多余地去表现惬意，他们想看的是那个脸上挂着倦意，不顾形象地张大嘴巴、睡得四仰八叉的姜柏，想看他一脸不耐烦地在上班时还能来一句：“妈的，什么破地方，回家睡觉。”
　　姜柏不知道那些关注他的人心里在想什么，也从不去研究。直播的内容是醒了聊聊天，没人互动了就睡，日复一日地重复，却从未想过离开。而他那没有热度的直播，在迟迟没有一点回暖的迹象后，也渐被意象传媒的负责人们放弃了。姜柏自知上次已拒绝了叶子峰的帮助，再回头求他帮忙也有失体面，便就这样坚持着，期待下一个机会的来临。
　　（二）
　　某天，姜柏正如往常一样，跟观众闲聊。一条弹幕这样问：“你是意象传媒的呀？”姜柏对镜头说道：“是啊，我是意象传媒的，怎么了？”
　　弹幕：“你个人资料写的是合伙人，那你是股东吗？”
　　姜柏强挤出笑容，那是他为了吸引眼球故意那么写的，道：“嗨，我算哪门子股东，当初是想入股来着，人家没看上咱。”
　　“不重要，不重要，你在什么地方直播？家里还是意象传媒？在意象传媒的话是不是每天都能看你们公司的美女？”
　　“是。”姜柏说，“她们都管我叫哥。”
　　“那你有我老婆的联系方式吗？”
　　“什么你老婆，那都是我老婆。”
　　“厉害厉害，这是坐拥后宫三千了！”
　　……
　　姜柏发现自己无意间竟跟观众打开了话门，便把直播间的标题改成“意象传媒男宠”，而这一尝试，让正在观看的人数突破了数万。抓住机会，姜柏向直播间的看客聊起了公司女孩的日常。
　　“那你是股东，随便叫个女孩出来陪，也不在话下吧？”
　　姜柏说：“股东的事，我这种小鱼小虾怎么知道，不过跟你们想象的应该差不多。”
　　“你真不是股东？”
　　“当初入股的时候，我被他们几个排挤出管理层了。不过入股也不是好事，你看那几个股东一天天的过得多累呀，哪有我轻松。”
　　“床上累吧？你刚才那话的意思，不就是说真有陪睡这回事？”
　　……
　　一天下来，姜柏看着突破数万的关注度，在心灵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临下班时，一个粉丝私信姜柏道：“你有没有你们公司那个叫‘嫣然’的女孩的联系方式。你出个价？有兴趣的话，加我微信，付森。”
　　姜柏关闭直播设备，与这个名为付森的人互加好友后，问道：“你好，请问你有什么事。”
　　付森道：“不是说了吗，那个女孩的联系方式你有没有？没有的话，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姜柏感到自己的尊严遭到了挑战，说：“别说她了，整个公司女生的微信我都有。”
　　“很好。”付森道，“其实没什么，就是喜欢她，想认识认识。吃个饭，聊聊天。5000块，卖一个联系方式，你不亏。”
　　姜柏笑道：“人家现在是红人，你5000块钱就想打发了？”他问这话的时候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嘲讽对方异想天开一番。在短视频刚发展起来的那几年，网红高价出售自己的联系方式的报道就层出不穷，一些仅在平台火了一段时间的人，其联系方式的价格就夸张到了2万，虽无法证实那是真是假，但何柳嫣既然稳坐了千厦市带货主播第一的位置这么久，姜柏当然不相信她的联系方式是5000块钱就能买到的。
　　付森道：“那你的意思就是卖过呗，那就不要说了，2万。你要是同意，那就转钱给号，怎么样？”
　　姜柏看到自己只是随口一提对方就能毫不吝啬地加钱，震惊之余更是嫉妒，竟生出了试试这个价钱还能不能往上涨的想法，问：“你再好好想想？”
　　付森道：“哥们，什么价格享受什么服务，你要抬高价格，也要看能不能让兄弟吃到肉，只要你能帮我把人约出来，价格你出。当然，不要太过分，你们公司那么多人，你不做的生意，有人做。”
