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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往事如盐>序章 难以厘清的真实与传说(1)

序章 难以厘清的真实与传说(1)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2-08 23:17:10      字数:5165

  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都要看一下放在床头的那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别看我这么老了,我是认字的,我可是一个读过私塾的人。
  教我识字的先生也是我的老丈人,一位清朝末年的举人。老丈人整天牢骚怪话骂骂咧咧,跷着二郎腿,一手托着紫砂茶壶,一手捏着烟袋锅子骂清朝把科举弄没了;骂完清朝骂民国,骂民国是王八蛋,军阀到处在打仗,袁世凯的徒子法孙没一个好东西;骂完民国,骂世道,骂世人不把举人当回事了,人心不古,然后用油条沾着豆浆吃早饭。没牙的嘴巴像老牛吃草一样左右磨着油条,豆浆被挤压出嘴角,冒着泡儿滴漏到他花白的胡子上。白色的浆液像树叶上的雨珠子往下滚动着,落在长衫上,结成了一个一个白斑,时间长了,像黄色的尿渍。
  老丈人在民国二十八年三月的头一天,正在灌河东岸的小莽牛滩上踏青,眺望着灌河里航行着的大海船,摇头晃脑吟着他早上刚写好的一首赞美灌河诗的时候,二十多艘日本鬼子的炮艇就从海边灌河口开进了我老家的镇子——陈家港。老丈人的后脑勺拖着一根又细又短,跟老鼠尾巴一样的白辫子,穿着一年四季都不肯离身的那件洗白了的竹布长衫,像棵被雷劈过了的老槐树杵在河边上,友好地向日本鬼子招了招手。老丈人刚把胳膊放下来,就被日本鬼子一炮炸得血肉四溅,像过年时天空绽放开的烟花。当时,我就坐在不远处的青草地上正仰慕着他写了一首好诗,老丈人的血沫子和肉渣子溅了我一脸。我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着以后再不会听到老丈人骂人了,明天的油条豆浆他肯定也吃不成了。
  老丈人虽然早就死了,可他教我识的字还是记得的。
  扯远了,人老了就爱唠叨,你别见怪。
  
  我的名字叫龚蛟谭,是龚氏“灌东堂”第四代子孙。蛟字是我在“灌东堂”里的辈份,其实我一直活得像一条虫子,确切地说,像一条蚯蚓,终日感受不到尘世温暖的阳光。最近,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因为常常忘事,眼巴前的事转眼就能忘掉。可我又常在大榆树下的躺椅上做梦,梦见过去的事情,还很清晰,而且总是梦见老家灌东盐场的海边,阴沉昏暗的天空像一块沾满污渍的破抹布,笼罩着盐田和那座巨大的竖立在盐碱地上刻着“金殿传胪”四个浮雕大字的石牌坊。
  石牌坊的北面是一片泥泞的海滩。海滩的泥沙疙疙瘩瘩、黏黏糊糊的,像是一盆糨糊被不小心碰翻了,倾倒在海滩上一样。在这些糨糊上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积聚得跟山丘一样的海泡泡,泛着惨淡瘆人的光。
  在梦里,我还是现在这副衰老丑陋的模样,光着屁股,皮肤松弛,浑身褶皱,一丝不挂地趴在饱含温度、软软乎乎的泥沙滩上,感觉很舒服,也很累,没有了力气。看起来就像一条配种失败的沙皮狗,满脸忧郁和哀怨地抓着捏着细腻而粘稠,像棉花糖一样的海泡泡。
  人老了,连梦境都是如此地狼狈不堪,没有尊严,不再威武雄壮,真的让人感到很悲伤又很恼火。
  我必须得承认,我已苍苍暮年、垂垂老矣,幻想着朝气蓬勃的灵魂已经被永远锁在这衰老的躯壳里了,看上去像是沉稳老成、大智若愚的样子,其实就是腿脚不利索,反应迟钝罢了。
