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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2-15 22:06:37      字数:5795

  龚肇康的家在淮安府安东县的黄海边上,是淮夷之地的土著,灶籍盐户,晒盐的。
  龚肇康出生的时候,刚好是海边圩子入梅的第一天。
  在入梅的前一天,全圩子各家盐田里的卤水都放进卤塘存了起来。卤水比雨水重,沉在卤塘下面,不怕被雨水冲淡了。母亲记得很清楚。
  梅雨天里,海边到处是一片白茫茫雾蒙蒙的。雨时大时小,时紧时慢地下着,望不到头的雨犹如阴沉的岁月一样,让圩子里的人焦虑不安又无可奈何。在这样的天气里,圩子里的男人只做三件事,喝酒、睡女人、打小鬏子;圩子里的女人也只做三件事,做饭、陪男人睡觉、打小鬏子。家家户户都在打小鬏子出气——这是一个没有收成坐吃山空的季节。
  而此时,老龚一家子却在焦急地等待着母亲什么时候把肚子里的小鬏子生出来。昨天夜里,母亲的肚子就开始疼了。
  母亲之前已经生过六个小鬏子了,四个儿子和二个闺娘,可看上去依然很年轻很漂亮,二十岁的模样儿,纤弱而小巧玲珑,一双眼睛像弯弯的新月,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眼睛里透着和善的光芒,似乎生活中没有什么可发愁的事情,给人的感觉友善而仁慈,让人赏心悦目。母亲是从不对任何人发脾气的,她是海边圩子里出了名的贤惠能干好脾气,也是最美和最爱干净的女人。而且,母亲跟圩子里的其他女人还有着一个最大的不同,也是在海边女人身上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是任凭海边的风吹日晒,皮肤怎么也吹不粗晒不黑,永远是那么白净,那么光滑细腻。圩子里的女人很羡慕,甚至心生嫉妒,传言说母亲要么是海里的千年白鳗变的妖精,要么就是龙宫里的龙女被谪贬下凡来的。
  父亲确实是在海滩上捡到的母亲,是乾隆二十年秋天里的事情。那时候母亲才十三岁,还是一个小姑娘。母亲孤独无助地坐在海滩上伤心地哭泣着。父亲见到母亲身着华丽的服饰,却又不像是汉人穿的那种,梳的发型也不像是当下汉家女人的样子。衣裳长裙大袖,袖子上还绣着一个龇牙咧嘴的黑熊头和两个伸出利爪的熊掌,布料也是父亲从没见过的。父亲以为不是有钱人家就是当官的船在海上遭了海难。
  父亲当时已经二十岁了。父亲问起母亲家里的人和事,怎么会孤身来到这片海滩上的,可母亲说的话父亲一句也听不懂,母亲又在海滩上写了一行像海鳗一样弯曲打着卷儿的字,父亲更是不认识。父亲急得抓耳挠腮,干脆就称母亲是“海丫头”。
  父亲可怜母亲,就将她领回了家。
  此后,父亲每次叫“海丫头”的时候,声音和眼睛里都充满了宠爱,母亲是能感受得到的,也慢慢学会了圩子里人说的话了。
  那一年夏季刚来临的时候,父亲又像往年那样,开始光着屁股在盐河里逮鱼摸虾了。有一次,母亲在河岸上见到父亲腿裆那垂挂着的丑陋而硕大的生殖器官,让她感到吃惊和害怕。
  父亲家很穷,娶不到老婆,心里就把母亲当童养媳养了起来。在之后的三年里,父亲一边等着母亲的家人或亲戚会来寻她,一边看着母亲一天一天地长大,长成了像盐河里鱼虾一样鲜活的大姑娘。
  三年后,父亲寻摸着,如果母亲有家人的话也早该来找她了,没来,估计她家人也死绝了。于是,当母亲第一次来月事后,父亲就直头愲脑地提出要和母亲成亲,母亲炫目的洁白与娇柔无时无刻不在撩拨着父亲体内荡漾着的激情,他已经等不及了。母亲开始是很吃惊的,没有想到父亲会要娶她当老婆,而她一直是把父亲当成哥哥一样看待的。母亲期期艾艾了半天,弱弱地问父亲能不能再等两年,可父亲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母亲就不再说话了。