　　姜柏清楚自己虽和何柳嫣称得上朋友，但要把她单独约出来也是做不到的，他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回复道：“人哪是那么容易约出来的，2万就2万，给你联系方式，你自己问去吧。”
　　付森道：“可以。”
　　姜柏补充说：“先说好了，我只卖联系方式，能不能约出来，我不管。”
　　付森答：“成交。”
　　双方达成协议后，姜柏便将何柳嫣的私人联系方式推送给付森。很快，两万的转账便到达姜柏的微信账户。姜柏将手机揣回兜里，满意地起身走出直播间，跟在一众下班的主播身后走出大楼。可以想象，那时的他正在心里数着这些艺人的人头，然后做了一个折中的计算，哪怕是一人只按5000算，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呢。
　　（三）
　　另一头，何柳嫣正准备下班，收拾桌面时看到自己的私人微信号弹出了一条信息：付森向您发来好友申请，请通过。何柳嫣点击通过。付森先发消息道：“嫣然小姐你好，能得到你的通过，我感到荣幸。”
　　何柳嫣礼貌地回复道：“您好，我是意象传媒的嫣然，您可以加我的工作号。”
　　付森道：“不必了，我很欣赏小姐的才貌，不知是否能与小姐共进晚餐，慢慢交往？就餐、酒店的地点和价格你定，当然我也会支付你一笔费用作为你服务我的报酬。”
　　何柳嫣不知对方是谁，但这种装着斯文、泛着戏谑的语气让她恶心。她感觉自己像被脱光了衣服，被注视着，被手机那头的人想象成一个随意摆布的玩偶，只是她需要顾及公司的体面，回复说：“您好，如果是洽谈业务，可以加我工作号。若没有，在私人生活上，与什么人交朋友是我的自由，请您见谅。”
　　付森道：“当然，一朵玫瑰应有她的自由和高贵。但请您相信，我所拥有的一切是你不容拒绝的。”
　　何柳嫣翻了个白眼，道：“那么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我想我们的谈话可以到此为止了。”
　　付森道：“当然，这是您的权利，但我会继续尝试的。”
　　何柳嫣关闭手机，快速收拾好东西便来到叶子峰办公室外。铃铛察觉出何柳嫣的反常，关切道：“柳丫头，你怎么了。”
　　夏宁悦则坐在何柳嫣身侧。何柳嫣不语，呆呆地将目光腾挪至别处。铃铛看了看叶子峰，低声道：“你们吵架了？”
　　何柳嫣懒懒回复道：“没有，就是突然有些难受。”
　　叶子峰从办公室出来，见众人皆围着何柳嫣，玩笑道：“何柳嫣，你怎么蔫了？”
　　何柳嫣仍不语，看了一眼叶子峰，起身同女生们先走出公司。孙昊疑惑地着看向叶子峰，问：“怎么了？”
　　叶子峰摊手道：“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得去看一下。”
　　孙昊便微笑道：“那晚饭就不等你了。”
　　“好。”叶子峰朝门外走去，给何柳嫣发去消息，道，“出来说。”
　　“去哪？”何柳嫣很快回复道。
　　叶子峰想了想，说：“吃烫串儿。”
　　“你怎么想着约我吃饭呢？”何柳嫣在输入栏中输入了这一串文字，想了想又将其删除，问，“几点？在哪见面？”
　　“现在，停车场出口，谁先到，谁就等一下。”
　　看完叶子峰的回复，何柳嫣对铃铛道：“铃铛，一会儿停车场出口我先下去啊，有点事儿。”
　　铃铛掌着方向盘，问：“什么事儿啊，我们还等你吗？”
　　“不等了，我晚点回去。”
　　“好。”铃铛应着何柳嫣，将她送到出口处便和简茗离开。叶子峰从路边走过来，两人对视了几秒，何柳嫣便走到叶子峰的身边，随他一路走到外滩，却未交流过一句。叶子峰领着何柳嫣来到一家烫串店内，将食谱递给何柳嫣，见她摇头，叶子峰便自行点餐，又去拿了两瓶酸奶。何柳嫣不说话，接住叶子峰帮她打开的酸奶喝了一口，便埋头用餐。叶子峰静静地看着她，把涮好的串放在她的盘子里，自己也吃了起来。