  我有多老?我是民国六年丁巳年生人,属蛇。很老了是吧?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街坊邻里的人背后都叫我是老不死的,我不计较。我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浪费粮食,其实我吃的已经很少了。古人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我这是在向老天爷偷时间呢。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我这么苟延残喘赖着不肯去死呢?我要把“灌东堂”龚氏家族里的事情给捋清楚了,老龚家的事太多太杂也太乱了,还有不少乱伦的嘞,不捋清楚是不行的,不然我死不瞑目。龚氏“灌东堂”蛟字辈的,现在只剩下我这么一个大活人了。
  
  繁如华盖的大榆树像个眼瞎耳聋的老人一样,佝偻着满是树瘤子的身躯,茕茕孤立在墙角,默默地感受着四季在树叶间的更替。大榆树被圈在这个小院子里已经有一百五十二年了,它始终拼命地在长生着,却怎么也长不高,也永远眺望不到远方。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能听到它伫立哭泣的哭声,很绝望,也充满了哀怨。大榆树恣意挣扎的树冠一半在墙内,一半在墙外,还有大圆桌子那么粗的树干,四周也被用红砖砌围着。树下的青勒石上刻着“大清同治十二年五月宗稷植於尾帮湘乡街东山巷周宅”,这是仪征十二圩两淮盐栈建栈的年月。周宅,便是清末扬州两淮盐业四岸公所商总,大盐商周宗稷在十二圩筑建的第一座三进的大宅院。
  十二圩曾经的辉煌似乎只是一个传说,像一个午休时的梦,打个盹而已,它凭空出现,又在一眨眼间凭空消失了,更像是说书人编造出来的一段传奇故事,而且很短。十二圩过去的辉煌并没有留下什么值得供后人缅怀遥想的建筑,以往的一切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一样。每当夜幕降临,空寂的街道上连条狗都没有,灰青的瓦脊上更看不到夜猫子在走动,狭长的小镇显得凋萎衰败不堪,让人感慨,让人伤悲。这个曾是我祖父龚水麟用一生心血打造出来的,拥有二十万人口的大清帝国的盐都,是中国在世界地图上唯一一个被标注名称的繁盛小镇子,已经被时代彻底遗弃了。曾经轰天的晨炮和午炮,以及潮水般的浦地盐工,都黯然在泛黄的纸片里叹息。十二圩镇子上现在只剩下可怜的五百余户人家。而我,现在也只能蜷缩在这么一个破败的小院子里,静静地等待着,甚至是期待着听到祖父来接我离开的脚步声。
  大榆树虬枝盘曲的桠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穹窿,上面挂满了岁月的沧桑。一阵轻风拂来,搅乱了干枯而濒死的黄叶,它们纷纷飘然而下,落在了我的身上,而我却毫不知觉,亦如无声无息流逝的岁月,将我覆盖,将我掩埋。一片枯叶掉进了我的嘴里,一阵咳嗽,我醒了。我的舌头用力在口腔里转了转,知道自己还活着,舌苔和上腭都是干涩的,像刚被涂上了一层防水胶,还带着一股子咸鳓鱼的口臭味儿。我掸了掸满身的黄叶,挣扎着艰难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我感到全身乏力,昏昏沉沉,眼皮子也越来越沉重,像是被盐腌板札了一样,快要抬不起来了。我一直活在充满死亡的世界里,我在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那我得先把胡子梳理一下,不能乱了,要死得体面些。