  第二天一大早上,母亲包裹起她那一身来时穿着的华丽的衣服离开了圩子。母亲跑出圩子很远,可她迷路了,四处都是盐田和滩涂,连方向都分不清。最后,母亲抱着包裹,来到海边。母亲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大海,伤心而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当母亲哭得头昏眼花时,才看到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双脚。这双脚母亲是认得的。父亲轻声说:“回家吧,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不会勉强你的。”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愧疚,母亲是听得出来的,也许正是因为父亲的这一句话让母亲改变了主意。母亲一抹眼泪,左手撑着沙土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将包裹往父亲的怀里一塞,然后一把拉起父亲的手,干脆又带着愤愤不平,仰头望着父亲说:“回家,今晚就成亲。”从此,母亲再也没有出过圩子。
  那天晚上,母亲犹如一条从盐河里逮上来的鱼一般,内心的高贵和女人的尊严像鳞片一样被父亲摁在床上一片一片地拔掉了。母亲赤裸着身体,剩下的只有眼泪和呼吸。她不敢睁眼去看因迫不及待而呼吸急促面目狰狞的父亲。母亲哭了一整夜,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那遥远的故乡了。
  母亲从此成了父亲的女人,但在圩里人的眼里,她仍是来历不明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他们的同类。
  
  母亲赤裸着下半身,屁股下面垫着一层厚厚的、用石碾子压过了的干稻草。干稻草是用来吸产时的血和羊水而准备的。母亲望着大得吓人,快要被撑破了的、布满了青筋的肚皮,感到一阵眩晕。母亲虽然早已有了很丰富的生育经验,但她这一回却是有着不一样的感受。自从知道自己怀孕后的九个月里,几乎每天都在胡乱猜测和恐惧中度过,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怀着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眼看马上就要生了,母亲的身体有着控制不住的慌乱而阵阵颤抖。她害怕生出一个海边圩子里传说了几千年的怪物来,这也是她今天不让两个闺娘待在身边帮忙,全都赶到屋外去的原因。
  母亲绝望而无助地四下看了看,三间丁头舍子里,除了她床头的土台子上那盏油灯外,其它地方都是黑黪黪的。衣服的霉味和木头的腐朽味儿,还有咸腥的鱼虾味儿充斥着整个屋子。母亲低头看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很明显地能看到肚子里的东西在动着,甚至还能清晰地看到两只小脚印在肚皮上,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要是生出个人来,她还能活下去,要是生出个长尾巴的怪物来,那今天就是她的死期了。母亲甚至在想,如果真的生出来是一个怪物,她就抱着小怪物一起投盐河死去。再是怪物,那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不能留在这世上让人抢去抹脖子血祭。
  整个生产过程中,母亲努力地忍着剧烈的疼痛,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浸满了汗水。母亲用手拢了拢乌黑湿漉的头发,将它在头顶绾成了一个发髻,然后用鲨鱼骨磨成的发簪插好,用双肘支撑着笨重的身体,咬着牙艰难地平躺了下来,让产道变得顺畅。母亲的鼻子不停地喷出热气,咬着牙,却始终不敢叫出声。
  龚家的四儿二女一溜地站在屋檐下竖起耳朵听着。父亲则蹲在墙根抽着黄铜的烟袋锅子,看着丁头舍子旁边上搭建的那个披岔子。披岔子的草檐下放着一个木箱锔担子,担子上挂着一个面盆大的乌龟壳,那是占卦用的。父亲在想,睡在披岔子里的人不知道被雨淋着没有,要是淋湿了,这一夜下来是要生病的,说不定还会死在草堆里,毕竟他的年龄也不小了。
  这个人是昨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赶到圩子里来的。父亲给他了一碗玉米糊喝下后,就让他到披岔子里的草堆过夜了。家里人口这么多,地方这么小,实在没有容下他的地方了。现在家里的女人还要生小鬏子,让家外的人看到,不好。