　　两人就这样，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个帮着拿吃的，一个只要是对方拿过来的都不拒绝。大约过了十分钟，何柳嫣从一旁的纸盒中抽出一张纸擦嘴，道：“吃好了。”接着又把没吃完的串儿连盘端给叶子峰。
　　叶子峰接过餐盘。两人对视一笑，还是没有说话。现在又轮到何柳嫣给叶子峰递吃的了。何柳嫣从桌上拿过菜谱，在每个叶子峰未点过的食物后面几乎都划上了对勾。这算是两人在意象传媒初期一同在外参加活动、学习时养成的默契。那时候，何柳嫣作为一个新手，虽大多时候都服从叶子峰给她安排好的一切，但在遇到不理解的地方时两人也会争论到面红耳赤，严重的时候何柳嫣还被叶子峰“骂”哭过。然而两个人都并非是不讲道理的人，也不是因为争辩就会失去理智的人，和解的方式就是像现在这样，何柳嫣会把叶子峰没点过的菜都疯狂点上一圈，在不交流的情况下直接端到他的面前，以惩罚叶子峰强行要她接受他那一套的做法，直到看到他撑得吃饭的动作慢下来，不能再吃了才肯罢休。叶子峰这次照样是来者不拒，吃过饭，又顶着被撑得鼓起来的肚子领着何柳嫣来到一家可以动手自制陶器的店铺。
　　（四）
　　何柳嫣在旁看着，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叶子峰的手上，慢慢地，她心中的压力得到了缓解，在上色时拿起笔在盘中蘸上一抹红色轻触旋转的泥胚。叶子峰抬头，看到何柳嫣一手拿笔一手捂着嘴微笑的脸红模样，便知道她心情开始变好了，温柔道：“这儿还差一点，快补上。”
　　“嗯。”何柳嫣轻声回应，执笔在叶子峰手指的地方落下……
　　待盘子完成，它已经被胡乱涂抹的颜色折腾得不像一个工艺品了。但二人对它却十分满意，叶子峰将其交给老板，约定了时间过来取烧制好的成品，便领着何柳嫣到外滩散步。没一会儿，何柳嫣停在河边的围栏处，将手机打开递向叶子峰。
　　叶子峰看过何柳嫣和付森的聊天记录，将手机息屏后，把何柳嫣轻轻搂入怀中。还好，何柳嫣没有从这个男人的动作里感觉到反感，她预想过无数和叶子峰在一起的样子，却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他的拥抱。与其勉强说是看到了叶子峰的心意，还不如说是个简单的安慰，掺杂着一丝乞求而来的怜悯。
　　何柳嫣把头靠在叶子峰胸膛，没有看他，问：“这算什么？”
　　叶子峰抱着何柳嫣的手又紧了些，他知道这个女孩在想什么，便不说当下，续说上次二人未及温完的回忆：“你知道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在想什么？”
　　何柳嫣问：“想什么？”
　　叶子峰笑着，在何柳嫣耳边道：“结婚。”
　　何柳嫣笑了，在叶子峰胸前的脑袋埋得更深了些，用紧抱着他的双手回应这两个字。现在，她和叶子峰之间的不确定画上了句号，今后便都是期待了。突然，何柳嫣想起了什么，抬头道：“那你怎么不追我？是不是看到悦儿和茗儿那两个大美人儿，就动摇了？”
　　叶子峰道：“那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啊，与其干巴巴地追你，还不如等你也喜欢我了再出手。”
　　“那我不是已经表态了？”
　　“还不够，得等你坚定了，我才能发起总攻，这样我就能拿捏你了。”
　　“玩、弄、心、机！”何柳嫣看着叶子峰，一字一顿地说着，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神情。
　　叶子峰在何柳嫣的鼻尖刮了一下，问：“你没有玩弄心机？那你有事没事撩拨我干什么？”