  很多年来,我在仪征十二圩活得一点都不体面,也不滋润;不仅窝囊,还很孤独,没有同龄人,而且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我没敢告诉别人我每天早上还有晨勃的现象。晨勃让我很不好意思,人老了,裤裆里的玩意儿也应该安分守己才是,我害怕别人说我老不正经。
  我是一个孤老头子。我的灵魂时时在又老又朽的身体里挣扎着,经常出窍,游荡在过去的岁月里。
  我偶尔也会拿起镜子照照自己。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个老怪物,很像一只大猩猩,我这丑陋的模样儿随根,像我的祖父龚水麟。镜子里的怪物满脸长着浓密的银色胡须,还有两条像扫帚一样耷拉着的白眉毛,额头上布满了皱褶,像千层油糕上的酥皮,张着只剩下三颗牙的嘴,舌苔开裂而泛黄;秃头和脸上到处长着褐色的老人斑;两眼呆滞,眼袋像生过十个孩子的女人的乳房一样,毫无生气地垂挂着。然而,老天爷似乎在故意羞辱我,让两块老人斑长在了两个眼袋下面,形似干瘪的奶头,这让我很是过意不去。真是人老丑,树老朽,我的这副尊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出门见人。我看了半天,只是看了个孤寂和厌恶,混浊的眼睛里看不到来世的光,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淫荡。我是一个丑陋而绝望的正经人。
  我不能因为自己庸俗不堪的梦境而败坏了老年人清心寡欲的荣誉。我是一个要脸的人。
  听说性欲旺盛的男人都能折腾。我们龚氏“灌东堂”家族里的男人都有这毛病,以祖父龚水麟最甚,他一生娶了五个女人。我的祖父龚水麟和他的十二个儿子,还有我十几个堂哥们就是这样的。他们为理想、为地盘、为利益、为民族、为家族,没完没了地折腾,却没有一个人得以善终的。我是个例外,因为我胆子小,不敢折腾,所以我常常为自己活的这么长而感到羞耻。如果祖父活着的时候见到我这孬种的样子,非得抽我几个大耳刮子不可。还是老龚家的种么?我确实是老龚家的种,虽然是乱伦出来的。
  时间虽然可以像消炎药一样治愈创伤,却无法抹去疤痕,而远去的记忆长河来得更是猛烈而湍急。
  
  我的老家在盐城最北端的黄海边上,清朝和民国那会儿归淮安府安东县管辖,也就是现在的淮安涟水县。老家的地方叫圩子。圩子是一个方圆一百多米、高出盐碱地二米左右的夯土墩子。圩子的四周被盐滩包围着,到处都是四四方方的盐田,一格一格的,也叫盐格子。一眼望不到头的盐田犹如一个巨大的围棋盘,豪放地摆放在大海边上。盐田与盐田之间有一道埂,有一尺高二尺宽,叫格堰,这也是晒盐人每天都要行走的路,四通八达。海边有无数个这样的圩子,像是棋盘上随意摆放着的棋子。圩子或大或小,又像是一群丹顶鹤在低空飞行时屙下的鸟粪,东一堆西一堆地散落在广袤无垠的盐碱棋盘上。
  每个圩子就像是一个部落,住着一二十户晒盐人家。这些晒盐人都有一个特殊的身份:灶籍盐户。圩子里的家家户户都住在土墙草顶的“A”字形丁头舍子里。丁头舍子低矮潮湿,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门在山墙上开。冬天像冰窖,夏天像蒸笼。土坯墙上爬满了斑白的盐碱。
  由于圩子的周围都是盐卤和海水,所以无论春夏秋冬,只要在没有风和雨的日子,每天早晨盐滩上便到处弥漫着雾蒙蒙的水汽,像沼泽地一样充满了神性的隐秘、缥缈,静谧得如同死了一般。雾的浓度是惊人的、疯狂的,稠得化不开,弥漫着刺鼻的盐碱味儿,超乎外地人的想象……而每年总有几个早起的晒盐人在盐滩上,冷不丁地会在浓雾里碰见一个陌生的,生着浓眉大眼高鼻梁,身材高大且长着浓密胡须的中年男人飘浮在盐田的格堰上徘徊低吟,若隐若现,转眼即逝。有人说是幻觉,有人却说是亲眼所见,但都知道那就是传说中的大海里的龙神。