  雨是半夜下的,披岔子虽说漏风漏雨,可里面的草堆很大,上面还盖着盐席子,应该不会进雨,再等一等吧,等生完小鬏子再说,人要是死了的话,现在救也来不及了,再说他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人活着跟死了也差不多。父亲胡乱地想着,不时狠狠地嘬一口烟吐出来,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披岔子。父亲始终觉得这个人在这个时候来他的家,有点儿奇怪,是应该警惕的。
  
  丁头舍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儿,母亲脸色苍白,很镇静地拿起剪刀,将剪口伸到灯上烤了烤,从容地剪断了脐带,然后在灯光下从男婴的嘴里抠出一块脏东西来,又用一块早就准备着的干净的破布擦拭着男婴的全身。母亲慢慢地将男婴托了起来,哆嗦着已经发紫了的嘴唇左右打量了一下。男婴浑身散发出羊水的腥味儿,粉嫩的皮肤上覆盖一层细细的金黄色的绒毛,像夏季盐河两岸浮着的海草一样厚密。母亲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确定她生下来的是个人。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引起了母亲的注意。母亲扭头看了看脸盆大的窗子,屋外的雨声一阵猛过一阵。母亲并不担心丁头舍子,今年开春的时候,父亲领着四个儿子用新的稻草秸杆刚换过屋顶,每一捆秸杆她都是认真检查过的,揽屋顶的青竹条用滚烫的猪油浇了三遍,浸透了,铁钉钉得也很牢固,只要不刮大风,还是安全的。
  母亲提起男婴的双脚摇晃一下,轻轻地拍了一下男婴的屁股,男婴这才“呱”的一声哭了出来。母亲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来,再一次认真仔细地查看了一下男婴的屁股。男婴的小屁股上除了有一块婴儿常见的淤青,整个都是水润而嫩滑。母亲翻看了半天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母亲躺在床上,怀抱着男婴,满脑子都是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
  男婴的哭啼声穿透了丁头舍子的土墙,轻松地刺进了屋外披岔子里的草堆,睡在草堆里的人听了,不禁打了一个哆嗦,他立即断定出这是一个男婴。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整整九个月了。
  父亲听到男婴的哭声后,缓缓地站起身来,将烟包上的系绳一圈一圈地軖在烟杆上,神色严肃地对儿女们说:“我叫你们进去你们再进去。”说着,推门而入。儿女们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让他们跟着一起进去,可没人敢问。
  父亲来到床前,将刚出生的小儿子抱了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随后又翻看了一下儿子的小屁股,似乎有些儿失落。母亲不安地欠起身来,双手在空中架着,十指弯曲,脸色紧张地望着父亲,似乎要随时扑救一样。父亲的神情很快变得平静下来,只说了一句:“长得不丑,像你,比那四头骡子长得好看。”就放下不管了。然后冲着门叫道,“都进来吧。”四个儿子和二个闺娘像兔子奔向草篮子一样,拥挤着冲进门来。
  父亲从锅膛里取出一块热乎乎的青砖,吹了吹砖上的灰,用一件衣服裹起来,递给了母亲。母亲接过青砖放在了肚子上。两个闺娘忙着将铺在床上的带着血污的稻草拢到一块,抱开,又用热水替母亲清洗着身体。大闺娘边擦着母亲的大腿,边笑着对母亲说:“娘,老七长得真是俊呢,眼睛这么大。”母亲问:“你从哪看出来的?”大闺娘说:“眼线这么长,肯定是个大眼睛,跟娘一样俊。”龚家两个闺娘的脸长得都像父亲,长长的,这让姐妹俩很不满意,一直耿耿于怀。
  这时,父亲找来一杆秤,将男婴用布包着,用秤钩吊了起来。父亲低下头看了看秤杆上的星,哈哈大起来,说:“我的乖乖,九斤九两重呢,饭都让他给吃了。”
  
  父亲见屋里拾掇得差不多了,就指了指门,对大儿子道:“去看看他死了没有,没死就把他叫进来吧。”大儿子听了很不安地说:“要是死了怎么办?要摊上官司的。”父亲鄙视地看了大儿子一眼,说:“摊什么官司?死了就跟盐课司衙门说一声,又不是我杀了他,病死了怪谁,这个二刈子。”