　　何柳嫣笑着不说话，把手搭在叶子峰的脖颈处，直视着叶子峰。叶子峰将手从搂着她的腰间抽出，轻轻触摸那张初见时便让他无法忘怀的面庞。从来没有一次这样近，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呼吸着她散发在空气中的香气，用力地拥抱她，和她对视。他再次将何柳嫣拥向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
　　“我知道我爱你
　　只是我不会去找你
　　在你也爱我之前
　　我将独自品尝思念的苦味
　　直到你也爱我
　　直到你也需要我
　　直到你也走向我
　　
　　我会在将你紧紧拥抱时
　　在你耳边细数那想你的每夜
　　我的魂魄啊
　　早到你的面容
　　你的声音
　　你的名字里去了”
　　
　　何柳嫣的耳朵在听到这喃喃的细语时，连同心和身体都化开了。当唇间传来期盼许久的轻吻，何柳嫣将叶子峰的手放回自己的腰间，努力挺起身体迎合他的动作，直到脚尖开始微颤，才用力地咬住他的下唇。
　　叶子峰紧皱着眉头，手却舍不得从何柳嫣的腰上离开，睁眼道：“干什么？”
　　何柳嫣坏笑道：“没你那么有才华，还会念小情诗呢。我给你盖个印，一来宣告主权，二来也当回应你。”
　　叶子峰嘴角上扬，看着怀里可爱的女孩，手指在她的鼻头上轻点一下，道：“老实点。”
　　外滩的夜景定格在这一幕，闪光灯打乱了两人的思绪，一同看向光源的方向。一个拍照的小伙子笑呵呵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叶子峰护着何柳嫣，微笑道：“没关系，照片留给我们吧。我们拿来发朋友圈。”
　　“可以可以，唉，你们刚才那个角度，那个感觉，摆拍都达不到这效果。”
　　男子的相机立即打印出了叶子峰两人的照片。相片里，正好捕捉到了叶子峰轻触何柳嫣鼻梁，何柳嫣幸福地欢笑的模样，叶子峰接过后，微笑道：“谢谢。”
　　“不客气。祝你们幸福长久啊！”
　　男子离开后，叶子峰把照片递给何柳嫣。
　　“真的很好！”何柳嫣红着脸说完，又拿着照片轻声问叶子峰，“你刚才说，要用这个发朋友圈，是真的？”
　　叶子峰只觉得何柳嫣更可爱了，问：“不然呢？”
　　何柳嫣略显得意，用照片的一角在叶子峰的胸前画着圈，问：“那就是要宣示主权咯？”
　　叶子峰望着何柳嫣满脸的得意，伸手捏住她的脸，问：“你不想宣示主权啊？”
　　何柳嫣拍开叶子峰的手，道：“宣啊，反正是你先提的，这次是我赢你。”
　　“你就这么想赢我？”
　　“当然了。”何柳嫣推开叶子峰，背手后退道：“你好好好记住啊，今天是你约的我，是你先跟我告的白，是你先对我动手动脚的……”
　　随着那张外滩边的照片和简单的文案：“官宣，每个明天像今天……”出现在朋友圈里，铃铛和夏宁悦在住处已经炸开了锅。夏宁悦当即给何柳嫣打去了视频电话，大声道：“行啊，柳丫头，学会夜不归宿钓男人了！我告诉你，你今晚最好别！回！来！听清楚没，不准回来！没人给你留门！我要把门反锁上，然后用柜子从里面堵死……”
　　“我早就看出来你对那小子有歪主意了！怎么样？狐狸尾巴藏不住了吧！”
　　铃铛则在旁不停地大声道：“柳丫头，柳丫头，我把你当姐妹你却想当我嫂子！天呐，我不接受！我不接受！”
　　……
　　简茗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听着客厅中铃铛、夏宁悦的笑声，心被千万把刀子割开。除了错过叶子峰的疼痛，让她更加不解的是同窗几年的室友们的态度。在她看来，她对叶子峰的喜欢表现在这三年的时光中，而她也以为朋友们对她和叶子峰也充满了期待。可是事实，与她所想的竟是这般不同。简茗掀开被子，穿好衣服离开住处，她急需答案，但给她答案的不是叶子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