  而且,晒盐人还知道,龙神正用他那忧郁的黑眼睛在圩子的四周寻找着合适生养的年轻的女人。
  龙神是个流氓。龙神的好色流传了几千年,晒盐人也似乎继承了这一点,他们都有着旺盛的性欲。男人发达的体毛昭示着雄性的强健,他们在漫长的夏季里,常常有意或无意地向年轻的女人展示着引以为傲的乌黑茂密的胸毛。原始的本能永远在碾压着人类创造出来的礼义廉耻。
  苦涩湿漉的海风不分昼夜地带着腥咸的海雾吹打着圩子,没完没了。晒盐人每时每刻都能听到一波接一波,永无止息的海浪操滩的轰鸣声。一簇一簇厚白如瓠的海泡泡匍匐在海滩上,随着海浪的节拍,或上或下地扭动着,呻吟着;并且,在没有云翳的夜晚,银盘似的月亮半悬在空中,此时,可以从寂静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看到成群的虎鲸时起时落闪着银光的脊背,它们一边在月光下游唱,一边驱赶着一堆又一堆赤裸妖娆的海泡泡不断地向海边涌来。
  晒盐人渴望看到海泡泡,越多越好,而且海腥味越重,就越预示着不久的收获将会使他们一年吃喝不愁,还能有点儿闲钱给老婆孩子置换些新衣裳。
  
  老家人是靠大海赏饭吃的,世世代代晒着海盐。
  在一百多年前的清朝,或是在后来的整个民国年间,收获海盐的多寡,决定着晒盐人家的衣食温饱,逢年过节的饭桌上是否能摆上一碗盛有油汪汪的红烧肉,还有婚丧嫁娶能否风光。老家人到县城或邻县走亲戚去,这些亲戚是一色的姑表亲或姨表亲,无一例外,都是灶籍盐户家的闺女嫁到外地去的。晒盐人不管是换上了新衣服,还是用珍贵的淡水和香胰子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可是这些亲戚的后代们还是会闻到有股子臭鱼烂虾的海腥味儿,他们用圆熟而虚假的热情欢迎老家人的到来,但脸上却毫不掩饰地露出傲慢和嫌弃的神色,他们是看不起这些从海边来的灶籍盐户亲戚的,这似乎能增添他们几分“优越感”的光彩。然而,最让他们情绪壅塞和难以接受的是,老家人没老没小都只有一个表情——面容冷峻,蹙着眉,看上去诚恳、孤寂而又坚毅,少言寡语,望人的眼神却从不闪烁,而且目光炯炯,没有胆怯,也没有羞愧,似乎正在看着一个脱光了的、身体有缺陷的人,如此直视,确实让人空乏虚慌、心里发毛。这是海边晒盐人与大自然搏斗所独有的“忧郁和蔑视”的气质,一个非常另类又神秘的族群的基本状态。而当嫁到外地的姑或姨死了,晒盐人就会自动不再与她们的后代来往了,自寻其辱的滋味是不好受的,这是海边晒盐人的风俗。
  如果是第一次走进圩子,看到这个族群时,大多数人都是会感到惊讶的,因为这个族群不论男人还是女人,皮肤都是板栗色的,而且像树皮一样粗糙。他们普遍身材高大粗壮,颧骨突起,发如猪鬃。成年男人几乎都长着一脸乌黑茂盛的络腮胡须,像钢针一样支棱着,说是“龙髯”;这些,都与圩外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异。所以,老家人看起来就像当地独有的头大腮鼓的怪物沙光鱼一样,直眉瞪眼,无疑显得粗笨、木讷和愚昧,而且还很邋遢很埋汰。可老家人知道这个样子以及身上无法根除的海的味道,那是大海烙在老家人身上的印记,是从胎里带来的,有几千年了,确实是这样的。外地人不懂,憨厚的老家人脸上没有一丝愧意,也从不怪他们,反而觉得他们很可怜,连海都没见过,觉得人无论如何都应该去看一看大海的。人站在一望无际、烟波浩淼,又恐怖又壮丽的大海前才知道自己是谁。面对大海,你的心里只能、也只会产生一样东西——异常强烈的求生欲望!人在大海面前显得是那么渺小,可有可无,连个屁都算不上,跟海滩上的一粒沙般,渺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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