  大儿子用双手护着头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五官白净,手指却是黑脏,穿着很多粗针线补丁衣服的中年男人被领进了屋里。中年男人浑身沾着干草,他不停地用手拍打着,看上去像个瞎子。大儿子给中年男人拿了一个小杌子让他坐下来。父亲抽着烟锅子问:“张瞎子,雨进草堆没有?”张瞎子边摘着脑后辫子上的干草,边说道:“没有,里面干着呢。”他将头上摘下来的干草放在手心里使劲地搓揉着,不时往床上瞟上几眼。张瞎子将搓成球状的干草随手扔到外面的雨地里。张瞎子的声音并不浑厚,似乎还有一点女人柔软的腔调。父亲不自觉地蹙了一下眉头,上下打量着张瞎子,他身上的衣服确实是干的。
  其实,张瞎子并不瞎,就是眼睛很小罢了,整天眯着,在别人看来就剩下一条缝了,跟瞎子差不多。张瞎子是圩子西边响水口南的黄圩人,一个会拆字占卦算命的锔匠。生意就是给锅碗瓢盆破损的地方修补修补,当然,也修补尿壶、便盆,修补的方法叫锔。锔就是用铜片或铁片打成两个爪子,将破损的地方加固连补起来,这门手艺需要心细心静还得手巧。这一点,张瞎子是完全具备的,因为他曾经是个读书人,要比一般人聪明。张瞎子摇头晃脑读了很多年的书,考上童生后就再无精进,不过,他倒是写得一手好字。张瞎子说自己考了很多年也没考上秀才,常常被饿得七死八活的,最后只能丢下书本,捡起祖传的锔担子讨生活,再也不去考什么狗屁秀才了。张瞎子刚开始做锔担生意的时候,穿的还算体面干净,出门还会用香胰子洗把脸。张瞎子在海边的圩子里东奔西颠,走家串户地挑了一个月的锔担子后,嗓子喊哑了,衣服破旧了,辫子也不再光滑了,便再也不穷讲究了,彻底丢掉了读书人的矜持和酸气,半年后,已经邋遢得跟圩子里的晒盐人一般无二。
  可张瞎子骨子里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读书人,好歹也是个童生,在县衙里是在册的,是有身份的人。他常说自己的先祖是张百忍,也就是天上的玉皇大帝。黄圩是传说中玉皇大帝张百忍的家乡。晒盐人一听就笑话他,说他要是玉皇大帝张百忍的后人,也不至于穷到挑锔担子到盐圩子来讨生活的份上,让他冲天喊一嗓子,看看玉皇大帝保不保佑他。有个姓李的晒盐人对张瞎子说,他的先祖是太白金星李长庚,张百忍还是李长庚下凡把他选上天庭做玉皇大帝的,问张瞎子信不信。张瞎子被㨃得面红耳赤。张瞎子知道海边的这些晒盐人压根没把他当回事,后来也就渐渐不再提先祖玉皇大帝张百忍了。
  虽然张瞎子爱显摆,但他的锔艺在圩子里的口碑还是一直不错的。他能说会道,还顺带着卖些麦芽糖,没事的时候也能给圩子里的小鬏子们讲讲古。可圩子里的晒盐人还是看不起他,不是因为他爱吹牛逼说大话或者穷,而是源于他是个二刈子。他是个天阉之人。有很多晒盐人看过他在盐滩上跟女人一样蹲着撒尿。有一次几个晒盐人好奇,嬉闹着强行扒了他的裤子,这才发现他裤裆里的玩意儿,跟卤塘里的海蚂蟥一样大小,根本拽不出来,只能是蹲着尿尿了。这对张瞎子来说,是件奇耻大辱的事情,可他面对强悍的晒盐人,毫无办法,只能提起裤子骂一通了事。
  所以,夏天有时候女人在盐河里洗澡看到张瞎子挑着锔担子经过时也不畏避他,有的爱闹的中年女人甚至嘻嘻哈哈站出水面,晃动着两个大奶子来挑逗他:“张玉帝吃不吃大桃子啊,又甜又香呢……”可张瞎子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对女人没兴趣。
  张瞎子父母早亡,天阉让他不能成家,所以也无儿女,因此,也有人说他的祖上肯定是做了什么缺德的事情了,张家的后人遭到了天谴报应,让他成了天弃之人。一半人可怜他,一半人嫌弃他。
  然而,海边圩子里的晒盐人却一直弄不懂张瞎子整天挑个锔担子,在各个圩子里瞎转悠瞎叫唤,海边地广人稀的,也挣不几个铜板,为什么他不到人多的镇子上去做生意呢?按张瞎子自己的说法,圩子里的人实在,不像镇子上的人那么市井气重,爱斤斤计较,爱占小便宜;他挑着锔担子在圩子里转悠,有得锔就锔,没得锔就给这家看看风水,给那家算算八字占占卦什么的,有钱就给钱,没钱给点鱼干虾干蛏干什么的,都行,他再把这些鱼干虾干蛏干挑到镇子上去卖,饿不死,反正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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